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媱一直狀若無意地用余光觀察著沈佚。

恰好看到他方才埋骨的舉動。

眸光一動，她一面翻查著四周雜草，一面開口答道：

“師尊，徒兒等幾個人。”

沈佚眉頭輕皺：“很重要？”

什么人值得她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停留在這片可怖密林中？

“嗯，小九他們。”

當一株頂端生長著炫目藍色小花的植株映入眼簾，鳳媱一喜。

她毫不客氣地辣手摧花，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底部一塊生姜大小的根塊挖出。

這種為“幻蘭”的草藥，根部研磨出汁，對于普通的外傷療效極佳，而極具迷惑性的花朵卻是有著劇毒。

清理掉根部的泥土，將手毫不在意地往身上一抹，她又解釋道：“是徒兒在千鏡司的兄弟。”

沈佚看著鳳媱衣袍上礙眼明顯的泥土印記，眉梢一跳，下意識想要轉移視線，可越這么想著，目光越是被牢牢黏住。

鳳媱依舊毫無知覺地繼續翻找著密林中的寶貝。

“宮變之后，我料定姓南宮的不會放過我，小九他們也必然會因我而招惹殺生之禍。我不可能讓他們蒙在鼓里，等著被人一鍋端，所以……”

“所以你告知他們有難，約定在密林匯合。”

嘶啞的聲音有些急切地打斷了她的話音，接著是一聲微乎其微的松氣聲。

“啊，差不多吧。”

事實上，她好像只在布條上寫了一句話——

“狗皇登基，西郊密林，風緊扯呼。”

那時候她四處被搜捕，匆忙之中將那布條裹上一塊碎石，瞄準每日清晨雷打不動出門前去玲瓏閣買包子的小九。

小九那時還如往常一般每日打卡上下班。

想來南宮澈不愿在登基大典之前鬧出什么大動靜，對她的追捕只是私下進行。

而千鏡司眾人只道第一暗衛綾大人出了什么棘手的任務，遲遲不歸。

纏著布條的碎石在指尖彈出。

小小少年正滿心歡喜地捧著包子，剛想咬，手中熱騰騰的包子就被猛地砸飛了去。

鳳媱想起當時小九想伸手去撿，又覺得不衛生地縮了手，臉上又心疼又可惜又憤怒的模樣……

密林中，鳳媱笑意滿滿。

娃兒實慘哈哈哈，以后賠他一百個包子！

不，直接賠他十家包子鋪！

接著笑容一滯——

以后……

她迷茫不安地瞇起眼看著頭頂密林。

層疊扭曲的樹枝將湛藍天空擋的幾乎透不下光線，壓抑到令人喘不過氣。

按照約定，小九他們或許就在附近了。

以后，京城是回不去了。

他們若是愿意跟著她，也只能過上逃亡的日子。

稍有差錯，滿盤皆輸。

沈佚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替鳳媱擋開一根帶刺藤蔓。

暴露在空氣中的腕部肌膚上赫然有著一道細長丑陋的疤痕。

他語氣淡漠：“你怎知他們不會背叛你。”

“他們不會。”

簡單四字，沒有多余的解釋。

微風蕩起鬢間細發，少女無意識揚起的溫暖笑容猝不及防落入高大面具男子的眼底。

那雙明媚眸子里——

滿是堅定的信任與驕傲；

滿是不被險惡世俗侵染的真摯與純粹。

像是黑暗中救贖的微光。

如此美好而珍貴。

沈佚隱在另一側寬袍下的手指微微收緊。

張了張嘴，終究是靜默不語。

而鳳媱轉瞬間又是一副懶洋洋的姿態，仿佛將一切柔軟重新裝進了硬殼中。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呼吸著森林里獨特的草木氣息，鳳媱滿心期待，“等師尊見到他們便曉得啦。”

少女清朗的聲音穿梭在灰綠色的枝葉間——

“我們千鏡正義五人組，小九追蹤術一流，又乖又萌又好揉！但是一摸頭他就和你急眼，小矮子生怕長不高哈哈哈……”

“姜旭小哥精通暗器，講究殺人無形，見血封喉的那種，拉風的很。”

“唔，另外兩個嘛，趙梓丞那家伙練長弓，君君耍大刀，平時主要負責在我們臉上撒狗糧……tui，太氣人了！”

“一般我們殺人放火……哦不是，維護正義前，先放小九找人，再放君大王直接上去亂砍，趙射手遠程輸出，姜小哥補刀。要是還有漏網之魚？放小九！完美閉環！”

“那你呢？”

“我？我當然是靈魂團寵啊！”

“……”

時間緩緩流逝。

晌午。

耀眼陽光被擋于密林之外。

霧，似乎更濃了。

走了一會，大大咧咧走在前面的鳳媱頓住腳步，放松地伸了個懶腰。

伏澤晃動間帶起一片枯葉。

枯黃干癟的樹葉落下時詭異地打了個旋，飄向一旁。

那是一處濃密的灌木叢。

霧氣中仿佛一尊靜止的異獸。

枯葉落地時，“異獸”忽然晃動了起來！

那晃動越來越劇烈，接著猛地從中間向兩側裂開。

一道熟悉的小小身影從其中跌了出來！

“媱姐姐！嗚嗚嗚！我終于找到你了！”

一個圓臉小少年，帶著哭腔撲向鳳媱，細嫩的臉頰上到處是被荊棘割傷的血痕。

“小九？”

鳳媱大驚，急忙扶住來人。

幾日不見，小小少年似乎受了不少苦，鳳媱掌下幾乎感覺不到什么重量。

她滿目心疼，用袖口細細擦去小九臉上的血污。

些許鮮血粘在指尖，頓時傳來一股膩滑的觸感。

小九逐漸止住了嗚咽，水汽朦朧的鹿眼，驚懼萬分而惹人疼惜。

鳳媱微微顫抖著，極力柔聲道：

“小九乖，告訴姐姐，怎么就你一個人，姜旭他們呢？”

“我們……路上遭遇了追殺，旭哥哥他們……”

小九像是經歷了什么夢魘般渾身顫抖起來。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整個世界寂靜如斯。

鳳媱四肢的血液仿佛被抽了個干凈。

“是……南宮下的手？”

回答她的只是一段凄楚的嗚咽。

滔天恨意瞬間涌起，轉瞬之間又被本能狠狠壓下。

猩紅血色染上那雙明眸，眼底是近乎瘋狂又異常平靜的嗜血。

“我殺了他。”

“別走……”

鳳媱冰冷的手指被一雙同樣微涼的小手握住，她停住了腳步。

“林外全是追兵，小九害怕媱姐姐也出事，別走……”

鳳媱回頭，看著小九。

若是姜旭他們死了，那她便是他僅剩的親人。

良久，少女繃直的雙肩無力地垂下。

“好，好……”

“只要和媱姐姐一起，小九就什么都不怕了！唔，那是誰？”

鳳媱面色悲傷而頹然，聞言并沒有回頭，只是強行提起精神來，伸手揉了揉小九的發頂：“是姐姐的師尊。”

纖細手掌落于柔軟發間，小小少年順從地貼近了鳳媱，沒有絲毫抗拒。

“以后媱姐姐去哪，小九都要跟著！媱姐姐不許丟下我了！”

小小少年無比滿足地用臉頰摩擦著鳳媱粗糙的外杉，雙臂緊緊纏上了她左手手臂。

“好，以后去哪都帶著你。”

頭頂少女的聲音悲痛而無力。

仿佛在他這番親昵的動作中卸下一切防備。

漆黑重劍脫手，砸落在地。

一聲悶響。

“去哪呢？”

少女依舊撫著他的頭頂，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征求他的意見般。

一道怪異聲響應答著那個莫名的問題。

“噠噠……”

小九低垂著頭，摩擦衣袖的動作漸漸有些僵硬。

脖頸與脊背的骨縫中傳出如同木偶般詭異的噠噠聲。

“去哪呢……”

濃霧中悄悄起了一層血腥之氣。

少女渾然不覺。

而下一刻，她像是突然想到答案般，嘴角笑意邪氣森然——

“不如，下地獄吧。”

安靜埋首在臂彎的乖巧小少年霍然抬頭！

“咔——”

頭顱猛地向后翻折。

死亡，瞬間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