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間已是二月，臨安城上元佳節(jié)。皇宮里傳出了旨意，上元佳節(jié)，與民同樂七日。皇宮內(nèi)久久緊閉的朝天門，終是打開。門前的一條朱雀街，熙熙攘攘。

街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鋪面。紅的、黃的、粉的、綠的、紫的燈籠，懸掛了整條街。買糖人的、賣麻花的、賣芽糖的、賣布帛的、賣燈籠的、賣紙鳶的、賣脂粉的、賣珠釵的，比比皆是。

上元燈節(jié)，張燈結(jié)彩，那些皇宮貴胄、富商公子、大家閨秀，紛紛走出了家門。小小朱雀街，擠擠挨挨。偌大的臨安城，滿城燈彩。

朱雀街的盡頭，拐過鳳臨道，再拐過龍騰道，有一座風(fēng)雪橋。風(fēng)雪橋自臨安建都便已存在，建橋久遠(yuǎn)，城中無人知其來歷。這橋，數(shù)百年不倒，數(shù)百年不化。橋下流金河蜿蜒流淌，穿插臨安城，向遠(yuǎn)而去。

風(fēng)雪橋畔，燈火闌珊處，臨安新任司丞陳喬站在河堤之上。他伸手將手中的紅蓮放入河中。河燈晃蕩，隨波逐流，與其它無數(shù)河燈混在一起，擠擠挨挨，順河飄遠(yuǎn)。

紅蓮燈上一側(cè)，刻了幾句詩詞，“不戀暮時青煙雨，夜捧紅蓮看燈晚。笑靨心歡河畔處，燈如繁星紙如船。”紅蓮燈上另一側(cè)，“若得君信見君安，許身佛前誦阿梵。”

心上所念，落筆燈上。燈上詩題，盡繪其心。那當(dāng)朝宰府的千金葉辭雪，算上今日，毫無音訊已是半載。陳喬嘆息一聲，心上無盡牽念。

他與葉府小姐，相識不過兩載，卻是情投意合，情誼匪淺。

人若死，必有尸。怎奈與她上京寺一別，便是影蹤全無。真是天妒紅顏，難見情深。陳喬思量到此，心上一疼。

去歲今辰，亦是在這臨安城，曾與她同游燈會，看盡都城，萬千華彩。亦是在這風(fēng)雪橋，二人同放一盞紅蓮花燈。燈燭搖曳，忽明忽暗，游蕩河中，盡染云煙。陳喬看著滿河花燈，暗自神傷。

天大地大，該是如何找尋于她？那一伙上京寺的劫匪，到底是何來歷?臨安縣衙，追查半載，未有絲毫線索。葉辭雪之父，當(dāng)朝宰府葉鼎，半年來也曾花費(fèi)無數(shù)人力，聘請了無數(shù)江湖好手、綠林好漢，查察她的下落，也未有半點(diǎn)影蹤。

愁煞人也，今夜上元佳節(jié)，本該是與她同游臨安城，共賞花燈覽長街。卻不想慘慘淡淡，倒是只剩一人了。陳喬心頭一沉，呆望河燈，心頭只盼，葉辭雪自有佛佑，平安無恙。

那提筆河燈上的字樣，盡是心中期盼。心上所戀，自是盼其安好，誠愿相守，不求大富大貴，只盼青燈茶盞，歡喜富足，便是人生得意。若能再見，縱是許身佛堂，一世孤苦，也是甘愿。誦經(jīng)祈愿，只盼她一世安好。

一聲撲通，一個酒壇子砸沉了陳喬所放的河燈。一聲碎語，映入耳簾，“哼，什么情啊愛的，都是狗屁……”

陳喬見得燈沉，一時氣惱，順眼看去，只見風(fēng)雪橋畔站定一個女子，她一身黃衣，腰中掛著一把寶刀，喝得酩酊大醉。她坐在橋欄高處，青絲云動，半具遮面，燈火太暗，看不清她的容貌。

“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唐少橙瞪眼，怒視陳喬。

陳喬見得唐少橙腰間寶刀泛過寒光，知其為江湖中人，不敢聲張，只得強(qiáng)忍下怒火。

唐少橙冷冷一哼，自橋欄處取了另一壇的美酒，飛身而下，而后身子搖搖晃晃，自風(fēng)雪橋離開。

陳喬看著唐少橙跌跌撞撞的模樣，心頭暗想，我臨安城怎會有你這樣的潑婦？你以面具遮面，必定是相貌丑陋。我陳某詛咒你，一世不得心中所愛。

唐少橙提著酒壇子，沿著風(fēng)雪橋外街青陽道，走了足足數(shù)里，尋了間客棧，便是吆喝著打尖住店。

客棧名為風(fēng)來，為百年老店，童叟無欺。傳聞臨安城若是新年春風(fēng)過處，必定第一時間吹到這客棧。客棧由此在臨安城久負(fù)盛名，過往客商，名人騷客，往來不絕。

客棧的伙計(jì)見得唐少橙吆喝，急忙上前招呼，“客官，您這是要上房還是？”

“廢話，本姑娘要的，自然是上房。”唐少橙打了個酒嗝，一陣濃郁的酒味自嘴里呼出，向伙計(jì)噴去。

伙計(jì)見得，急忙汗巾掩住口鼻，應(yīng)聲道：“掌柜的，上房一間。”因捂住口鼻的緣故，伙計(jì)的聲音有些啞。

柜臺的老板，扒拉著算盤，正盤點(diǎn)著今日的收賬，聽得伙計(jì)吆喝，抬頭一看，眉頭一皺。他細(xì)看來人，見得唐少橙腰中的那一把秋刀，立時神色一變。他高聲應(yīng)和，“上房一兩一間，天字一號客房。”話畢，他自柜臺取了鑰匙，迎著唐少橙，登樓而上。

唐少橙的臉蛋，因著酒水，紅彤彤，好似桃花盛開。她隨著客棧老板，登上閣樓，及至天字一號客房門前。

掌柜的開了客房的房門，候立門前，作揖行禮，示意唐少橙進(jìn)去。

唐少橙一笑，手提著酒壇子，在掌柜的腦袋上敲了一敲。她眼神迷離，言辭含糊，“你……下去……給我拿酒來……我要你這……最好的酒……”

掌柜的聽罷，見唐少橙已是喝得酩酊大醉，知其說的是酒話，規(guī)勸道：“姑娘，你這已經(jīng)喝得夠多了，今夜上元燈節(jié)，祝客官安康，就別喝了。”

唐少橙聽罷，將手中的酒壇子隨性一丟。一聲吧嗒，好好的酒壇子化為了一地碎屑。客棧樓下的食客，聽得閣樓上一聲脆響，急忙抬頭張望，滿是好奇。

說時遲那時快，唐少橙立時秋刀拔出了刀鞘。一把明晃晃的白刃，擱在了掌柜的脖頸。唐少橙眼神泛過殺意，冷冷說道：“我就要喝，你管得著么？又不是不付你酒錢。”

掌柜的被唐少橙突如其來的秋刀震懾。“是是是，小的這就給您拿。”掌柜的知道唐少橙動了真格，擔(dān)心人頭不保，不敢違抗，只得連連點(diǎn)頭應(yīng)聲。

唐少橙出手太快，竟是忘了顧及那半邊臉上的面具已是松垮。不覺間，唐少橙遮擋臉部的半塊面具，輕輕晃晃，掉了下來。

見得唐少橙另半邊模樣，掌柜的驚恐萬分，面部扭曲，一聲尖叫，“鬼啊……”他腿腳飛奔，立時嚇得撒腿就跑，一口氣自閣樓跑到了客棧的外邊。獨(dú)留風(fēng)來客棧中的眾人，停下飲酒言歡，一臉茫然不解。

唐少橙冷冷一笑，低聲道：“盡是一幫以貌取人的男子。若是平日，我早把你們殺了。”她自地上拾起面具戴好，不再理會逃竄的店老板，入了房中。

片刻后，房中傳出一道聲響，“掌柜的，說好的酒快些與我送來。不若，我拆了你這客棧。”

聲音太過豪邁，穿墻迂回。掌柜的站在客棧門口，驚魂未定，聽得聲響，又是憶起了唐少橙那半張焦黑腐爛的臉蛋。一時間，雞皮疙瘩四起。他未敢不應(yīng)，生怕房中的唐少橙真砸了他的店，只得回了一聲，“客……客官放心，這……這就送來。”驚嚇過度，他竟有些結(jié)巴。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掌柜的派了小二，將客棧之中的美酒盡數(shù)給唐少橙送來。女兒紅、燒刀子、杜康、臨安雙釀、二鍋頭，一壇壇，擱置唐少橙房中桌案。

送酒的伙計(jì)自掌柜的口中，得知唐少橙半邊臉蛋的恐怖，膽小怯懦，未敢近身，草草將酒水放下，便是如見無常一般溜走。走得過于匆忙，連門都沒帶上。

房中開窗，唐少橙坐在窗臺，腿腳翹曲，手中提著新開的一壇子女兒紅。風(fēng)來客棧臨近流金河，極目遠(yuǎn)眺，唐少橙見得無數(shù)的河燈自風(fēng)雪橋畔放下，蜿蜒順流，湊出了一條燈河。燈火通明，映照河岸，紅的、黃的、綠的、紫的河燈，也是好看。

唐少橙將酒壇子抱在懷中，入夜風(fēng)涼，自窗臺輕輕吹過，撥弄撩亂了她額前的幾縷青絲。唐少橙嘴角輕笑，心上卻是閃過幾分凄苦。

這燈河著實(shí)美艷。只是如此多的河燈，只怕也未有任何一盞，是為自己而放。唐少橙苦笑，飲了酒壇子中的幾口女兒紅。

三年來，有無數(shù)個這樣夜風(fēng)寒涼的夜晚，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天空繁星閃爍，飲了一壇又一壇的美酒，卻未曾遇見一個想要一起喝酒的人。

心上悲楚，何人能懂？若是歲月過得快些，只盼半生半世，便也就這般，與酒相伴了。唐少橙抬眼看著星辰，而后又望向那流金河中的燈流，又是出神遐想。

三年了，陸陵那家伙也該是死心了罷？尋而不見，愛而不得，相愛不能相守，也是凄凄慘慘。這三年來，聽過了他無數(shù)的傳說，有說他建造了聽泉山莊；有說他江湖中駕車尋了良久；有說他去了流王府中偷盜火血參不得；也有說又是心儀上了別的物什，要去偷盜尋寶。

江湖傳說，也不知真假。只是故人太久未見，倒是有些記掛起他來。他這些年月，過得可是安好？他那聽泉山莊的管事，可是他新的心上人？他心頭可是已將自己忘卻，了卻余生，再不會將自己憶起？唐少橙想起了陸陵，又是一聲嘆息，心上幾分惆悵。

半月來跌跌撞撞，飲了一家客棧又一家客棧的美酒，喝得酩酊大醉，鬼使神差，竟是來了這臨安。說是巧合，不若是心頭聲音作祟。誰也不知來著臨安城有何貴干，只是心頭暗示自己一定要來，她便來了。

唐少橙靜靜看著河岸，一動不動。風(fēng)自河岸，淺淺吹來。風(fēng)涼過處，盡數(shù)帶走唐少橙周身酒熱。唐少橙閉目，借著酒意，淺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