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巴蜀與南亞的文化互動和融合
- 湯洪
- 4533字
- 2021-03-12 16:35:13
二 從1655年衛匡國《中國新圖志》到1912年伯希和《支那名稱之起源》
明清之際,西方來華傳教士衛匡國(Martino Martini)首倡“”為“秦”說,自伯希和唱和之后,此說風行一世,學術界圍繞此說展開幾百年的論爭,擁護者甚眾,批駁者亦夥。
其一,“”為“秦”之音譯。1615年,金尼閣神父整理利瑪竇日記遺稿,并譯為拉丁文刊布,名為《利瑪竇中國札記》,利瑪竇認為:
這個遠東最遙遠的帝國曾以各種名稱為歐洲人所知悉。最古老的名稱是Sina,那在托勒密的時代即已為人所知……今天交趾人和暹羅人都稱它為Cin,從他們那里葡萄牙人學會了稱這個帝國為China。日本人稱它為唐,韃靼人稱它為漢,而生活在更西邊的撒拉遜人(Saracen)則稱之為Cathay。(14)
利瑪竇沒有說明“Cin”即為“秦”,但從后文之“唐”、“漢”揣測,交趾人和暹羅人所稱“Cin”似應為“秦”。明清之際意大利傳教士衛匡國于1655年出版《中國新圖志》(又譯《中國新地圖集》),在釋名中第一次正式將“支那”(Sina)稱為“秦”(15)。清末薛福成《出使四國日記》卷六亦主張“”為“秦”之音譯:
歐洲各國,英謂中國人曰“采宜斯”,法謂中國人曰“細納愛”。其稱中國之名,英人曰“采衣納”;法人曰“細納”,又曰“興”;義人曰“期納”;德人曰“赫依納”;蠟丁之音曰“西奈”。問其何所取義,則皆“秦”字之譯音也。“西奈”之轉音為“支那”。日本之稱中國為支那出自佛經,蓋梵音又實與西音相通者……揆厥由來,始皇迫逐匈奴,余威震于殊俗。匈奴逐水草而居,其流徙極遠者,往往至歐洲北境;今俄、奧、日耳曼、土耳其諸國,未必無匈奴遺種。匈奴畏秦而永指中國為秦,歐洲諸國亦競沿其稱而稱之也。(16)
葛方文《中國名稱考》亦認為,法國、英國、意大利稱中國為“支那”,其名稱來源同出于Chin和Thin之聲轉,再加“a”,“a”者,國土之義,猶言秦國。古代印度和羅馬人,均稱中國為“Cina”“Thin”和“Sinae”,皆“秦”的外文對音(17)。清末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四亦主張“秦”音之說,但他卻認為此秦非贏秦,而為姚秦:
今歐羅巴人稱中國為氊拿,或為占泥,皆支那之轉音,近時言譯語者以支那當為秦字之合音。中國惟秦威烈最盛,故西人至今以稱中土。余則謂若作秦音,正當是姚秦之秦,非始皇也。姚秦譯經最多,天竺人以支那譯其國名,西洋又從印度譯之,故展轉不可知耳。(18)
文廷式認為歐洲人所謂“China”并不是秦始皇之“秦”,而是翻譯佛經最盛的南北朝之姚秦。此名稱源自印度人的音譯,而后輾轉傳入歐洲。
其二,“”為“秦”之梵語音譯。利瑪竇、衛匡國之說實為“
”語源為“秦”之梵語音譯之肇端。鮑梯(M. Pauthier)追根溯源,進一步申張利、衛之說,鮑氏認為“支那”稱名源于梵語,梵語“支那”由中國古代秦國而來,秦國于西元前1000年時,已建國于陜西。英國賈兒斯贊成此說,謂古代印度、波斯及其他亞洲諸國所用之“Sin”“Chin”,皆因“秦”而成,今China末尾之a字,則由葡萄牙人所加(19)。1894年,黃慶澄《東游日記》載:“中國秦時始通印度,印度人概稱中國曰‘秦’,迨由印度傳至法蘭西,則譯秦為‘支歆’,由法蘭西傳至日本,則轉支歆為‘支那’。”(20)日本高桑駒吉1912年發表《中國文化史》也有相同觀點:
支那一名,原為外國人所呼的名稱,固非中國人自加之名。尋繹這名稱的起源,卻有種種異說,難于決定。但最通行的一說,以為或者是秦始皇帝威勢振于四境,其附近的人民稱其地曰秦(Chin),后遂轉訛而為支那(China),乃由海陸兩方面傳于印度、中央亞細亞、波斯、西亞細亞以至歐羅巴,復經佛教徒之手而入中國本國。(21)
1911年,德國雅各比(Herman Jacobi)著文《從考鐵利亞中所見的文化及語言文學史料》(載《普魯士科學院學術報告匯刊》1911年第44期)反駁此說,謂西元前300余年,印度栴陀羅笈多王時期,其臣考鐵利亞(Kautiliya)《政論》一書中載有“Cina”產絲,秦朝開始于西元前247年,而《政論》成書于西元前300余年,故“支那”不可能為“秦”(22)。
1912年法國伯希和撰文《支那名稱之起源》,駁雅各比之論,力主“秦”說。伯氏主張有四:(一)《政論》成書年代不確,不能以之否定支那起源于秦。(二)漢時匈奴人仍稱中國人為秦人。《史記·大宛列傳》載“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漢書·李廣利傳》記秦人為漢人。《漢書·匈奴傳》載:“衛律為單于謀,穿井筑城,治樓以藏谷,與秦人守之。”《漢書·西域傳》載:“匈奴縛馬前后足置城下,馳言秦人。”(三)《資治通鑒》胡三省注曰:“漢時匈奴謂中國人為秦人,至唐及國朝則謂中國為漢,如漢人漢兒之類,皆習故而言。”(四)《穆天子傳》所言旅行中亞之人是西元前7世紀之秦穆公(23)。美國勞費爾對伯氏之說先存異議,后又以語音學知識補充伯氏秦說,勞氏認為,中國在印度語、伊朗語和希臘語里的名稱出于一個共同的來源,這個名字或許可以到中國國內去找,伯希和所舉漢朝中國人在中亞被稱為“秦人”并不足以證明?ina、?en等外國名字都是根據這個“秦”字,伯希和沒法從語音上證明這種轉生語的可能性。“秦”字古音是當頭帶有齒音或顎音的din、dzin、d?in(jin)、d?in,漢語當頭的d?音到了伊朗語里成了無聲顎音?是可能的,且合乎語音規律。一方面是語音上的一致,另一方面是梵語、伊朗語、希臘語里對中國的稱法相同,因此“秦”字語源有其合理性(24)。伯希和為西方極具影響力的漢學家,自伯氏之后,中、西學者大多贊成此說,諸如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和中國權威辭書《辭海》等皆采此說。
張星烺力贊“秦”說,其論據有四:(一)雅各比和賈兒斯皆不知秦之建國始于西元前700余年之周平王時代,至西元前659年秦穆公即位,秦已強大,稱霸西戎,早于印度《政論》約350年。西戎邊界,可達今喀什噶爾、帕米爾高原,則秦名傳于印度不難。漢以前之交通可由沙漠北道經哈密、吐魯蕃、阿克蘇、喀什噶爾至西方,即使秦穆公時秦之勢力未及帕米爾高原,僅至安西敦煌附近,秦之威名由商販而傳至印度、中亞也極為容易。(二)秦惠文王(西元前338年即位)滅巴蜀,其時在印度考鐵利亞《政論》成書之前。《史記·大宛列傳》所載蜀身毒道以及《漢書·西南夷傳》所記中原與云南昆明滇越之交通,皆可證明從古即有商道至西南,可以接觸印度商賈。秦國在先而甚長久,其名已成商賈口中習慣,不易改變,且漢初武帝之前,為時甚短,諸帝皆不勤遠略,以守成為務,故秦之名由巴蜀、滇越而傳至印度。(三)西元前177年,匈奴擊敗月氏,驅之西遷。大月氏自甘肅西徙時,漢朝不知之,而月氏亦不知有漢。秦自穆公時,月氏所居之地已臣屬于秦,西徙之時必以為中國皇帝仍為秦之后裔。西方康居國(Sogdia)等稱中國為秦斯坦(Cynstn)以及希臘人、羅馬人之秦國(Thin)、秦尼國(Sinae),皆自月氏得之。春秋戰國時,秦與西方交通極繁,至漢初乃完全斷絕,至漢武,乃重興交通。(四)據《史記·大宛列傳》及《漢書·西域傳》所載,西域人及匈奴人在漢武帝時仍稱中國人為秦人,中亞各地在漢初皆隸屬匈奴,中亞土人稱呼中國皆來自匈奴人之口(25)。向達《中西交通史》亦主印度最古《摩奴法典》和《摩訶婆羅多》所載“”因“秦”得聲,但向氏認為希臘古書中提到東方出產絲綢的賽里斯(Serice)乃是絲國之意(26)。方豪《中西交通史》探討《支那名稱之起源》亦贊同伯氏所論(27)。饒宗頤《蜀布與
——論早期中、印、緬之交通》亦支持秦說。饒氏認為,司馬錯滅蜀,在秦惠王時,是時蜀已歸安,故蜀產之布,被目為秦布,得以
稱之(28)。季羨林亦贊成此說:“《摩訶婆羅多》,這一部史詩中有很多地方提到中國(Cīna)……我個人,還有其他一些中外學者,比較同意法國學者伯希和的意見,他認為這個字來自中國的‘秦’字,但是,比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時間要早一些,總在西元前3世紀中葉以前。”(29)楊鵬《誣蔑與辯證:“支那”稱謂之源流考論》一文卻認為季羨林主張“Cīna”為絲說(30),似誤。
韓振華《支那名稱起源考釋》力駁伯氏之論,認為“Cina”在唐時為“Ci-na”,不作“Cin-na”,而“秦”為N收聲的陽聲,又對伯氏所舉證據作一一辯駁:(一)大秦為譯音,并非譯意,不能據此認為中國自稱為秦。(二)《大方廣大莊嚴經》有3世紀月氏竺法護譯本《普耀經》,其中有“秦書”“大秦書”之稱,而唐時天竺地婆訶羅重譯此經時改為“支那書”“葉半尼書”,可見前者之譯已不見重于唐世。而大秦一名始見于《魏略》(三國魏魚豢撰),因此不能以后見國名附會于佛陀在世時的國名,所以竺法護譯支那為秦實有未是。(三)匈奴人及日本人稱中國人為秦人不能超過秦始皇以前百年,與《政論》“Cina”之名無關。(四)對于《穆天子傳》之穆天子即秦穆公之說,世人也多表懷疑,因此不能引用秦穆公西征事以作秦國國名遠播西方之憑據(31)。蘇仲湘《論“支那”一詞的起源與荊的歷史和文化》亦反對“秦”說,他認為,印度《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政事論》以及古波斯弗爾瓦丁神贊美詩和《舊約·以賽亞書》中有關“支那”的記載皆早于統一的秦王朝。先秦背景下的秦國,除了后來的百年內外,并沒有顯著的文治武功,從而也沒能對四鄰發揮長久影響,加之月氏、匈奴的遮阻,那種認為因秦之影響遠傳域外而產生“支那”名號的意見,只是揣測之詞。匈奴稱“秦”和印度稱“支那”各有根源,不能混為一談(32)。汶江(33)、林劍鳴(34)和陳得芝(35)皆著文反對蘇仲湘,申張“秦”說。
李志敏《支那名號原音證》亦反對“秦”說,他認為,“秦”說論者提出月氏、匈奴、絲貨商人傳報秦國之名于印度,但月氏和匈奴進入西域的時代較梵文典籍記述絲綢運銷印度的時代遲了大約一個半世紀,而且截止現在還找不到月氏匈奴傳報秦名的文字記載和其他較為可靠的線索。西元前4世紀之《政事論》雖有“”一詞,但其是以復合詞的形式出現,“
”是絲之名物詞,而不指中國專名“支那”。佛經所載“震旦”應指雪山(喜馬拉雅山)以北的雅魯藏布江流域,與“秦”無關,《大唐西域記》等典籍之“至那”為新疆喀什噶爾一帶(36)。李志敏《“支那”名號起源時代考——再談古疏勒支那地名》一文又特別重申早在西元前2世紀古中國之外即已存在“支那”地名,“支那”原為雪山以北包括于闐、蒲犁和古疏勒一帶諸種之名,普林尼《自然史》之“賽里斯”與梅拉所述之“賽里斯”以及阿奴比由斯《駁異教者論》之“賽里斯”當同指中亞前部一帶,并不等同于中國的“賽里斯”,“賽里斯”之為中國名號,不會早于西元4—5世紀(37)。此外,李志敏還撰文《“支那”名號涵義及指謂問題》,進一步證明“支那”(秦)地名廣泛分布于自中國至地中海沿岸的“絲綢之路”主干線及支線上,是許多地方的泛指稱名。從中國中原直至非洲埃塞俄比亞皆有“賽里斯”之名,此與“支那”(秦)屬于同名之異呼,從而可知梵文“支那”(秦)與“賽里斯國”的“絲綢之國”涵義相同(38)。李氏三文所論,旨在澄清“支那”名號起源、原始涵義及指謂諸問題,批駁“秦”說,為自己所主之“絲”說申說論證。此外,朱文通《歷史文獻學的考察視角:“支那”詞義的演變軌跡》(39)亦反對“秦”說。
其三,“支那”為瓷器。1898年9月,翰林院編修徐琪上《請廣磁務以開利源折》謂:
土之所出以磁為真質,陶土為磁盈天下,萬國未有先于中國者。故印度以西,稱中國曰支那,支那者,瓷器之謂也。(40)
此說今日甚為流行,然中國瓷器大量遠銷歐洲已是宋、明后賴海路運輸的結果,此顯為歐洲用古已存在的“China”名稱來代指當下風行一時的中國瓷器,“China”稱名是因,以“China”借指“瓷器”是果。世人認為“China”為“瓷器”的說法純屬倒果為因,因而此說不足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