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不曾聽聞這喃喃自語,年輕道人一塵子卻是耳聰目明,本來對這校尉不太關注的他聽到李開這低聲囈語,便歪頭看了他兩眼。
與此同時,老人也正抬眼打量著他,只見這李開雖是面容愁苦,卻又偏偏在看著這年青道人時,硬生生地在嘴角上擠出了一個笑容。
一塵子本也沒太注意,然而待他再細細觀看這年老校尉,卻只見他臉上竟帶著說不盡的慈悲之色、和藹無比,哪里還似方才那般滿含露凄苦之色的面相。
一塵子有些疑惑,他常年跟隨獨孤伯,倒是從不曾同這位長安人稱“隱侯”的老人家打過交道。只是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同他有些淵源,卻他又偏偏對這位老人毫無印象。
這邊李開卻是沒有在意這些,自顧自的駕馭著老馬,便回城而去。
雖是疑惑不解,一塵子也不再多想,眼見賈鷹陽尋著獨孤伯離開已有多時了,自己也需要趕緊去尋他,以免生些意外出來,也是匆匆離去。
朱雀門口的長安百姓見沒熱鬧可看了,更是盞茶功夫間便漸漸散盡,而長安大街也隨之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這邊柳阡夜卻是如沒頭蒼蠅一般,一路邊走邊問,總算是在長安城外十里處的望江亭找到了自己的兄弟和家人。
“爹爹!”倒是父子連心,雖是月余不見,柳向北還是第一個就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縱馬而來。小家伙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卻是越擦越臟,就沖自己的父親奔去。
終究是個六歲的孩子,饒是比其他孩子早慧一些,小向北這會兒也忍不住心中恐懼,泣不成聲。
“爹爹,孩兒差點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長安太危險了,好想回家…… ”
他也不管不顧自己父親穿著的月牙白長衫用料何其名貴,小手抓過衣襟就照著自己臟兮兮的小臉兒擦去!
這邊李二倒是大驚失色,皇主御賜的布料居然被這熊孩子拿來擦臉!看這孩子臉上黑乎乎的,嘴角還掛著油漬,李二心知這要是直接擦上去,這件御賜天蠶絲的衣服就算是毀掉了。
然而更令他吃驚的是,柳先生居然也跟著他胡鬧,只見柳阡夜蹲下身來,竟是拿起另一側的衣襟,細心的為這小屁孩擦拭起臉上的污漬和淚痕!
“明日柳先生作為新科狀元,好像是需要穿這件御賜月牙白進殿聽封的吧……”李二心想著。“怎的他竟也和稚子一般,不分輕重,這要是穿著臟衣服上了朝堂,到時候丟的可不單單是柳阡夜一人的臉,怕是連帶著王爺和皇主都要面上無光。”
待柳阡夜細心的把兒子的小臉蛋兒擦干凈,更是牢牢的把小向北抱在了懷中。這下可好,從來都是八個小娃娃中最調皮搗蛋的小向北,居然擤了好長一大串鼻涕,還盡數抹在了父親的衣服之上。
他哪管這衣服用料如何考究,就是覺得挺舒服的,用來擦鼻涕正合適。
擦完鼻涕的他,看到柳阡夜身后的李二已經目瞪口呆,還故意做了一個鬼臉,然后就依偎在父親肩頭,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酣睡了過去!
……
“五哥,六哥,你們怎么竟也到了長安城?”柳阡夜將左手青瀾劍掛在腰側,兩只手抱著兒子,生怕驚醒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肖小刀和孫乾近前。
獨孤婉見狀,連忙跑了過來,想要把孩子抱走, 讓他們兄弟好生談話。
柳阡夜卻是擺了擺手,眼中滿是深情,示意妻子還是好生休息。獨孤婉也是香腮一紅,自幼同柳阡夜相識的她,自是從一個眼神中就明白丈夫憐惜自己數日奔波之苦,也就不在堅持,走到一旁休息去了。
“此事說來話長…… ”孫乾簡單的將八弟柴河受困幽州的事情跟柳阡夜說了一通。
“如此說來,其他幾位哥哥都是去了幽州! ”柳阡夜回頭看了一眼李二。“這樣吧,你們先隨我進長安,待好好休息一番。你們一路西來,舟車勞頓的,嫂嫂和侄兒們怕都累壞了,咱們先吃過飯后再說!”
一眾侍衛中,有幾人見狀,連忙讓了坐騎,讓幾對兒夫妻兩人一馬。
于是丈夫抱著妻子,妻子抱著孩子,惹得座下馬兒都是一陣疑惑,“難怪今天給我吃那么多上好的草料,原來是讓我馱這么多人!”
而失了坐騎的侍衛也各自尋了一同伴,于是一行人便皆是多人同騎緩緩回轉長安城。
只不過三兄弟皆是懷抱妻兒,面帶喜色;而那抱著三個同僚同乘一騎的侍衛,卻是滿眼的無奈和嫌棄。
一行人一路無事,只是中途孫乾路過裁衣店鋪,下馬去新添了一身衣袍,一會兒可是要見王爺的,怎也不能裸著上身不是。
禮親王李崇德在柳阡夜幾人走后,也聽聞了手下人對朱雀門口一事詳細的匯報。他對孫乾的身份的好奇,此刻已然在對柳阡夜身份的疑慮之上了。
對于獨孤家的江湖供奉,他也算略知一二,自是知道那些人中最不濟的也有著六品武士的實力。可這孫乾居然能輕松的同兩人過招還游刃有余,想必起碼也有著五品甚至四品武士的實力吧!
這般戰力,放在自己的王府也是鳳毛麟角般的存在啊!這人,得招攬!
李崇德雖然沒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胸襟,可也終究是個喜歡網羅人才的。
待到柳阡夜一行人回府,他早已細心的讓下人為他們準備好了房間,還專門為他們送去了嶄新的換洗衣物。
王府之中,自是奢華無比,不提花園之中奇花異草,但是花園之大便可媲美普通豪富之家整個宅院。園內更是山石堆砌、鳥語花香,雖已早至深秋時節,偏不生半點寒意。
隨行管家便解釋到,此園名為長春,地下埋設有十數條地龍更兼四個冰庫用以調節氣溫,因而此地四季如春,故此取名長春,聽罷這管家解釋,眾人皆是贊嘆不已。
唯有柳阡夜暗暗嘆息,他已在長安半月有余,結識官員甚多,自是早知長安豪閥之家,其實大抵如此。正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豪閥門庭競相比富,長安城奢靡之風盛行。
可他一路從河東游學入長安,甚至在離這京畿極近的河西道,都曾有見到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發生。因而不用想都知道,在那諸多遠離中庭之地,盛唐百姓到底是過著怎樣悲慘的生活。
大管家將肖小刀和孫乾的家眷安排在了柳阡夜房間的隔壁,便退了下去,悉心為眾人準備晚宴。
許是為了幾兄弟方便,這處小院便只是專門安排給了他們幾人,并沒有其他王府門客。
柳阡夜幾人謝過管家之后,便讓娘子們照顧幼子,三人則是聚在了柳阡夜的小書房中,談論了起來。
“老七,八弟那邊…… ”肖小刀欲言又止。
“五哥你先別擔心,小八素來機靈的很。他又在幽州生活多年,即便不能站穩腳跟,單是靠著他的能力,再有大哥他們的幫助,自保絕對是不成問題的!”阡夜把玩著手中的青銅鎮紙。
“倒是你們兩個,怎么也來長安了?長安亂局比之幽州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孫乾看著有些激動的柳阡夜:“你我兄弟結義,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長安孤身犯險吧!你若想在這長安覆雨翻云,做一番大事,身邊總要有兩個可以性命相托的近人!”
“你若不想在長安,五哥和六哥也可護著你安全離開。便是大哥他們,也很是擔憂你,只是他們有所顧慮,不便來長安罷了,但有他們在,北境幽州便永遠都會是我們的后盾!”
肖小刀看了看這屋內奢華擺設,卻是有些不以為然。“你呢,也給哥哥們交個底,幽州還是長安!”
“五哥,六哥,我也知道如今皇朝日薄西山。但我終究承恩于先師,縱然粉身碎骨,萬劫不復,我也要做唐臣。不然我怕待我入九幽黃泉之后,不僅沒臉見我柳家先祖,更愧對孔脈文人!”
肖小刀和孫乾點了點頭:“那五哥和六哥便陪著你!但你也要答應我們,若以后事不可為,也不要過于堅持,大哥囑托我們,讓你到時候乖乖跟著我們前往幽州同其他兄弟團聚。”
柳阡夜答應道:“那是自然,如今大廈將傾,我也無非盡人事,聽天命。若事不可為,自當退至那江湖之遠,與眾兄弟把酒言歡!”
隨后,眾人也各自回房換上了王爺派人送來的衣衫。柳阡夜脫下身上衣衫后,見上面有幾處污穢之處幾乎無法清洗,也是眉頭一皺。
正思索間,他卻是看到了屋中繪有仕女圖的屏風。于是他便將書案收拾干凈,將手中長衫平鋪在桌上,挑選了一只翠管關東遼尾,將其潤筆入墨后,只微微思襯片刻,便在這月白衣衫上繪出一副松山墨竹圖。
將筆放置一旁,柳阡夜不住點頭,自己也對這即興之作十分滿意。
正在此時,方才那管家又來到跨院中,告知他們王爺已在堂中設好宴席,準備為眾人接風洗塵。
于是兄弟三人便安頓好家人,隨管家前往正堂赴宴。
觥籌交錯間,禮親王李崇德對孫乾二人也是極盡招攬之意。孫乾見七弟同這王爺關系不錯,也是頻頻向王爺敬酒,柳阡夜自知自己已入長安,必然背靠大樹好乘涼,也樂得兩位兄長受親王禮遇。
雖說李崇德志大才疏,卻也終究算得上禮賢下士,眾人賓主盡歡之余,禮親王更是大手一揮,為兄弟三人送上了大量財物。
三人也是毫不推辭,既然在親王府中,那便客隨主便,更何況親王以后一定會需要他們效力。
直到酒至三巡,幾人這才回到所住跨院之中。
一夜無事,次日,柳阡夜等一眾新科進士便需要到皇城聽封,這也標志著他們將要正式步入長安官場。
臨行之前,李二恰好看到了柳阡夜,見到其竟在那昨日所穿之臟衣之上繪了一副栩栩如生的松山墨竹圖,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盛唐科舉正常乃是在春季由禮部主持,因而常科又名“春闈”或者“禮闈”。
不過自禮親王監國以后,為避免隴右勛貴通過內閣干涉禮部選賢任能,皇朝便從未開過常科。
而是禮親王以小皇主的名義開設恩科,因此這幾年朝中新晉的青壯官員也多以天子門生自居,'更是大多歸附于禮親王。
然而同為禮親王親信的文脈官員和新晉武勛卻偏又始終有些貌合神離,互相看不上眼。文人覺武人野蠻,武人覺文人羸弱。文武之爭由來已久,饒是禮親王如今大權在握,對于此事也是頗為頭疼。
柳阡夜自皇城出來,獲賞賜無數,自然也就成了年輕武將嫉妒的對象!這才剛拐出皇城,就被一位禁軍校尉攔住了去路。
“呦,我當是誰,這不是新科狀元柳大人嗎!恭喜柳大人啊,聽說陛下可是欽點你直接留在長安城,你我以后也算同朝為官了!”
長安城中,有幾種人最是招惹不得。除了各個名門望族家的膏粱子弟之外,便數那些天子近臣最為朝中大臣們所頭疼。
所謂天子近臣,也就是皇主的侍衛、伴讀以及總管、太監這些。這些人雖大多地位不高,卻往往最是能夠影響皇主的想法,所謂小人難養,大抵說的就是他們了。
與這些人若是相交過密,難免有些自掉身價。但如若過于疏遠,一旦得罪他們,卻又難保他們不會在皇主近前說上幾句讒言。要是鐵血帝王還好,自不會偏聽片面之詞,可若遇上個耳根子軟的,為了維護近人,如柳阡夜這般寒門子弟,那可必定會是吃不了兜著走!
柳阡夜聞聲便停下腳步,卻見同他說話之人,自己竟有些眼熟。這些天隨著禮親王,每日出入各大公卿世家,也虧得柳阡夜博聞強識,記憶非凡,才勉強想起在哪見過此人。
“高公子,不對,不對,應該叫你高將軍!”柳阡夜已是逐漸適應了官場的客套:“高將軍,原來竟在這長樂宮當差嗎,倒是柳某失禮了?”
“恩,家兄是陛下的侍衛總管,承蒙陛下看重,我也在這長樂宮掛職。”高歡不無得意的說道。“柳大人,不知陛下封了你幾品的官階啊?是將您派去了太學還是集賢殿!”
柳阡夜搖了搖頭。
“那可是三省六部或者九寺五監?”不比太學等地,這幾處可都是朝廷實權之地。高歡也是心生驚訝,難道這柳阡夜這么蒙親王看重!剛一做官,便是如此重要的位置!
然而只見柳阡夜依然還是滿臉苦笑。
“怎會如此?新科狀元大多會被遣往這幾處磨礪幾年,難道柳兄并不受陛下看重,調去了長安府衙?”高歡雖有些幸災樂禍,但畢竟他也算是禮親王一派,本欲冷嘲熱諷的他,這會兒卻是不禁跟著擔憂起來。
長安府衙所屬官員,因在這天子腳下,雖也參與朝廷政事,但究其本質,卻同其他官員天差地別,并無權參與到真正的朝中大事之中!
“不知高將軍可知御史臺?”柳阡夜也不賣關子,反問高歡。
“御史臺?”高歡聞言一愣,顯然十分吃驚。畢竟御史臺官員監察百官,除了一些流外官之外,品階最低都在正八品之上,他卻是從未想過柳阡夜會被直接下派到御史臺。
盡管心中不無嫉妒,但他還是壓抑不住心中好奇,不無試探的問了一下 。“御史臺倒是個好去處,只是不知柳大人是要去往三院之中的哪一院?”
眼見柳阡夜苦笑更甚,高歡心中疑惑萬分。雖說御史臺監察百官,表面上是個得罪人的差事,但其實御史臺官員往往都受其他官員巴結的很,在這長安城也算頂好的差事了。
“不會是流外了吧?不入品階?柳公子你可是今年的狀元郎啊!”高歡驚呼一聲!如果自家親王殿下舉薦的狀元郎連個品階都沒有,那可不是一個好的征兆。
正在這時,幾個新科進士也自這長樂宮門魚貫而出。幾人一見柳阡夜在此,連忙躬身施禮。
“侍御史大人,恭喜了。”
“同喜,同喜,各位以后同朝為官,你我當互幫互助才是。”
幾人告辭而去,柳阡夜這才又看向高歡,臉上那愁苦之意也是毫不做偽。
“高將軍,你也聽見了。今日陛下金口玉言,直接封了我一個臺院侍御史,百官盡皆嘩然,柳某直到現在都不曾緩過神來。”
高歡強壓心中震驚,甚至還有些莫名的嫉妒和惱怒。他自己如今才不過是個七品的云騎尉,還是個勛官,沒有太多實權。可這柳阡夜初來乍到居然就做了六品的侍御史,人比人可真是氣死人啊。
“皇恩浩蕩,柳大人日后想必定能官運亨通,到時候別忘了提攜小弟!”高歡心知柳阡夜初臨朝堂便得此高位,日后必定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連忙巴結道。
“將軍說的哪里話,將軍少年英武,日后定能建功立業。熱血漢子疆場征戰,方是我輩男兒楷模,柳某比起將軍,可是差的遠了。”
……
兩人又是寒暄片刻,柳阡夜這才出得宮門。 不似別人的羨慕,柳阡夜先是回了住處,匆匆同妻兒交待了幾句。換了官服后,便直奔御史臺。
御史臺為大唐監察機關,行糾彈天下官員之責。其下分三院,臺院有侍御史四人,從六品下;殿院有殿中侍御史六人,從七品上;察院有監察御史十數人,正八品上,還有一些不入品階的編外官員。
然而今時今日之御史臺,處境卻十分尷尬,大唐縱橫六十四道,本應盡在御史臺監察之下。
可自從各道節度使大權獨攬,御史臺所察便唯有京中六道,根本無人敢去巡查各州郡。畢竟一不小心查到了什么不該查的,惹怒了那些武人,多半有去無回。
禮親王將柳阡夜安放在這御史臺也算是用心良苦。
御史臺雖不在三省六部之內,卻又多與六部官員職能相承。而兩位御史中丞都已年老,柳阡夜雖只是侍御史,但陛下親點,實際上卻是御史臺日后真正的掌權之人。
而如今朝堂之中雖不設“內閣”,但亦隱有十閣老的說法。三省六部各占其一,而最后一席便是這御史臺諸御史之首,職位空缺多年的御史大夫了。
近幾年,禮親王監國輔政,逐漸架空了隴右勛貴武將世家,意圖改革態勢越發明顯。六部官員逐漸被他替換成了自己的親信之人,唯獨這三高官官,乃是隨國公等人遙領,李崇德一直苦于無法掌控。
他這次將柳阡夜推到這御史臺的位子上,也是存了加大御史臺職能,重整朝堂局勢的心思。
柳阡夜也知道,自己任重道遠,如今大唐朝中亂局才是各地藩鎮聽調不聽宣,尾大不掉的罪魁禍首。而隴右舊勛貴集團同新晉武將世家的矛盾,也是同樣不可調和的。
如此多的矛盾看似讓朝堂局勢支離破碎,但柳阡夜知道,這也是自己謀求改革的機會所在!
畢竟改革和改革也是不一樣的,自己所想,比之禮親王,還要更要影響深遠也艱難的多。
柳阡夜初來乍到御史臺,身邊并無人可用,便將自己的兩位結拜兄長帶在身邊。
在這長安城中,拳頭大才是王道,如今自己背有禮親王撐腰,更有小皇主的賞識,再加之新官上任,可謂是攪亂這長安局勢最好的時機。
然而,柳阡夜還是低估了如今朝廷的腐朽。待他來到這邊才發現,偌大一個御史臺,居然竟是空無一人。不用想也知道,各御史終日無所事事,那便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可見文人對如今朝廷的失望之深。
柳阡夜心知,御史臺之官員,堪稱國之脊梁。古有御史言官,血濺三尺于朝堂,然而直到自己親眼見到這國之脊梁居然都斷了,他才明白禮親王究竟是將怎樣一個爛攤子交到了自己手上。
“五哥,六哥,還要麻煩你們按照這名冊去將這御史臺官員盡數召來。”柳阡夜抖了抖手中落滿灰塵的花名冊,很是無奈的對兩位兄長笑了笑。我先跑一趟戶部,把你們的戶籍落下來,也免得你們在長安日后不方便。
“好說,那便一個時辰之后,我們再回到此處!”
三人分頭行動,這邊柳阡夜身為長安官場新貴,戶部侍郎甚至親自去把孫乾二人的戶籍辦妥,為的就是結交這位長安官場炙手可熱的新星。
“端公,戶籍明日就可辦妥,可還有其他事情需要幫忙?”別看堂堂戶部侍郎,官階比之侍御史還要高上很多,但御史臺官員卻最為各朝廷官員忌憚。
沒辦法,誰讓人家糾察百官呢!如今柳阡夜新官上任,風頭正盛,他可不敢得罪。
“那便多謝吳大人了,柳某還小大人幾歲,稱我表字慕辰就好。御史臺百廢待興,公務繁忙,我就先走了,待日后清閑請吳大人喝茶。”
……
這邊柳阡夜剛回到御史臺,穿過廊道,剛欲轉入正堂,就聽到有人在大聲議論。
“真是氣死我了,這隨國公府的人真是越發跋扈了。仗著自家權勢,整天欺男霸女、無惡不作。而那堂堂英國公的后人,如今竟也一肚子男盜女娼,不干人事!”
“還有那些京畿禁軍的混蛋,跟他們也是沆瀣一氣,根本不聽我的調令。一想到這,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大唐怎么就變成如今這副樣子!”
柳阡夜聞言一愣,收住腳步,站在門外,側耳傾聽。
只聽另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答道:“好了,懷憂,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咱們御史臺雖有上書糾察之能,如果咱們可以直接動手抓人就好了。”先前惱怒的男子,聲音略顯年輕。
“哎,這事不提也罷!話說回來,嚴老,這次的新科狀元好像背景不簡單啊,竟然直接便封官到了咱們御史臺。而且一入官場便是侍御史,在本朝似乎還沒有過先例吧? ”
“懷憂,你看看你,整日除了讀書便是舞槍弄棒,一點都不關心這長安城的大事!聽聞這狀元郎柳阡夜本是河東神童,早在十年前還曾在咱們長安城文壓眾人…… ”
“等等,嚴老,你是說咱們這位新晉侍御史是河東的柳阡夜?”
“對啊,是河東籍的柳阡夜?怎么,懷憂你認識他?”
“算是認識吧,我當年進京趕考,同他曾在登第樓文會有過一面之緣!不過他應該早已不記得我了吧。嚴老,你是不知,當年登第樓文會,柳大人一人就壓的十數位太學生話都說不出來!那才是我輩讀書人該有的風采啊!”
“可是我怎么聽說,咱們這位柳大人是靠武藝力壓眾人,方才拿到的這魁首之位?”老者有些疑惑。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出自河東柳氏,料想除了他,應該也沒有別人了吧。”
“也是,遙想當年河東柳氏昌盛之時,門生故舊,可謂遍布天下。說起來,我們東陽嚴氏和河東柳氏也算世交,可最近幾十年,柳家竟然衰落的如此之快,哎!”
柳阡夜暗道,沒想到御史臺中居然還有東陽嚴家的人,這對自己來說可是個好消息。
嚴柳兩家相交百年,在朝中始終互相扶持,雖說柳家已沒落多年,但畢竟往日的香火情分尚在。自己在這御史臺中,畢竟是初來乍到,如今在這兒有個可以借力之人,總好過自己兩眼一抹黑。
柳阡夜輕咳兩聲,大踏步便推門而入,打眼一瞧,見屋內果然是一老一少。
只見那老者袍服為深緋之色,上繡岸芷汀蘭,束著一條十一銙金腰帶,頭戴進德冠,足登官靴,腰間一只銀魚袋燁燁生輝。
觀其面目,大約五十來歲年紀,生的慈眉善目,更兼一雙招風大耳,雖是頭發略顯花白,面色倒也紅潤的很,體態略胖,正是這御史臺兩大中丞之一的嚴高枝。
嚴高枝出身清貴,乃是東陽嚴家的長子嫡孫。三十歲時,志得意滿考取進士,在這御史臺為官,更是兢兢業業二十余載,始終謹小慎微,雖身處高位卻是長安官場之中有名的和事佬。
反觀這年輕官員,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倒是沒有穿著官服。只見這人長的劍眉虎目,方口闊臉,身軀高大,肌肉虬結。更是穿著一身墨綠武士服,足登同色武士靴,腰束瑜石帶,頭帶烏紗帽,尤顯英姿勃發。就是柳阡夜見了也是暗自吃驚,好一條健壯漢子,體魄之強大,竟絲毫不在大哥趙安國之下。
這被稱作“懷憂”的青年,乃是河西人士,名為魯能文。自古河西出豪杰,這魯能文雖不是出身河西大族,卻也算是世家子弟。幾年前考過童子試后,便由家族托威武將軍齊闊海將其送入了長安武院之中學習。
幾年前,魯能文同時參加文武科舉,雖是文才差了些,也是拿了個同進士出身。而武科舉也不過只是惜敗給了高歡的兄長高觀,只是奪到了個武榜眼。饒是如此,他也是名副其實的文武雙全,乃是如今長安十秀之一。
當年禮親王雖十分賞識此人,但卻礙于河西魯氏同隨國公府相交過密,最終也沒將他重用,只是把他扔到這御史臺做了個普通御史。
然而就連李崇德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隨手安置在御史臺的魯能文,雖是人微言輕,但卻是自他做了御史之后,卻是一度改變了御史臺十數年的頹靡風氣。
僅僅一月之內,魯能文竟然連同諸位御史接連上奏數百道奏折,彈劾數位朝中大臣,其中更是有數道是要求嚴查隨國公的。
這件事,當時在朝廷也算引起了軒然大波,然而最終卻是不知隨國公府許諾了河西魯氏什么好處,這個刺頭才不得不迫于家族壓力偃旗息鼓。
當年魯能文迫于家族壓力,也是一腔憤懣,自覺身為御史言官,卻屢屢受制于家族,便聲稱要脫離河西魯氏,孑然一身。此舉嚇得他父母連夜從河西跑來長安,同他徹夜長談了一番,性格沖動的他這才作罷。
自那以后,魯能文便整日舞槍弄棒,再不過問朝堂之事,雖是每日見豪閥公子仗勢欺人,依也只是抱怨幾句就做罷了。
然而即便如此,卻沒有人敢絲毫小覷于他,他更是在長安得了個“籠中虎”的外號。意喻他如今雖為家族束縛,卻是名副其實的兇虎之士。
他終究是魯家人,這是不可改變的。哪怕他被從魯家宗族中除名,可一旦他敢于觸怒隨國公,依照隴右勛貴集團的勢力,隨國公只要輕輕一抬手,就能使得受牽連的魯家徹底在河西除名。
這也是現在魯能文平日里束手束腳的緣故,實在是自己的軟肋被隨國公楊涉給拿捏的死死的。
“二位大人,我是御史臺新任的侍御史柳阡夜!”
柳阡夜同二人打過招呼。
“御史中丞嚴高枝!”
“御史魯能文見過柳大人。”
微微同魯能文頷首示意,柳阡夜看向嚴高枝。“嚴大人,下官初來乍到,不知如今我御史臺為何竟如此空曠?”
“這便說來話長了,咱們坐下說 ,懷憂你先去給柳大人泡壺茶來。”
魯能文應聲而出。
“聽聞柳大人出自河東柳氏?”
“正是,慕辰世代居住河東解縣三柳村,算是柳家旁系吧!”
“哦,果真如此,那你便更不必客氣了。 嚴某出身東陽嚴家,你我嚴柳兩家交好可足有百年了,一向都是在這朝中共同進退的。”
“這倒是晚輩失禮了,晚輩柳阡夜見過嚴世伯。”
柳阡夜連忙起身深施一禮。待嚴高枝攙他起來后,二人先后落座。
“嚴世伯,不知可否同小侄說說這御史臺怎會會如此冷清?方才我來到這兒,見那花名冊上已有塵灰許多,想必得有十數日沒人用過了。”
“實不相瞞啊,柳世侄,這御史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是這般鬼樣子了,我也就是每隔半個月來這里走一個過場,畢竟總不能讓這衙門徹底荒廢了吧。”
“世伯,愿聞其詳!”
“三十年前,崇明太子曾在這京中組建金烏衛,便從這御史臺中抽調了許多人。金烏衛職能當時猶在我御史臺之上,不單監察百官,更有抓捕處決之權,那時的長安官場可謂是百年來最為清明之時。”
“然而好景不長,大概十八年前吧,那時候我也是剛剛入朝為官。孔淵大將軍和他的神策軍在江南道全軍覆滅,隨后崇明太子暴斃,之后金烏衛也就隨之煙消云散了。”
“自那之后六年,我大唐朝政中心便一度轉移到了東都洛陽。那六年,長安官員也大多隨之東遷,唯獨我御史臺奉命留守長安。”
“嚴世伯可是指當年遷都一事?”柳阡夜問道。
“恩,倒也不算是遷都吧,洛陽一直都是我大唐陪都,恰逢當時老皇主癡迷丹術,久居洛陽,三省六部官員也就隨之東遷了,直到先皇繼位才又西遷回來。”
魯能文這時沏好茶回來,為二人各自倒了一杯后,也在柳阡夜邊上坐下。嚴高枝細細品了一口,似是回味過往時光。
“御史臺雖奉命留守,但監察百官的職能卻需要有人承擔啊。當時的御史大夫就分派了一部分人馬也隨三省六部官員去了洛陽。后來那一批人就在洛陽組建了類似“金烏衛 ”職能的府衙——龍庭衛!”
這邊魯能文似乎對“龍庭衛 ”有所耳聞,就插了一句。“嚴老,這龍庭衛可就是那支軍隊?”
“對,就是那被朝廷視為禁忌的龍庭衛隊。”嚴高枝壓低了聲音,示意魯能文去將房門關上。
“當年龍庭衛隊一百七十六人不知為何,在洛陽城分別襲擊朝廷各大官員,更是刺傷了隨國公等人。甚至有人稱,老皇主原本身體康健,卻在龍庭衛打鬧洛陽城后不久,便于奉寧觀龍馭賓天,也同他們忽然暴起傷人有關。”
“當年之事,已經很難查證,總之在那以后,龍庭衛隊就成朝中了禁忌。而我們御史臺因為與龍庭衛關聯甚深,也尤為皇家所忌憚,職能也在此之后被大大削弱。”
“雖然名義上,御史臺依舊有監察百官之能,可實際上,咱們的人手早已是大大不足。何況多年來,也沒有新鮮血液補充進御史臺,就連御史大夫都是多年不曾設立。而在各節度使、都督奉令總攬一道州府大權之后,御史臺更是失去了巡查天下六十四道的職權。”
柳阡夜黯然嘆道,“于是短短十數年,各地便成藩鎮割據之勢,聽調不聽宣。更有前些年,先皇主迫不得已以身為餌,落雁山之戰!”
魯能文心有不忿、“朝廷如此,也不全是這十幾年的事。自從兩百多年前,孔圣無涯山儒教一脈被迫封山,文人失去領袖,武人越發跋扈,朝廷便各種積弊難返。看看如今隨國公,把這長安城都當做自家后花園了,就差沒登基做皇帝了。”
嚴高枝急忙起身,哪里還像個身材發福的老邁官員。只見他三步并作兩步就捂住了魯能文的嘴,“懷憂,慎言啊!這可不是什么話都能說的!”
“嚴世伯,懷憂兄心直口快,所說也不算言過其實。我十四歲便進京趕考,也算親眼見證過十數年前長安城的繁華盛景,今時今日之長安城,比之十六年前,確實江河日下,不可同日而語!”柳阡夜言語之中也不無惋惜。
“然而官場之糜爛,實是始于文武之爭,始于我朝初建,并非某位皇主一人之過!”嚴高枝深受家學影響,尤為崇尚皇權,連忙出言維護。
“話雖如此,百年來,儒門屢次派人出山欲革新輔政,卻也屢屢為軍方所止,難道還不是有人不作為?”魯能文長嘆一聲,加以反問,他對這朝廷卻是失望的很,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不外如是了。
“孔圣封山過百年,儒教亦自困于無涯山,唯余孔明閣老這一脈于皇朝官場沉浮。三十多年前,孔閣老主政,文人方才稍得機會以略壓武人一籌。遙想當年神策軍改革,給了多少寒門子弟機會,崇明太子清肅內政更是讓我朝隱有中興之勢,可結果呢?死的死,瘋的瘋,呵呵!”
嚴高枝見這個自己頗為欣賞的莽撞后生又要口出狂言,連忙咳嗽了幾聲。
魯能文雖對柳阡夜當年口若懸河,更兼大筆揮就興國策之事記憶深刻。然而他也知,畢竟十數年過去了,當年士子風流不見得今日依舊錚錚鐵骨,也便閉口不在言語。
柳阡夜雖與此二人相交不深,卻也隱約感覺嚴高枝雖言語親近實則謹小慎微、隱藏甚深,可謂是三十年官場沉浮造就的老狐貍,自己不單不可輕信也不能深交。
反倒是這魯能文,自己倒是看不出這人深淺。要么這人實在太擅偽裝,自己根本看不出他真正所思所想,二來就是他確實是個爽朗漢子,胸懷慷慨報國之志卻白壁蒙塵,不得施展。
柳阡夜雖初入官場,畢竟師承孔明這個宦海浮沉數十年的先生,深諳“切莫交淺言深”的道理。
“嚴世伯,魯兄弟,不說這些了。往事隨風,你我既然身為唐臣,便當做興唐之事,效仿古仁人志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世侄年少有為,壯志凌云,比我這把老骨頭卻是強的多了!不過這興唐之事,革新之事,卻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我呀,老嘍!”
“嚴老,你可是老當益壯呢,誰要說你老了,我魯懷憂第一個不服!不過柳大人此言卻是甚合我意,匹夫一怒,不過血濺三尺,如何能稱真豪杰!我輩文人,習武修文,不謀一代,而謀萬世,不謀一國,而謀萬民,方是英雄本色!”
“柳大人,我魯懷憂以茶代酒,敬你!”
“敬你當年舌戰太學諸士子,揚我輩文人風采!”
“敬你文才武功驚艷朝堂,針砭時弊,少年便有安邦定國之志!”
“敬你這好男兒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廣闊胸襟!”
“哈哈哈,干。柳某愧不敢當如此夸耀。”柳阡夜一飲而盡。
“干!”魯能文豪飲熱茶。
一邊的嚴高枝無奈的搖搖頭,摸了摸圓滾滾的,已經喝了六七盞茶的肚子。
“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