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zhàn)爭失敗的根本理由是我們的落伍。我們的軍器和軍隊是中古的軍隊,我們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們的人民,連士大夫階級在內,是中古的人民。我們雖拼命抵抗終歸失敗,那是自然的,逃不脫的。從民族的歷史看,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失敗還不是民族致命傷。失敗以后還不明了失敗的理由力圖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傷。倘使同治、光緒年間的改革移到道光、咸豐年間,我們的近代化就要比日本早二十年。遠東的近代史就要完全變更面目。可惜道光、咸豐年間的人沒有領受軍事失敗的教訓,戰(zhàn)后與戰(zhàn)前完全一樣,麻木不仁,妄自尊大。直到咸豐末年,英、法聯(lián)軍攻進了北京,然后有少數(shù)人覺悟了,知道非學西洋不可。所以我們說,中華民族喪失了二十年的寶貴光陰。
為什么道光年間的中國人不在鴉片戰(zhàn)爭以后就開始維新呢?此中緣故雖極復雜,但是值得我們研究。第一,中國人的守舊性太重。中國文化有了這幾千年的歷史,根深蒂固,要國人承認有改革的必要,那是不容易的。第二,中國文化是士大夫階級的生命線。文化的搖動,就是士大夫飯碗的搖動。我們一實行新政,科舉出身的先生們就有失業(yè)的危險,難怪他們要反對。第三,中國士大夫階級(知識階級和官僚階級)最缺乏獨立的、大無畏的精神。無論在哪個時代,總有少數(shù)人看事較遠較清,但是他們怕清議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則徐就是個好例子。
林則徐實在有兩個,一個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則徐,一個是真正的林則徐。前一個林則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戰(zhàn)百勝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國的古法。可惜奸臣琦善受了英人的賄賂,把他驅逐了。英人未去林之前,不敢在廣東戰(zhàn),既去林之后,當然就開戰(zhàn)。所以士大夫想,中國的失敗不是因為中國的古法不行,是因為奸臣誤國。當時的士大夫得了這樣的一種印象,也是很自然的。林的奏章充滿了他的自信心,可惜自道光二十年夏天定海失守以后,林沒有得到機會與英國比武,難怪中國人不服輸。
真的林則徐是慢慢地覺悟了的。他到了廣東以后,就知道中國軍器不如西洋,所以他竭力買外國炮,買外國船,同時他派人翻譯外國所辦的刊物。他把在廣東所搜集的材料,給了魏默深。魏源后來把這些材料編入《海國圖志》。這部書提倡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后來日本的文人把這部書譯成日文,促進了日本的維新。林雖有這種覺悟,他怕清議的指摘,不敢公開地提倡。清廷把他謫戍伊犁,他在途中曾致書友人說:
彼之大炮遠及十里內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內地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后,須輾轉移時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無他深巧耳。不此之務,既遠調百萬貔貅,恐只供臨敵之一哄。況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師始能尾追,岸兵能頃刻移動否?蓋內地將弁兵丁雖不乏久歷戎行之人,而皆睹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見面而接仗者,未之前聞。徐嘗謂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是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
這是他的私函,道光二十二年九月(1842)寫的。他請他的朋友不要給別人看。換句話說,真的林則徐,他不要別人知道。難怪他后來雖又做陜甘總督和云貴總督,他總不肯公開提倡改革。他讓主持清議的士大夫睡在夢中,他讓國家日趨衰弱,而不肯犧牲自己的名譽去與時人奮斗。林文忠無疑是中國舊文化最好的產品。他尚以為自己的名譽比國事重要,別人更不必說了。士大夫階級既不服輸,他們當然不主張改革。
主張撫夷的琦善、耆英諸人雖把中外強弱的懸殊看清楚了,而且公開地宣傳了,但是士大夫階級不信他們,而且他們無自信心,對民族亦無信心,只聽其自然,不圖振作,不圖改革。我們不責備他們,因為他們是不足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