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游星，C-26區。

江言，腳下踩著泥濘的油污，穿過滿是霓虹燈牌的黑暗街區，在一棟門前寬敞空曠的建筑起停下腳步。

高8米寬10米的大門上掛著同樣規格的招牌，使用的是恒日星系聯合王國官方指定的通用語。

米游星C-26機甲中心。

剛要走進去，江言隔著門就聽到里面豪邁的叫嚷聲。

“不想干了就卷鋪蓋滾蛋，老娘不稀罕。缺了你一個維修的，老娘的機甲中心又不是開不下去。”

自動門打開，江言很自覺往旁邊躲了躲。

一位身穿吊帶工作服、滿身機油痕跡的中年男子狼狽逃竄出來，額上的護目鏡布滿新添的裂痕。

“TMD神氣什么，哪個機甲工程師愿意待在你這個破地方。我走了看你怎么開下去。”

男子罵罵咧咧地要走，尾隨出來的還有兩節氣驅式連接桿。沒砸中，哐哐當當掉到黑色的油泥之中。

男子走遠后，等待自動門關閉，江言才從旁走出，拾起地上合金連接桿把玩兩下，不在意上面沾染的黑油污漬。

很原始的氣驅式連接部件，作為骨架連接機甲的動力系統。好幾個世紀以前的產物，經常能在落后地區的民用機甲里看到。

江言在心里給部件做出簡單判斷。

拿著它進門，迎面碰上一個氣勢洶洶的彪悍女孩。

女孩的面孔放在母星上，那是經典的東方美人形象，修身合體的衣物在身，自信彰顯出完美的曲線。

“你還敢回……”

女孩舉起兩個氣驅型連接桿就要砸，看清進來的是陌生人之后手中一滯，放回到桌上。

看了江言兩眼，那副寒酸的模樣不太像是客人的樣子。

“你是來租機甲的？”

不怪女孩以貌取人，江言一身破舊的衣物和一個行李包，不像是能租得起機甲的人。他的口袋里一個星核也沒有，也確實租不起。

“我是來還這個的。”

因為沾了臟東西，江言把撿來的連接桿放到地上。

“謝謝啊。”

接受了女孩的道謝，江言沒有走。

“還有事嗎？”

江言暗暗發力，繃繃了全身的肌肉才下定決心：“我想……你們這里還缺人嗎？我想找一份工作，做什么都行。”

光腳、破衣、爛包、邋遢，正在找工作。

江言給女孩的第一印象不太好，就是這些。

“你是荒厄區來的吧。對不起，我們不招人。出門右拐走2公里，你就能找到救濟站，去那里找吃的吧。”

在母星系時，有多少機甲中心爭著搶著要請江言去做顧問，沒想到在邊陲地界，他反而成了一個要飯的。

“你們真的不缺人嗎？”江言不想放棄，因為除了擺弄機甲，他沒有別的技能了，“看門也行。”

女孩看了江言一眼，板著臉走到柜臺前摸出5顆泛著藍光的星核，遞給江言。

“拿去，省著點花，這5顆藍核足夠你支撐三四天。快走吧。”

江言搖了搖頭深鞠一躬，沒說什么轉身就要走。

他是窘迫，走投無路，但他不是要飯的。這和女孩的善意沒有關系，是尊嚴的問題，他最后一點點可憐的尊嚴。

這時，自動門又開了，走進一位肥頭大耳的油膩大叔。嫌棄地看了江言一眼，徑直走到女孩面前。

“小超啊，我們約定好的那架重武機甲你什么時候給我送過來啊，我的采礦隊就在起飛坪上候著，就等你了。”

女孩面露難色：“飛叔，不是我不愿意送過去。我們機甲中心的重武機甲只剩下一臺了，測試的時候還出了不小的故障，暫時找不到人來修。”

“你們維修隊隊長呢？”

“跑了。”

“跑了？那其他人呢？”

“其他兩個就是打雜的，日常維護還行，修重武機甲這件事碰都不敢碰。”

聽到這段對話，想要離開的江言又停了下來。

油膩大叔擦了擦汗，也是很為難地說：“采礦隊是按照時間收費的，不開工也要燒錢。”

“這我知道，飛叔。”

“小超啊，念在當年和你爸交情不淺的份上，飛叔也不想為難你。這樣吧，合約的違約金也就算了，你賠償我采礦隊一天的工資就行，我好補償大家。”

“這……”

女孩看著柜臺，抽屜里剩下的現金不多，只有百來顆藍核。賬戶里錢也全都作為機甲中心的抵押金存到銀行里，一分都取不出來。

外出的采礦隊配置不簡單，至少也是上百號人，一百多藍核肯定不夠賠的。

“飛叔，你看能不能這樣。我先給一百藍核，欠的部分記著，過兩天一定補上。”

銀行里抵押金不能動，老爸留下的機甲中心也不能關門大吉。這個念頭一直支撐著女孩，使她在經營不善中一直熬下來。

給不出錢，飛叔的臉色有些難看了。他也是聽到小道消息，借了高利貸進行這次采礦行動的，如果女孩不能馬上給他錢，他也沒有充足的資金到別家機甲中心租一架重武機甲。

沒有了重武機甲，沒有人敢到廢土星上采礦的，一個不小心就要全軍覆沒。

時機合適，江言站出來：“我可以幫你看看那臺重武機甲。”

“你？”

油膩大叔看了江言狼狽的樣子，一臉嫌棄。

“機甲這種金貴設備是你們荒厄區出來的流浪漢能碰的嗎？要是弄壞了，把你賣到其它星球上做奴隸也賠不起。”

女孩心里或許懷著善意，說話也沒有這么直接，但是她的想法和飛叔區別不大。

機甲是恒日科技的核心，即使是落后的民用機甲，精密程度也不是普通人能夠擺弄的。江言的樣子，實在無法讓人與系統性的機甲設計教育聯系在一起。

他們更不會想到，眼前的落魄小子，就是曾經轟動整個皇家機甲設計學院的全能型設計師。

江言不想搬出他的過往，他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本科畢業于皇家機甲設計學院。皇家法庭判決流放的時候，就剝奪了他全部的證書，包括從業資格證和畢業證。

植入頭部的ID芯片也經歷過一次數據清洗，所有相關資料都被刪除了，只剩下名字和流民的身份。

除了一腦袋的知識，江言什么也不剩下了。

眼前的油膩大叔與女孩明顯就是門外漢，和他們講機甲設計理論就是在對牛彈琴，不僅不會有什么幫助，還可能火上澆油。

從信心滿滿到肉眼可見的失望，然后默默轉身離開。江言像是一只喪家犬，被流放到米游星，唯一的才能不被人信任，找不到活下去的方法。

江言的樣子觸動到女孩心里柔軟的部分。她的老爸曾經也是這樣，從荒厄區出來，四處碰壁，遭人嫌棄。最終憑借著對機甲的一腔熱愛和不服輸的勁頭建立了一家屬于自己的機甲中心。

或許可以讓他試一試。

比起倒閉被取代，試一試也不會怎樣，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

自動門打開，江言抬起一只腳踩在烏黑的油泥中，不知道該不該去另一家機甲中心碰碰運氣。真的去了，等待他的大概率不會是歡迎，而是和油膩大叔一樣的羞辱。

“你等等。”

女孩的挽留讓江言有些錯愕，心灰意冷的他沒有選擇回頭也沒有走。

“我們的維修部門正好缺個人，你要不要試試。”

飛叔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被女孩大膽的話嚇到了。

“小超，你瘋……”

“飛叔你先去起飛坪等著，過一會兒我再過去。可能是給你送機甲，也可能是送違約金。”

不給油膩大叔反駁的機會，女孩板著一張絕世冷臉往機甲檢修區走。

“你要是想要試一試的話就跟我來。”

后面這句顯然是對一腳邁出的江言說的。

支撐了太久，女孩也開始動搖了。她自認對機甲的熱愛比不上英年早逝的老爸，也沒有天賦，死死守著不會有什么結果。不如給這個落魄的同齡人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放棄的機會。

之后的事情她也都想好了，那臺報廢的重武機甲就送給江言擺弄。至于違約金的事，把存在米游銀行的抵押金取出來，足夠擺平這些煩心事，剩下的部分還能支撐她一段時間的生活。

油膩大叔給予的羞辱還積壓在胸口，江言撐著一口氣，沒有選擇賭氣離開。他拉緊自己肩上的小破包，在入門地毯上擦一擦腳上的油泥，追上女孩的腳步。

聽到有違約金拿，油膩大叔也不好再說什么，嘆了口氣就離開了。

他心里清楚，女孩這是要放棄機甲中心啊。好朋友的女兒，如果有能力幫他也一定會幫。

可是這里是米游星啊，恒日星系聯合王國的落后邊陲，能養活一個家就已經很不錯了，哪還有精力去念舊情。

江言跟在女孩后頭，低著頭不說話。機甲中心里很冷清，偶然經過的也只有古老型號的清潔機器人。

油泥很黏，不容易被擦干凈。江言很用力地在粗糙的地毯上擦過腳，但還是不可避免地發出啪嘰聲。

女孩停下來，從清潔機器人身上拿下一雙劣質的勞保鞋扔到江言面前。

“穿上，別弄得到處都是。”

女孩心里是好意，但到了嘴邊總是變了味，配合一張臭臉，和溫柔可親八竿子都打不著。

江言什么也沒說，默默穿上鞋子，繼續跟著走。

路上，一枚浮空的金屬球從天花板上落下來，懸在女孩身邊同步移動。

“查下ID。”

收到指令，金屬球退到與江言同步運動的位置，相對靜止地投射出掃描光線，讀取植入在江言頭部的ID芯片信息。

姓名：江言

身份：流放者

報讀完僅有的兩條信息，金屬球完成自己的工作，退回到天花板之上。

流放者。

簡單的身份信息更坐實了女孩一開始對江言的判斷。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可她高興不起來。

她更希望江言是古典文學里那種及拉著拖鞋、穿著大褲衩的隱世牛人，而不是一名生活艱難的流浪漢。

打從心底，女孩還是不愿放棄這家機甲中心。這里可是那個死老頭一生的心血，雖然死老頭的一生有些短。

來到維修車間，簡陋的設備里擺放著12臺機甲，型號和出產批次參差不齊，像是臨時湊齊的一只民兵部隊。

用來更換的好零件和報廢的零件一起堆放在零件區，沒有人打理，亂七八糟，潤滑用的機油在墻角積成難以清洗的塊狀。

這里哪有一家機甲中心維修車間的樣子，更像是哪個機甲愛好者家里的車庫，業余程度擺在明面上。

那臺油膩大叔著急要用的重武機甲被架在維修臺上，拆得七零八落，左臂的部分少了三根金屬連接桿。

江言能猜到那些連接桿去了哪里。

一個年輕小伙子躲在升降平臺的最高處，正擺弄幾個順來的機甲零件，看見江言二人走進車間，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的同伴。

“歐陽超來了，小聲點。”

同伴停下了拆解零件的動作，伏在護欄上看熱鬧似的俯瞰下面兩人。

對待這位外強中干又好騙的老板，兩個維修工打心眼里把她當成有錢的傻子。人前左一聲超姐右一聲超姐的叫，背地里總耍一些摸魚犯懶、順手牽羊的小聰明。

C-26機甲中心經營狀況不好，和他們兩個滑頭脫不了干系。

“包子，豹子。包子，豹子。”

歐陽超喊了兩聲，沒人應，她就當兩個維修工都不在，也沒多想。

“那臺重武機甲就在那，零件和輔料也都在這里。壓縮器和動力缸都有些問題，運動系統老化得比較厲害，不容易救回來了。你自己試試吧。”

換做是平常，歐陽超還會多講一些有關機甲的皮毛知識，也會認真觀察維修員和工程師對機甲進行故障處理的過程。

今天她沒有這個興致，對江言修好機甲也不抱太大希望。她還要趕著去銀行取回抵押金給飛叔送過去，關閉機甲中心的很多手續也要她親自處理。

煩心事太多，她顧不上江言。

C-26機甲中心雖然簡陋，但也配備了最低標準的安保系統，不用擔心有人偷機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