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不是要給墳頭添土了?”蘆總提議。
王文漢這才愣過神來,走到車旁打開車門,拿下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鐵锨。他一句話都不說,神情顯得十分莊嚴(yán)肅穆。他圍著墳塋拔掉上面的野草,一锨一锨地將黃土拋到了墳頭上,那墳塋也隨之漸漸地大了起來,汗珠滲出了他的額頭,大滴大滴地滾落在他剛掀開的土地上。樊大成年輕,從王文漢手里搶過鐵鍬,說:“我來干一會兒?!彼麌鴫瀴L將那一锨锨的黃土填到了墳丘上。漸漸地那座被戈壁灘風(fēng)沙剝蝕成一個小土坡的墳塋又高大起來。他用鐵锨拍著墳頭上蓬松的黃土想使這墳塋更堅實一些。
王文漢直起了腰,他用袖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欣慰地望著這個重新堆起的碩大的墳塋。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有些遺憾:“大成,咱們忘了買些黑油漆了,應(yīng)該把這墓碑重新刷一刷。”
“王主席,你放心吧!這個任務(wù)交給我了,我隨后安排人過來整理好?!彼麑捨恐跷臐h。
“王伯伯,講講這個故事吧!”小娟聽他爸?jǐn)鄶嗬m(xù)續(xù)地說過當(dāng)年犧牲的戰(zhàn)友,看著王伯伯,趙阿姨和其他叔叔肅穆悲傷的表情,她猜測這里一定有很深的悲壯的歷史。
“講講?一定要講給你們這下一代,記住你們的父輩當(dāng)年的艱辛努力和英勇犧牲?;仡^我慢慢給你說?!蓖跷臐h神情嚴(yán)肅地看著小娟說,他和趙紅霞一樣喜歡小娟,這女娃懂事,孝敬。
這時,趙紅霞已經(jīng)把許多供品擺了出來,有蘋果、梨、香蕉、葡萄,還有饃頭、餅干等點心,在這一堆擺放整齊的食品前還并排放著二瓶“西峰”酒,二盒芙蓉王香煙。小娟又幫著趙紅霞從一個手提包里掏出了一沓子蓋著“冥國銀行”紅色印章的黃紙錢,
司機(jī)掏出打火機(jī)遞給王文漢,將紙錢點燃了。又撕開煙盒,將煙扔在火焰上。那一摞摞黃紙錢痛苦地卷曲著、萎縮著、飛升著、飄搖著……沉寂的荒原上被打破,火焰跳動,紙灰飛騰,神秘而肅穆。黃色的紙“錢”丟到火堆里,一卷一縮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灰燼,隨風(fēng)飄了起來,他知道那一定是向陰曹地府飄去了,他不斷地朝火堆里送著。
王文漢一動不動,只是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著,火焰映在他肅穆的臉面上,他那臉沒有任何表情,像巖石一樣堅硬,眼睛像鋼鐵一樣深沉,仿佛看到李建綏從遠(yuǎn)處走來,順著光明飛升。他喃喃自語:“建綏,我的好兄弟,安息吧!建靖在油田工作很好,我們大家都很好!油田也很好!發(fā)展很快,是大油田了?!懊鎸χ聣?,面對著亡靈,王文漢一遍一遍的呼喚著,一次一次的講述著。
趙紅霞也是一動不動的,她的神情追憶著什么,他瞇著眼睛呆呆地望著那堆藍(lán)色的火焰,像是在追尋著什么,心里祈禱,你放心吧!文漢對我很好,對孩子也很好,你聽到了嗎?我在喊你。兒子長得很像你,孩子隨你姓,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分配在油田工作,己當(dāng)上了石油工人,繼承了你的事業(yè)。他們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站著,可以看得出在他倆那近似冷漠的表情下翻騰著赤熱的感情波瀾。
蘆總和其他人心里默念著:“建綏,安息吧!“
王文漢打開酒,把酒均勻地倒在未燃盡的灰燼上。小娟和司機(jī)娃作為晚輩跪在前面磕頭,王文漢和趙紅霞站在中間,其余人站在后面,面對墳塋向他們死去的戰(zhàn)友深深地三鞠躬。藍(lán)色的火焰繼續(xù)燃燒著,火光中那一張張黃色的冥國紙幣迅速彎曲萎縮變黑成了灰燼隨風(fēng)飄揚起來,像一只只翻飛的蝴蝶在墳頭飛舞著……
看著這新填土凸起的墳?zāi)?,王文漢突然覺得這世界如此蒼茫,這肅穆的場景卻給了他們秋的荒涼。他和趙紅霞則像兩座雕塑一樣,在斜陽下佇立,被陽光拉長的身影直直地投射到墳?zāi)怪?。你生時不能歸家,死后終于能回歸土壤,回歸真正的家。王文漢眼角噙著眼淚,“兄弟!你解脫了!你永遠(yuǎn)地解脫了!我們的事業(yè)發(fā)達(dá)了,你安息吧!”王文漢閉上了雙眼,不愿繼續(xù)看下去。趙紅霞盯著遠(yuǎn)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許也是同樣的悲傷吧?
“原諒我吧,戰(zhàn)友。我們要走了,但我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你們的,請相信我吧!”火光映照著他那張被痛苦扭曲的臉,他一聲一聲地呼喚著他們的名字,他用心與山下的亡靈溝通著?!鞍蚕桑业膽?zhàn)友,以后每年的清明我還回來的。”每年的清明他都是在這個墳塋前度過的,這時他想起了明年的清明節(jié),他不忍心看到戈壁灘上這座墳塋斷了煙火,他暗暗地下了決心。
考斯特繼續(xù)前行,王文漢微閉著眼睛仰靠在座位的背枕上,用左手的食指與拇指不停地在太陽穴上揉搓著?!皻q月不饒人?。 彼谛睦锬畤@。同車的年輕人都被幾天來的長途跋涉折騰得人仰馬翻了,何況他這個六十歲的老漢呢。汽車一陣猛烈地顛簸,使王文漢下意識地捂住左胸并睜開眼睛,用深沉迷惘的目光望著車窗外這片自己曾經(jīng)熟悉而今又已變得陌生的荒原。漸漸地,遠(yuǎn)方出現(xiàn)了一排排房屋的輪廓,隨著距離的不斷拉近,它們又變成了一片建筑廢墟。來到了紅井子戈壁灘,汽車重壓的咔嚓咔嚓的響了起來。他們又在灰色的鹽堿地上留下了幾串大小不一深淺不同的腳印。隨著車輛的飛速前進(jìn),那片廢墟終于在他們眼前呈現(xiàn)出真實的面目:一排排土坯壘筑的房屋大多都已坍塌,里面堆滿了塵沙,少數(shù)僥幸沒有倒塌的幾間,頂棚和門窗也早已被拆卸精光。此時的荒原上一片沉寂。他們一行人踏破地面上那層泛著蒼白光澤的鹽堿殼的咔嚓咔嚓聲,似乎并不是打破了這種沉寂,反倒使其厚重、博大了許多。
那只滯留于天空中的蒼鷹,仍幾乎是靜態(tài)地游弋著。不知是出于忿恨還是無奈,突然,它凌厲地嘶叫了幾聲。那凄慘的鷹在青灰色的天地間回蕩,競激起一陣足以使人不寒而栗的畏懼感。此時,鷹在它的高度,圓睜雙目以近乎仇視的目光,盯視著下面那幾個打擾蠻荒沉寂的小小人形,并不斷伸縮著鋒利的腳爪,似乎準(zhǔn)備隨時俯沖下去,將那些闖入者生生地擒住扯爛撕碎……
他們幾個人仍然執(zhí)拗且默默地朝前走著,王文漢和蘆地質(zhì)在前,其余隨后,在尋覓著什么?面對這凄慘蒼涼的景象,王文漢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必須面對這真實的一切。難道這就是湮沒了他們青春的土地嗎?是他們曾經(jīng)用汗水、眼淚與鮮血澆灌過的土地嗎?是用青春的苦難砌筑成的家園嗎?不知是人類嘲弄了自己,還是自然懲罰了人類??傊?,他們的青春、夢想、歡樂、苦難甚至生命都被大自然殘酷無情地抹煞了,讓歲月的年輪給碾平了。歲月就像是一個鉚足勁向前飛奔的車輪,匆匆忙忙地碾過荒原,只給這里殘留下一丁點兒斑駁的印記。這里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遠(yuǎn)處的土丘陵,近處的戈壁灘,乃至他們腳下的這片荒原,依舊靜默如亙古之初。但這里又實實在在發(fā)生過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無不關(guān)涉到許多真實生命曾經(jīng)的理想、憧憬、痛苦、歡樂……
小娟、司機(jī)和小張三個年輕人,嘰嘰喳喳,歡快地在戈壁灘上跳躍著、奔騰著。他們問:“當(dāng)年你們在這么荒涼的地方呆了幾年?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呀!“
“是的,我們來過!住過好些年,還是當(dāng)初比較好的營地?!蓖跷臐h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面對剩下殘垣斷壁以及圍繞著那片廢墟的滿目蒼涼。他仿佛是深吸了一口氣,才慢慢說出這句話來?!叭昵?,我們懷著對油田建設(shè)的希望來到這里,用我們特有的方式,建干打壘,三塊石頭壘砌鍋,戰(zhàn)風(fēng)沙、斗嚴(yán)寒、披星戴月、加班加點,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用我們那一代人別無選擇的方式在這兒拚搏、奮斗“。是??!他們在這兒生活了近十年!王文漢說完長長地噓了口氣。十年,對于一個時代而言也許算不了什么,可對于每一個鮮活的生命來說,那是多么漫長的一段歲月啊!三個年輕人,終于明白他為什么像催命一樣連續(xù)顛簸兩天多,甚至中途顧不上多喘口氣兒,馬不停蹄地直撲到這片荒原來的真實原因了。好像總算接近了這幾天里一直困惑著他們的某些問題的答案。
幾十年的時光過去了,當(dāng)你參加會戰(zhàn)的年輕人都已白發(fā)蒼蒼的退休了。
車又上路了,近了,更近了……金銀灘,他們奔向地調(diào)處石油礦區(qū),蘆地質(zhì)換上一盤自己拿的磁帶,播放著李春波的“小芳”,“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美麗又漂亮,一雙動人的大眼睛,辮子黑又長……”他心里不停地呼喚的那個神秘的“曉鈺”,這一使他刻骨銘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