第5章 印度洋裏的寶石(Sri Lanka斯里蘭卡)
- 我的旅游文學精品庫:地球村的故事
- 尤今
- 4965字
- 2021-03-16 16:46:12
之一:印度洋裏的寶石
有人把斯里蘭卡比喻為滴落在印度洋裏一顆小小的淚珠。
長期以來,斯僧伽羅族和泰米爾族之間劇烈的衝突使斯里蘭卡慘慘地陷入內亂的漩渦裏,直到二〇〇九年,這場長達二十六年的血腥內亂才得以平定。
在動身之前,我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個飽經內亂的國家是滿目瘡痍、百廢待舉的,我甚至荒誕不經地把它想像成一個乞丐遍地而失業漢處處遊蕩的地方。
然而,我錯了,錯得一塌糊塗。
斯里蘭卡,完完全全是旅者的樂園。
不錯,這是一個有待發展的貧窮國家,百姓平均月薪折合新幣才百餘元;但是,大家都很有尊嚴地工作,只有極少數身體殘缺者靜靜地坐在街頭巷尾,等待施捨。
在宗教文化長期的熏陶下,篤信佛教的斯里蘭卡人謙恭有禮、溫良和順、臉上老是瞇瞇地笑著,好像分分秒秒都是好時光、年年月月都是好日子。他們的手老是伸著,伸得長長的,不是要向你討東西,而是誠心誠意地想給你伸出援手、想給你送上溫暖的友情。就算獨自在路上走著,你知道你並不孤獨。這樣的感覺,著實讓旅人感到分外窩心。
斯里蘭卡匪夷所思的乾淨,也給了我極大的驚喜。
我逛遊了中南部九個大小城市,市容整潔,就連偏僻的後街或是窄小的巷子,也都是乾乾淨淨的。
有人說,公共廁所是一個城市整潔指數的“試金石”,斯里蘭卡完完全全是能夠通過這項嚴峻考驗的。記憶裏最深刻的一次經驗是,到小城努沃勒埃利耶(Nuwara Eliya)中央市集那天,颳風下雨,盈耳盡是烏鴉的絮聒。內急,佇立一隅的公共廁所磚露瓦現,看起來簡陋不堪,我硬著頭皮屏住呼吸走進去,哎喲,裏面竟是令我大開眼界的一方淨土!
原來貧窮與邋遢並不是“連體嬰”啊!
和當地人討論這種令人讚歎的現象,有兩個人的看法值得一提。
博物館講解員瑞彎納表示:幾年前,有關方面頒佈新措施,亂拋垃圾者罰以重款,執法如山,上行下效。然而,他指出,最根本而又最關鍵的是,性好整潔的斯里蘭卡人對於保持環境整潔有著很好的自發性,法律只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他說:“習慣了大環境的乾淨,忍受不了小環境的齷齪;每個星期天,我都會領著一家大小在家裏進行大掃除,務必做到纖塵不染為止。”
語文教師拉妮雅的話最發人深省,她說:
“我告訴學生:國家每一寸土地都是屬於你們的,讓它時時刻刻保持儀容的整潔,就是你們對國家一份最好的獻禮!學生在這種教育方式下,自小對國土生出了根植於心的愛,一生一世都不會隨意污化環境!”
斯里蘭卡是得天獨厚的,六萬多平方公里的面積,居然有多達八個古跡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項目裏。像阿努拉達普拉古城(Anuradhapura)、波隆納魯沃古城(Polonnaruwa)、錫吉里亞古城(Sigiriya),簡直就是一個一個露天博物院耶!我們在斷垣殘壁中穿梭來去,鑽入歷史的魂魄裏、醉倒於古建築羣深邃的文化內涵中。講解員滿臉自豪地說:“我們斯里蘭卡窮得只剩下滿天滿地的古跡了。”聽了,羨慕得直想流淚。
斯里蘭卡又是千嬌百媚的。
浩瀚磅礴的海,綿延無盡;高低起伏的山,巍峨險峻;智者和仁者,都各得其所。
斯里蘭卡,不是一滴悲傷眼淚,不是的。
它是鑲嵌在印度洋裏的一顆寶石,晶瑩剔透,無比璀璨。
之二:海嘯的反思
“我們住在離大海大約十公里處。那天早上,大量海水突然湧進了屋子裏,我還來不及發出驚喊,便發現自己竟已踉蹌在澎湃的海水裏了。當時,我懷裏正抱著繈褓期的幺兒,長子手腳敏捷地把嬰兒從我懷裏接過去。強大的水勢把我們沖出屋外,那兒有棵大樹,我和兒子抓住樹枝,死命往上爬,再從樹梢攀上屋頂去。看著來勢洶洶的滾滾波濤,我絕望地說:完了,我們完了!兒子說:媽媽,您不要怕!話剛說完,大樹竟在強勁的衝擊力裏轟然倒下,我緊抱著樹幹,在水裏上下浮沉……海嘯過後,我僥倖地活了下來,可我從此再也見不到我親愛的孩子了。直到今天,我還在找,找我那兩個失蹤了的兒子……”
讀著張貼於海嘯照片紀念館這則以英文手書的真實故事,我覺得有眼淚從心裏流了出來。海嘯照片紀念館位於斯里蘭卡南部瀕海城市加勒(Galle)一個名字喚作特瓦塔(Telwatta)的村莊裏。
對於斯里蘭卡人來說,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個像“碎紙機”般的日子,把一切的快樂碾成了永難復原的碎片。
那天早晨,斯里蘭卡東南部的海岸區一如既往,遊客雲集,突然,異象冒現:天上羣鳥亂舞,地上貓狗亂竄,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海水突然好像受到了驚嚇一樣,不明所以地退退退,退、退、退,退到了離海岸線兩三百公尺以外的地方,露出了光禿禿的河牀,好像一個猙獰恐怖的大嘴巴,等著吞噬無辜的生靈。岸上的人嘖嘖稱奇,然而,過了不久,居心叵測的海水突然夾著雷霆萬鈞之勢捲土重來,既兇又狠,浪高數丈,力摧宇宙。頃刻之間,天翻地覆,船在陸上、舟在樹上、車飛上天、屋成瓦礫。人呢,像撒在海裏不計其數的米粒,全被悽悽惶惶地捲得無影無蹤。
這場浩劫,造成斯里蘭卡四萬餘生靈罹難,還有無可計數的失蹤人口。它像一把亂揮亂舞的匕首,把倖存者的心砍得鮮血淋漓,留下了永世無法痊癒的傷。
有個丹麥人Jacky,為了給歷史留痕,二〇〇七年以一所被海嘯破壞而重新修補的破落房子作為永久館址,展出她通過各大管道廣泛搜集的上千幀新聞照片和多則感人的真實故事。一方面反映了海嘯所帶來的無盡破壞與黑暗,另一方面也展現了重新建設的力量和曙光。曾經歷過上述海嘯的卡瑪尼(Kamani),是現任館長。
儘管已事過境遷,可是,現年三十七歲的卡瑪尼在向我憶述八年前這場浩劫時,猶有餘悸。她說:
“那天早上,我聽到了猶如炸彈一樣的巨響,兩百米之外的印度洋發動了第一次侵襲,我看到海水漫了過來,我和家人發狂一樣地跑,跑到兩公里以外的那所廟宇,在那兒過夜。老實說,當時,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海嘯,一心認定只是海水泛濫。隔天回返,才發現家園全毀。許多人,為了搶救屋內財物而沒及時逃命,全都死在半小時後第二波毀滅性的侵襲裏。”
我在紀念館裏慢慢地走著,細細地讀著一則又一則配搭著照片的真實故事,突然,目光被一張放大的彩色照片攫住了。照片裏的婦人,淚流滿臉地仰頭嘶喊:
“我不想活,可我卻活了下來,得日日面對無窮無盡的痛苦。這是我應得的報應嗎?如果是,那麼,請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痛苦,是她傷口上的一株仙人掌,那針般的刺,已長到心上去了。
海嘯,到底是地球一聲無奈的歎息,還是一個憤怒的咆哮?
長期以來,我們到底有善待這唯一的地球嗎?
之三:螃蟹與蟛蜞
有時,不免要想,螃蟹前世必是我宿敵,所以,今生一看到便想吃。
說來汗顏,到斯里蘭卡去的其中一個大動力,竟是可以天天狂吃大螃蟹。暗自盤算,點食螃蟹時,黑胡椒、白胡椒、蛋黃、奶油、清蒸、麥片、咖喱、辣椒,各種做法,逐餐輪流吃,就算吃得打橫走,也還是值得的。
沒有想到,我的計劃,全盤落空。
大螃蟹在牠的故鄉斯里蘭卡,竟然不是唾手可得的。
科倫坡(Colombo)中餐館麇集,少說也有三四十家,當地人常常自我調侃地說:“我們的中餐館啊,比中國大陸還要多耶!”
到“168中餐館”去,點菜時指定要一公斤以上的大螃蟹,侍役一聽便搖頭說道:“大螃蟹?沒有!全都出口到新加坡去了。我們這兒只有五六百克的!”我歎了一口氣,委曲求全地點了咖喱螃蟹,小小的一隻,好像發育不良,吃得索然無味,與雞肋無異。
次日,撥電到著名的喜來登中餐館預定大螃蟹,要求重量在一點三公斤左右有著豐厚肉質的那種,餐館經理遲疑著說:“我不能保證一定有,不過,一定會盡力幫你找!”後來,撥電通知我說,供應商已找到了一隻重達一公斤的。
興沖沖地趕赴餐館,令我大感錯愕的是,端上桌來的這隻大螃蟹,居然只有一隻鉗!
召來領班,問道:“還有一隻大鉗呢,去了哪裏?”
領班老老實實地說:“螃蟹來貨時,全都是單鉗的。”
“什麼!斯里蘭卡生產單鉗螃蟹?”我愕然問道。
“不是啦!”她笑了起來,“許多螃蟹,因為打架受傷或者搬運時不慎而掉落了一隻鉗子;這些肢體殘缺的螃蟹,全部保留內銷。那些品質上好的、雙鉗齊全而碩大肥壯的,通通通通都外銷到新加坡去了。”
哎呀,過去,我真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新加坡人啊!
在科倫坡,有家以螃蟹為號召的餐館,名字喚作“Ministry of Crab”。餐館入口處,豎立著一個大大的廣告牌子,上面以風趣詼諧的語言寫道:
“親愛的顧客:斯里蘭卡螃蟹長久以來俘虜著新加坡饕餮的心,我們向您保證,本餐館的螃蟹品質,絕對等同於外銷到新加坡的,唯一的不同是,牠們更為新鮮,在捕獲之後,不需要乘搭飛機,立馬便送上桌來……”
莞爾之餘,細看價目表,邊看邊心驚。半公斤者,一隻售價二千五百盧比(折合新幣二十五元)。價格依重量而漸次提高,一公斤者售價居然高達五千七百盧比(折合新幣五十七元),這就相等於當地勞力者半個月的薪金呀,吃了又如何消化?
當天傍晚,到海畔欣賞日落。
在沙灘上一字排開的小食攤,賣的清一色是油炸食品。經過幾番輪迴的油,黑得像森林的夜。豐腴的油味,好似綻放著的煙花一樣,熱熱烈烈地噴灑出滿地豔豔的芬芳。我發現最受當地人歡迎的是油炸蟛蜞,這種體積超細超小的螃蟹,千依百順地趴在香香脆脆的麫餅上,我見猶憐。
當地人圍著小食攤,買一大包,一家大小你一個我一個地搶著吃,當夕陽慢慢慢慢地墜落於海面時,整個沙灘都是咀嚼蟛蜞所發出的聲音,“咔嚓、咔嚓、咔嚓”,仔細再聽,那竟是蟛蜞滿足的喟歎,興許是牠們覺得自己能夠小小地撫慰國人貧瘠的胃囊,因而把自家的四分五裂當作是一種快樂的奉獻吧!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夕陽被貪婪的大海吞噬後,蟛蜞的“咔嚓”聲依然歡喜地迴盪著……
之四:化腐朽為神奇
到“大象孤兒院”去參觀的那一天,正好碰上管理員領著數十頭大大小小的象到附近的河流去洗澡。有些象,一邊歡快地走著,一邊暢快地拉糞,一坨坨糞便,很大很大,熱騰騰的。最令我詫異的是,這些色若夕陽的糞便,全無異味,更無臭味;仔細看時,金燦燦的糞便裏面,摻雜著許多無法消化的草莖、葉子和纖維。
在斯里蘭卡中部象羣聚集的濱納瓦拉村(Pinnawala),慧心獨具的斯里蘭卡人,在大象的阿堵物裏,興奮地嗅出了商機。
他們利用象糞來製造紙張。
喲,用象糞來造紙?
是的,千真萬確。
大象食量極大,以吃香蕉、椰子和棕櫚葉為主,每天消耗的食物多達一百五十至三百公斤(視體積大小而定);然而,牠們消化系統不好,只能吸收大約百分之四十的食物,其餘的全都會排出體外。這些消化不了的植物殘渣,便成了斯里蘭卡人造紙的原料。
在濱納瓦拉象糞造紙廠裏,我親眼目睹了“化腐朽為神奇”的整個過程。
一坨坨象糞在清洗過濾後,留下一堆堆纖維狀的東西。曝曬一天,讓之盡情吸收陽光的精華;再加入沸水、鹽和小蘇打,狠狠煮上兩天,徹底消滅匿藏著的細菌。然後,從植物裏抽取色素,把煮就的原料漂染成白、紅、橙、紫、黑、橘、黃這七種顏色;再分別碾碎,打成米漿,之後,篩漿脫水,鋪平,曬乾成紙。
這些純然以象糞製成的手工紙,不像那些以樹皮為原料的機製紙一般的光滑、纖細、亮麗,但是,它所呈現的粗糙紋理,卻正好展現了一種原始樸實的大魅力。
把象糞紙捧在手裏,我嘖嘖讚歎,我覺得它充分地體現了人與動物和諧共處的圓融,也完美地展示了人類廢物利用與再生循環的驚人創意。
濱納瓦拉象糞造紙廠的老板沙虛羅斯得意洋洋地說道:
“我的造紙廠,就設在大象孤兒院附近,那兒收養了八十多頭在森林被母象遺棄或因傷殘而無法自立的大象和小象,每天排出的糞便不計其數,因此,我造紙的原料,是予取予求的。”
一公斤象糞,大約可以製造兩百克的紙張。由於這是手工作業,因此,製造過程極為緩慢。然而,在機製品處處泛濫的今日,象糞紙恰恰好似噪音裏一個清脆悅耳的音符。
沙虛羅斯進一步指出,以象糞造紙的概念,其實源於肯尼亞。然而,這些年來,“象糞工業”在肯尼亞停滯不前的一大原因是,除了造紙之外,肯尼亞人並沒有進一步研發出其他產品;富於創意的斯里蘭卡人呢,卻讓象糞“八面玲瓏”地化為筆記本、賀卡、筆筒、書籤、相冊、信箋、臺曆、鉛筆盒、梳妝盒,還有各式各樣雅麗精緻的擺設品,林林總總,不勝枚舉,令人目不暇給,大開眼界。
在非洲,大象的主糧是草,糞便所含的成分不同,製成品的質地和韌性都不若斯里蘭卡。沙虛羅斯將一個筆筒放在地上,整個人站了上去,那筆筒呵,居然絲毫無損,結結實實地保持著原貌,它那驚人的韌性,著實令人咋舌!
象糞,是斯里蘭卡人的驕傲。
據說當地各界名人都刻意使用以象糞製成的名片;而以象糞製作的各式精美紀念品,也是斯里蘭卡政要饋贈國外貴賓的禮品。
有個美國遊客異想天開地問沙虛羅斯:
“象糞,可以做成漢堡包嗎?”
聞者無不捧腹大笑。
在笑聲裏,我卻想道: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裏,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