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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古典經濟學的假設

研究價值和生產理論的大多數論文主要研究如下兩個問題:一是一定數量的被利用的資源如何在不同用途之間進行分配,二是假設這些資源都得到了使用,如何決定這些資源的相對回報,以及這些資源的產出的相對價值[1]

古典理論通常會以描述的方式研究可用資源的數量問題。這里的可用資源指的是,勞動人口的規模、自然資源和資本設備積累的數量。但是,哪些因素決定了可用資源的實際投入數量,則很少有純理論深入考察這個問題。當然,要說經濟學家完全沒有深入考察過這個問題,倒也不是事實。這是因為,關于就業波動連篇累牘的討論,確實是在考慮這個問題。我的意思不是說古典學派忽略了這個問題,而是說,他們認為這個問題的基本理論簡單而淺顯。因此,對于這個問題,他們最多只是敷衍了事地提一提[2]

人們一致認為,古典就業理論簡單明了。雖然經濟學家們實際上沒討論過古典就業理論,但我的觀點是,古典就業理論建立在如下兩個基本假設的基礎上:

1.工資等于勞動的邊際產出。

這就是說,雇用一個勞動力的工資,等于就業數量減少一個單位(扣除其他某些成本,這些成本是由于減少這個產出而不再發生的)將會損失的價值。當然,如果競爭和市場并不完全,工資將不等于勞動的邊際產出。就算如此,我們仍能找到可以遵循的原則。

2.如果既定數量的勞動力得到雇用,工資的效用等于該就業數量的邊際負效用。

換言之,某個受雇勞動者(自己估計)的真實工資必須達到某種水平,在該工資水平上,勞動力實際得到雇用的數量正好等于當前可以獲得的勞動力數量。第一個假設的限定條件是不完全競爭。與此類似,如果待業者之間形成某種聯合,那么,對任一單位的勞動力來說,工資效用將不等于邊際負效用。在這里,負效用是導致如下情況的一切原因,即對某個個人或某個團體,如果他們的工資所提供的效用低于某個最低值,那么,他們寧愿失業也不愿接受那個工資。

這個假設與所謂的“摩擦性”失業相吻合。這是因為,為了使這個假設貼近現實,我們會很自然地承認,在通往持續充分就業的過程中,必然橫亙著諸多無法掌控的攔路石。例如,以下諸多原因都可能導致失業:第一,由于存在判斷失誤,或者需求時斷時續,專業化資源之間的相對數量會出現短暫的失衡,從而導致失業;第二,出乎意料變化的滯后影響;第三,因為從一種職業轉向另一種職業不可能在瞬息之間實現。因此,在非靜態社會中,總有一定比例的資源處于“兩個職業的轉換間歇”,因而尚未得到利用。除了“摩擦性”失業,這個假設對于“自愿失業”也適用。所謂自愿失業,就是一個單位勞動力拒絕或者沒有能力接受提供給他的報酬,這個報酬是根據歸屬于他的邊際生產力的產品價值而支付的,拒絕或沒有能力的原因不一而足,比如法律現狀或社會習俗、勞資談判、反應遲緩,或者僅僅是因為人性的固執。不過,這兩類“自愿”失業和“摩擦性”失業已然無所不包。古典假設不承認還有第三類失業,這就是我所定義的“非自愿”失業。

根據古典理論,在這些條件限定的范圍內,可用于就業的資源數量完全由這兩個假設所決定。在第一個假設下,我們得到就業的需求表;在第二個假設下,我們得到就業的供給表。就業數量取決于某一點,在這一點,邊際產出效用等于邊際就業負效用。

由此可見,要想增加就業數量,唯有如下四個途徑可循:

(1)提升組織能力或增強預測能力,以減少“摩擦性”失業。

(2)減少勞動的邊際負效用,以此來降低“自愿”失業。勞動的邊際負效用可以用多雇用一個勞動力所付出的實際工資來表示。

(3)提高工資品行業(借用庇古教授權宜的用法,貨幣工資的效用取決于這些產品的價格)勞動的實物邊際生產力。

(4)提高非工資品相對于工資品的價格,另外,非工薪階層的支出從工資品向非工資品轉移。

根據我的理解,上述觀點就是庇古教授《失業論》(Theory of Unemployment)中的要點。在現有論述古典就業理論的著作中,唯有此書的論述最為詳盡[3]

一般的事實是,在當前的工資水平下,勞動者就業意愿鮮有得到滿足的。就這個事實而論,上面關于失業的分類還能算得上無所不包嗎?我們應該承認,一般說來,在當前的工資水平下,如果企業家對勞動力仍有需求,那么,勞動力會源源不斷地供應[4]。古典學派認為,第二個假設和這個現象并不矛盾。他們認為,在當前的貨幣工資水平下,企業家對勞動力的需求已經得到了滿足;如果仍然還有人希望按照這個工資水平得到雇用,其原因在于,勞動者之間公開或私下達成協議,拒絕為(比一致確認的工資)更低的工資而工作。反之,如果勞動者一致同意降低貨幣工資,將會有更多的人得到就業。如果情況確實如此,從表面看來,這樣的失業是非自愿的,但嚴格說來卻并非如此。由于勞資談判等因素的影響,這樣的失業應該歸入上述的“自愿”失業。

我們從兩個方面來考察這個觀點。第一個方面是,勞動者對真實工資和貨幣工資的真實態度。從理論上說,這個方面不算是至關重要。但是,第二個方面則是舉足輕重的。

我們暫時假設,在當前,如果工資低于某個水平,勞動者將不愿意工作。這樣,如果降低當前貨幣工資水平,處于就業中的勞動力將從勞動力市場撤出,撤出的方式無外乎罷工等方式。我們能否由此得出結論說,當前的真實工資剛好等于勞動的邊際負效用?其實并不盡然。這是因為,盡管當前貨幣工資的降低會導致勞動力撤出,但我們不能作出如下推斷:如果貨幣工資降低的原因是工資品價格出現上漲,以工資品表示之當前貨幣工資(即真實工資,或者貨幣工資之實際購買力)的降低亦會有同樣的效果。換言之,可能的情況是,在一定范圍內,勞動者要求的是最低貨幣工資,而非最低真實工資。古典學派暗自假設,這種區別不會對他們的理論帶來多大的影響,但事實并非如此。這是因為,如果勞動力供給函數不是以真實工資為唯一自變量,那么,古典學派的論證將會土崩瓦解;他們完全無法確定,實際的就業數量是多少[5]。他們似乎沒有認識到,如果勞動力供給函數不是以真實工資為唯一自變量,那么只要物價發生變動,他們的勞動力供給曲線將會整體隨之移動。因此,他們的方法被他們的特殊假設牢牢束縛住,不能用來處理更普遍的情況。

常識無可置疑地告訴我們,勞動者(在一定限度內)要求的是貨幣工資,而不是真實工資。這種情況絕非偶發,而是慣例。勞動者通常會抵制貨幣工資的降低。但是,無論在什么時候,如果工資品的價格出現上漲,他們也并不會因此撤出勞動力市場。有人認為勞動者抵制貨幣工資的下降,卻不抵制真實工資的下降,這種想法有些不合邏輯。根據后文(本章第三節)提供的原因,這并不像乍看起來那樣不合邏輯。而且,正如我們將會看到的,也幸虧如此。但是,合乎邏輯也好,不合邏輯也罷,經驗表明,勞動者實際就是如此行事的。

此外,另有一種觀點認為,在經濟蕭條階段,失業是普遍現象。而造成失業的原因是,勞動者不同意降低貨幣工資。這種說法與事實不符。有人說,美國在1932年之所以出現失業,無外乎如下兩個原因:第一,勞動者頑固不化,不同意降低貨幣工資;第二,他們非某個真實工資不干,而這個工資水平超出了經濟機構的生產力可以承受的范圍。這種說法也毫無道理。在某些時段內,就算勞動者所要求的最低真實工資或者他的生產力沒有發生顯著變化,就業也會遭遇大起大落。較之景氣時期,勞動者在蕭條時期不見得會更加兇狠好斗,而只會更加溫良恭讓,他的實際生產力也不會遜色于彼時。由于這些來自經驗的事實,人們有理由懷疑,古典學派在分析上存在缺陷。

貨幣工資的變化和真實工資的變化之間有何關系?如果我們考察有關的統計學結果,這會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如果我們只關心某個特定行業變化的情況,那么可以預期的是,真實工資將會和貨幣工資按同一方向變化。但如果是一般工資水平變化的情況,我們將會發現,真實工資和貨幣工資遠非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按同一方向變化,而幾乎總是背道而馳。也就是說,如果貨幣工資上漲,真實工資會隨之降低;如果貨幣工資降低,真實工資將隨之上漲。這是因為,在短期內,無論是貨幣工資降低,還是真實工資上漲,就業數量都會隨之減少,當然,減少的原因各異。當就業數量減少時,勞動者更愿意接受減薪。而在同樣的環境下,真實工資之所以不可避免地上漲,其原因在于,在資本設備數量既定的條件下,如果產出減少,勞動力的邊際回報將隨之增加。

事實上,假設當前的真實工資是某個最低水平,低于這個水平,在任何環境下,勞動者的數量也不會超過當前的就業數量。如果這個假設正確無誤,并且不考慮摩擦性失業,那么,非自愿失業將不復存在。但是,假設經濟體系總處于這種情況顯然是荒謬不經的。這是因為,就算工資品的價格上漲,真實工資隨之降低,但是,除了已被雇用的勞動者,在當前的貨幣工資水平下,還會有一些勞動者渴求就業機會。如果這種情況屬實,當前貨幣工資能夠購得的工資品并不能如實地反映勞動邊際負效用的水平,那么,第二個假設就不成立。

但是,還有一個反駁更加一針見血。第二個假設源自如下觀點:勞動者的真實工資取決于勞動者和企業家的議價。他們也承認,雙方就貨幣工資進行討價還價。他們甚至承認,勞動者接受的真實工資不會和當時的貨幣工資水平毫無關系。但他們認為,正是雙方的議價決定了貨幣工資,進而決定了真實工資,因此,古典理論假設,只要接受貨幣工資的降低,勞動者總是能夠降低其真實工資。他們的假設是,真實工資總是傾向等于勞動邊際負效用。這相當于假設勞動者能夠自行決定真實工資水平,雖然說他無法決定,在這個工資水平,就業數量有多大。

一言以蔽之,傳統理論堅持認為,真實工資取決于企業家和勞動者的議價。因此,假設企業家之間存在自由競爭,并且勞動者之間的結盟不受限制,后者能(如果他們愿意)將他們的真實工資調整到某個水平,在這個工資水平下,真實工資等于勞動邊際負效用。而勞動邊際負效用則取決于企業家提供的就業數量。如果這個結論不正確,那么,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預期,真實工資和勞動邊際負效用會趨向于相等。

我們必須時刻謹記,古典理論有意將勞動者看成一個整體。古典理論不承認如下情況,即就算他的同伴拒絕減薪,某個勞動者卻可以接受減薪,從而得到就業。在古典經濟學家看來,古典結論究竟是被應用于一個封閉的經濟體系,還是被應用于一個開放的經濟體系,這并沒有什么分別。他們認為,無論是開放經濟體系的諸般特性,還是由于貨幣工資降低,一國的外貿受到影響,都絲毫無損于古典結論的應用。當然,這些問題都不在本書討論范圍之內。他們還認為,如果以貨幣表示的工資單位降低,銀行制度及信用體系受到影響,古典結論的基礎亦不受影響。我們將會在第十九章詳細探討這些影響。古典學派的結論基于如下的信念:在一個封閉的經濟體系中,如果貨幣工資的一般水平降低,在短期內,真實工資也會隨之降低,這個結論僅受限于一些無足輕重的條件。

前面假設,真實工資的一般水平取決于企業家和勞動者就貨幣工資的議價。這條假設并非不證自明。但無論是證明者還是反駁者都寥寥無幾,這實在是咄咄怪事。這是因為,這個假設和古典理論的一般原則相去甚遠。這個所謂的一般原則告訴我們,物價取決于貨幣表示的邊際主要成本(marginal prime cost),而邊際主要成本則取決于貨幣工資。因此,如果貨幣工資發生變化,我們可以預期古典學派將會推斷出,物價幾乎會按同一比例變化。這樣,真實工資以及失業水平實際和之前一般無二,勞動者任何微小的收益或損失,都會成為其他要素的損失或收益,這些要素的邊際成本保持不變[6]。但他們似乎偏離了這條思維原則。這是因為,他們堅信,勞動者能自行決定自己的真實工資。另外一個可能的原因是,他們先入為主地認為,物價取決于貨幣數量。一旦他們相信,勞動者能夠自行決定真實工資,他們就將這個命題和另外一個真命題混為一談了。這個真命題是,勞動者總能自行決定,對應于充分就業的真實工資是多少,也就是說,勞動者能夠自行決定,既定真實工資對應的最大就業數量。由于將真假命題混為一談,他們對前一個命題越發地堅信不疑。

讓我們做一個概括。針對古典理論的假設,我們從兩方面作出反駁。第一個方面和勞動者的實際行為有關。如果物價上漲,真實工資隨之降低。如果此時貨幣工資保持不變,一般說來,在這種情況下,較之物價上漲前的實際就業數量,當前的勞動力供給量不會減少,原因在于,當前的勞動力供給量取決于當前的工資水平。假設當前的勞動力供給量減少,這就相當于假設在當前的工資水平下,對于那些愿意就業的失業者來說,只要生活費用出現輕微的上漲,他們就會撤回他們的求職申請。但這條奇怪的假設卻堂而皇之地成為了庇古教授《失業論》的立論基礎[7],也成為了一切正統經濟學派默認的假設。

但是,另一方面的反駁更加切中要害。這項反駁源于我們對如下假設所持的異議,這就是,真實工資的一般水平直接取決于工資談判的特點。我們將會在后面章節中逐步展開我們的反駁。古典學派假設,真實工資取決于工資談判,這顯然與事實不符。這是因為,假設全體勞動者能夠調整貨幣工資的一般水平,使之等于對應于當前就業數量的勞動邊際負效用,這無異于癡人說夢。假設全體勞動者和企業家能夠通過談判來修正貨幣工資的水平,從而將真實工資降低至某個既定的值,這也純屬主觀臆斷。這將成為我們的論點。我們會盡力證明,真實工資的一般水平取決于其他幾種力量。闡明這個問題將是本書的主題。在這個方面,現實的經濟體系到底是如何運作的?我們將要證明,人們對這個問題的誤解可謂根深蒂固。

通常認為,真實工資的一般水平取決于勞動者或勞動團體就貨幣工資的爭議。事實上,所爭議者另有目標。由于勞動力尚不能暢通無阻地流動,工資不能精確反映不同崗位的凈收益,這樣一來,無論是勞動者個人,還是勞動團體,如果他(們)同意貨幣工資相對別人降低,他們的真實工資也會相對別人降低,那么,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抵制貨幣工資的降低。另外,假設由于某種變化,全體勞動者的貨幣購買力受到同樣的影響,要抵制由此而來的每一次真實工資的降低,這種做法并不現實。事實上,如果真是由此方式引起真實工資的降低,勞動者一般不會加以抵制,除非真實工資降到某個極端水平;而且,勞動者抵制貨幣工資的降低,這種情況只發生在特定的行業。因此,就業總量增加受到的阻礙遠不如另外一種情況,也就是說,勞動者抵制每一次真實工資的降低;如果后一種情況發生,就業總量的增加將面對不可逾越的障礙。

換言之,對于貨幣工資的爭議,主要影響的是真實工資總量在不同勞動團體之間的分配,而不是每個就業單位的平均工資水平。我們將會看到,后者取決于另外一組迥乎不同的力量。某個勞動團體結盟的作用在于,保護他們的相對真實工資。真實工資的一般水平取決于經濟體系中的其他一些力量。

由于貨幣工資的降低鮮有或不可能步調一致,因此,勞動者會抵制貨幣工資的降低,就算貨幣工資對應的真實工資超過當前就業數量的勞動邊際負效用,他們也會抵制貨幣工資的降低。比起古典學派,他們倒更像是天生理性的經濟學家。盡管他們是無意而為之,這實在是一樁幸事。但是,如果真實工資降低,勞動者并不會加以抵制。假設貨幣工資保持不變,如果就業總量增加,真實工資會隨之降低。當然,如果真實工資下降勢頭過猛,勞動者擔心真實工資低于當前就業數量的勞動邊際負效用,他們也會抵制真實工資的降低。如果是貨幣工資降低,哪怕降幅微不足道,每一個工會都會作出一定程度的抵制。但很難想象,只要生活成本出現上漲,有哪個工會會每一次都應之以罷工。因此,工會并未阻撓就業總量的增加,而這一條正是古典經濟學家加在它們身上的莫須有罪名。

現在,我們必須定義第三類失業,也就是嚴格意義上的“非自愿”失業,古典理論不承認這類失業的存在。

顯然,當我們說“非自愿”失業時,我們并不僅僅想說存在未超盡的工作能力。如果一個人一天能工作十個小時,而他現在一天工作八個小時,此人的工作時間當然沒有超過他的工作能力,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斷言存在失業。如果工資低于一定的實際報酬,某個團體的勞動者寧愿選擇放棄勞動,我們也不認為這種情況就是“非自愿”失業。進一步而言,將“摩擦性”失業排除出我們“非自愿”失業的定義,也是權宜之計。因此我們對“非自愿失業”的定義是:如果工資品價格相對于貨幣工資出現輕微上漲,當前貨幣工資水平決定的勞動總供給和總需求均大于當前的就業數量,我們就說,一定有人處于非自愿失業狀態。在下一章我們還會給出另外一個定義。這兩個定義可謂異曲同工(參閱第三章第一節)。

根據這個定義,我們可以推斷,如果現實地解釋古典理論的第二個假設,也就是說,就業數量的邊際負效用等于真實工資,那么,這個假設是針對“非自愿”失業不存在的情況。我們可以將這種情況描述為“充分”就業,無論是“摩擦性”失業,還是“自愿”失業,都和如此定義的“充分”就業不矛盾。我們將會發現,這也符合古典理論的其他特點。我們可以說,古典理論就是充分就業下的分配理論。只要古典理論的假設成立,上述意義的非自愿失業就不可能存在。因此,顯而易見的是,導致失業的原因無非是以下幾條:第一,處于“職業轉換”中的暫時性失業;第二,高度專業資源的需求時斷時續;第三,工會禁止自由地雇用勞動者。因此,由于忽略了他們理論的潛在假設,古典經濟學家們不可避免地得出某種完全符合他們假設邏輯的結論,這就是,出現明顯失業(不包括上述公認的例外)的實際原因是,失業者拒絕接受與其邊際生產力相稱的報酬。勞動者拒不接受削減工資,古典經濟學家也許會對此心存憐憫,此外,他也會承認,就算失業者一味迎合這些暫時性的條件,也非明智之舉,但出于治學的嚴謹,他不得不宣稱,勞動者不知變通,這無疑是一切困境的淵藪。

但是,如果古典理論僅適用于充分就業的情況,而且非自愿失業現象確實存在(誰又能否定呢?),那么,將古典理論應用于非自愿失業的問題,這種做法顯然謬之極矣。古典經濟學家就好比是生活在非歐幾何世界里的歐氏幾何學家,他觀察到兩條明顯的平行線不斷相交,就責難這些線條為什么不能一直到底。這是因為,對于正在發生的這種不幸的沖突,這是唯一的補救措施。事實上,除非放棄平行線公理,另創非歐幾何體系,否則的話,這個沖突必將無解。當今的經濟學也需要同樣破舊立新的大手筆。我們必須拋棄古典經濟學教義中的第二條假設,求解如下經濟體系中的行為準則,在這個經濟體系中,嚴格意義上的非自愿失業有可能存在。

一方面,我們強調,本書的觀點和古典理論體系存在分歧;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忽略,兩者之間存在重要的共同之處。這是因為,我們必須保留第一條假設,它僅有的限制條件等同于針對古典理論的限制條件。我們必須暫停片刻來考慮這個假設的內涵。

這個假設意味著,在組織、設備和技術都是既定的條件下,真實工資和產量(進而是就業數量)之間唯一相關,因此,一般說來,如果就業數量增加,真實工資率必然隨之下降。所以,古典經濟學(正確地)認定這條假設是無懈可擊的關鍵事實,我本人對此亦不持異議。在組織、技術和設備狀態都是既定的條件下,一單位勞動掙得的真實工資和就業數量之間有著唯一(反向)的關系。這樣,如果就業數量增加,那么,一般說來,在短期內,一單位勞動的報酬必然減少,而利潤增加[8],在這里,勞動報酬以工資品表示。這個結論還有一種人所共知的表達方式:假設設備等固定不變,在短期內,某個行業的正常運作遵循回報遞減原則,因此,隨著就業數量的增加,工資品行業(它們主導著真實工資)的邊際產出必然遞減。事實上,只要這個論點成立,無論采用什么方法增加就業數量,邊際產出必定隨之減少,這樣,以該產品表示的工資率也必然隨之降低。

但如果我們放棄第二條假設,那么,隨著就業數量減少,勞動者得到的工資(以工資品表示)更高,但這并不意味著勞動者會索要更多的工資品。勞動者愿意接受較低的貨幣工資,這未必是醫治失業的良方。這里,我們提前接觸到了和就業有關的工資理論。但我們還不能充分闡明該理論,只有到第十九章及其附錄,我們才能實現該目標。

自薩伊(Say)和李嘉圖以降,古典經濟學家一致認為,供給會創造出它自己的需求。他們的意思是,無論直接或間接,生產這個產品的全部成本必然用于購買這個產品。他們的解釋看似言之鑿鑿,卻又語焉不詳。

在《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中,約翰·斯圖亞特·穆勒是這樣表述該論斷:

構成購買商品之支付手段的,唯有商品而已。每個人購買別人產品的支付手段,無外乎是他自己占有的產品。有賣必有買,因此,所有的賣家必然也是買家。如果一國的生產能力能夠突然倍增,那么,每個市場的產品供給量也將倍增。但是,我們的購買力也會同樣倍增。這就是說每個人的需求量和供給量會一樣倍增,每個人能夠購買兩倍于從前的商品,因為每個人手上有兩倍于從前的商品可以用于交換。[9]

這個論斷的推導是,如果任何人克制當前的消費,由此產生的結果是,原本用于生產消費品的勞動和商品必然轉而用于生產資本品。下面的引文摘自馬歇爾的《國內價值純理論》[10],表明這個論斷的一脈相承:

一個人的收入是全部用來購買服務和商品的。當然,一種老生常談的說法是:某人將其收入的一部分用于消費,余下的用于儲蓄。但是在經濟學上,一個人是用他儲蓄的那一部分收入購買服務和商品,還是用一部分收入進行消費,這兩者并無本質差異。這是一個耳熟能詳的經濟學公理。如果他想要從所購買的服務和商品中獲得當前的享受,那么,我們說,他此時是在消費。如果他所引致的勞動和商品是因為他致力于生產財富,我們說,他此時是在儲蓄。在這里,財富是他預期在將來獲得享受的方式。

事實上,無論是馬歇爾后期的著作[11],還是埃奇沃思或者庇古教授的著作,我們都很難從中找到可資比較的段落。這是因為,這個學說再也不會以這種洗盡鉛華的本來面貌示人了。但它仍然隱含在一切古典理論的背后。少了這個學說,整個古典經濟學的大廈將會轟然崩塌。當代經濟學家并沒有堅決認同穆勒,但他們毫不猶豫接受的一些結論,都是以穆勒的學說作為假設前提的。例如,庇古教授認為,除了存在摩擦的時候,有無貨幣全無影響。這個觀念幾乎貫穿于其著作的始終。他在后續章節敷衍了事地引入貨幣,用以描述“實物”交易,并將生產和就業理論求解出來(如同穆勒做的那樣),形成古典理論的現代版本。當代思想仍然深深地沉迷于如下的觀點而不可自拔,即不管以什么樣的方式,人們總是要將他們的錢財花掉。[12]事實上,在“一戰”后的經濟學家中,很少有人能夠始終如一地秉持這個觀點。這是因為,在他們當前的思想中,已經滲透了大量相反的趨勢和經驗事實,他們先前的觀點和這些經驗事實明顯背道而馳[13]。但他們既沒能從中得出影響深遠的結果,也沒能修正他們的基本理論。

這些結論很可能已經應用于現實的經濟體系。原因在于,人們將現實經濟和無交換的魯濱遜經濟混為一談。在魯濱遜經濟體系中,收入是生產活動的結果,人們將之用于消費或儲備。事實上,收入唯一的構成,是生產活動之實物的產出。撇開這點不談,另外一個結論倒是相當合理,這就是,滿足需求的銷售收入總是能夠補償產出的成本。這是因為,我們很難將這個命題和另外一個正確的命題區分開來。后一個命題是,在一個社會中,某個生產活動所用的生產要素都滿足如下條件:生產要素的收入價值剛好等于產出價值

同樣道理,他們也很自然地假設,就算某人沒有明顯從其他人那里獲取任何物品,但如果他采取行動使自己更加富有,那么他的行動也必然惠及整個社會。因此(剛剛引自馬歇爾的段落中),個人的儲蓄行為必然導向對應的投資行為。他們再次強調,導致這種結果的原因是,個人財富的凈增量必然完全等于社會財富總量的凈增量。

但他們之所以得出這些觀點,是受到假象的蒙蔽。正是由于這種假象的存在,他們才會將這兩種迥乎不同的行為混為一談。對于如下兩類決策:一類是放棄當前消費的決策,另一類是提供未來消費的決策,他們錯誤地認為,在這兩類決策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索將兩者聯系起來。但是,就算決定后者的動機和決定前者的動機不無關聯,這種關聯也絕不會如此簡單。

因此,在他們看來,總產量的需求價格等于供給價格,這個假設相當于古典理論的“平行線公理”。一旦這個假設被當成公理接受,很多結論也就順理成章了,比如節儉有益論、對待利率的傳統態度、失業的古典理論、貨幣數量理論、自由放任對一國外貿的絕對好處。這些結論都是我們質疑的對象。

在本章,我們指出,古典理論的諸多論點取決于如下三個假設:

(1)真實工資等于當前就業數量的邊際負效用。

(2)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非自愿失業。

(3)供給會創造出它自己的需求,在這個意義上,無論產出和就業處在什么水平,總需求價格等于總供給價格。

這三個假設渾然一體,殊難分離,從邏輯上說,三者相生相依。

注釋

[1]這正是李嘉圖理論的傳統。因為李嘉圖明確表示,他毫不關心國民收入(dividend)的數量問題。這里的國民收入有別于國民分配。從這一點可以判斷,他對自己理論的特點有著準確的估計。但是,李嘉圖的后繼者卻不像他那么思路清晰。他們運用古典理論討論財富的起源問題。參見李嘉圖在1820年10月9日致馬爾薩斯(Malthus)的信:“在你的心目中,政治經濟學的旨趣在于探尋財富的本質及根源;而在我看來,政治經濟學應該研究的是,哪些規律決定了產出在參與生產之不同階層之間的分配。我們不可能發現關于國民收入數量的規律。但是,如果我們致力于尋找有關國民收入分配比例的規律,那么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勉強可稱為正確的規律。隨著每一天的思考,我越來越認為,對前者的探究是徒勞無功、虛妄不經的,后者才是經濟學唯一切實的目標。”

[2]例如,庇古教授在《福利經濟學》(第四版,第127頁)寫道(著重號是我加的):“在整個經濟學的討論中,除非明確提到反面的情況,否則我們可以忽略如下的事實:盡管資源的所有者愿意,但是有些資源尚未投入使用。這是因為,這個事實不影響論證的本質。”因此,盡管李嘉圖明確地說,他絕不會研究整個國民收入的數量問題,但是,在明確以國民收入為研究對象的書中,庇古教授堅持認為,無論是在充分就業情況下,還是存在非自愿就業的現象,同樣的理論仍然適用。

[3]對庇古教授的《失業論》更詳細的評論,參見第十九章附錄。

[4]參閱上面提到的庇古教授的引文,本章注2。

[5]我們將在第十九章附錄中作出詳細研究。

[6]根據我的認識,這個論證事實上包含著相當的真實成分。當然,貨幣工資變化的最終結果更為復雜。我們將會在第十九章揭示這一點。

[7]參閱第十九章附錄。

[8]這一點的論證過程如下:雇用n個人,第n個人對收入的貢獻是,每一天增加1蒲式耳谷物,每天工資具有的購買力是,購買1蒲式耳。但是,第n+1個人每天只能增加0.9蒲式耳,因此,除非谷物的價格相對于工資上升,直到每天的工資擁有的購買力是0.9蒲式耳,若非如此,就業不會增加到n+1人。這樣,相比于之前的n蒲式耳,現在的工資總額等于9/10(n+1)蒲式耳。因此,多雇用一個人,必然會使得收入從之前就業的人那里轉移到企業家的手中。

[9]《政治經濟學原理》,第三卷,第十四章,第二節。

[10]第34頁。

[11]在《工業機理學》(第102頁)中,霍布森先生(J. A. Hoboson)首先從穆勒的著作中引用了上面的段落,然后指出,最早在馬歇爾的《工業經濟學》一書的第154頁,馬歇爾對該段作出如下的評論:“但是,雖然人們擁有購買力,但他們有可能未加使用。”霍布森接著指出:“但是,他沒有把握這個事實的重要性。他似乎認為,這種情況僅僅出現在‘危機’階段。”我認為,就算針對馬歇爾后期的著作,這個評論也不失公允。

[12]參閱阿爾弗雷德和瑪麗·馬歇爾,《工業經濟學》,第17頁:“使用不耐用的材料制作衣服,這并不符合商業的利益。這是因為,如果人們沒有花錢購買新衣服,他們會通過其他渠道將錢花掉,從而提供就業機會。”讀者應該注意到,我這里引用的仍然是馬歇爾早期的著作。在著述《經濟學原理》時,馬歇爾對這個觀點已經變得疑慮重重,因此行文顯得小心翼翼和躲躲閃閃。但是,作為他的思想的基本假設,舊觀念從來沒有被摒棄或根除。

[13]只有羅賓斯教授矯矯不群,他幾乎獨自一人繼續保持著思維的前后一致。他的實際建議和他的理論體系相容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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