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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郎將

  • 有此良將
  • 林珺桃
  • 5403字
  • 2021-02-22 15:30:49

“荒唐!”秋分正窩在為和居一方坐席間啃著冰糖葫蘆,忽聽見背后一人高聲道,“皇帝選后妃,選到了中郎將。他怎么比我上次見到的時候更傻了?”

酒肆中一陣哄笑。便有人附和道:“嗐!這小皇帝今年才十九,哪見過什么女人?誰沒聽說過?聽說除了生得一副妍若好女的漂亮面孔,只怕幾乎就是個草包!”

那起頭的人便壓低了聲音道:“關于那位這兒有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聽我表舅舅說過——”

他特意賣起關子,一眾聽客正興起,忍不住湊上去:“胡小公子,您舅舅到底說了什么?”

胡公子仍不言語。

眾人等得直跺腳,于是又有人極其熟練地奉承道:“似胡小公子這等青年才俊,才能得見天顏。真是讓我們佩服羨慕得不得了!”下方不知哪個好事者,竟還以精致酒盅遞了一杯佳釀到他手邊。

那胡公子斜眼看看杯盞,飲下道:“我表舅舅說——十年前西南部落屢屢進犯,那小皇帝不知怎地,竟在此時流落邊境。先陷瘴林,后困狼窩。這腦子啊,指定是那時候嚇壞的!”

眾人有的哄笑,亦有唏噓道:“先帝爺征戰四方,殺伐決斷。竟教好好一個小皇子也淪落至此!”“震驚,大齊國主竟是這樣的白癡少年!”

那胡公子趁此話鋒一轉:“可這小皇帝偏偏運氣絕好,從小貴為皇長子,拜師丞相與太傅不說。幼年遇奇險,亦有忠臣舍命相救。此后更是一帆風順,先帝爺簡直寵他寵上天了!十二歲立太子,十五歲封親王,十九歲承天命。一無兄弟,二有賢臣……”

幾個稍讀過書的食客議論起來:“沒兄弟奪位、沒權臣亂政、沒藩邦動亂……內憂外患一概全無。路都鋪好了,這小皇子,簡直坐享其成啦!”

舉國上下人盡皆知,當今圣上頑劣不堪。秋分覺著他們說得實在有理。若非前有先帝爺南征北討,浴血定江山;老后有丞相一己之力,亂世挽狂瀾,現如今又怎會容她安坐明堂之上?

秋分自十二歲被瞞著身份立太子起,每每溜出宮,必會聽見坊間有人議論自己,且多半言語不善,貶遠多于褒。起先她擼起袖子要上去理論,然則不是砸壞了酒肆的桌椅卻無力償還,就是鬧到丞相耳朵里,換來一頓狠罰。而后她逐漸發現,廟堂之上,有忠臣直諫,亦不乏陽奉陰違之輩;江湖之遠,那些百姓口中的小太子小皇帝更是離譜,幾乎連她自己都不認識。

自打她做了這荒唐太子,未曾有一日不挨罵。但被人罵兩句似乎也并不影響他出門消遣,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六七年來,她別的沒學會,臉皮已練得刀槍不入。

本欲充耳不聞,奈何那人不僅聲音實在太高,幾乎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秋分回頭略打量了一圈,便看見一陌生少年正傲立在眾人之間,說得煞有介事,醉眼恍然,卻仍眉飛色舞。

那少年約莫才十六七歲,生得肥頭闊耳,身量臃腫。還偏要佩一根綴滿寶石的夸張綠腰帶,勒出滿肚子亂顫的肥肉。

這樣獨特的長相裝扮,秋分只要見過一回,便指定印象深刻,怎么也不至于面生如此。于是她叼著糖葫蘆,滿腹狐疑去瞅對面的季和光。

“你沒見過就對了。”季和光看也沒看那胡公子一眼,厭道“他表舅舅是我父親的遠房表哥,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靠捐官混了個軍器監丞。他爹是屠戶出身,倒也是都城一霸。”

秋分一樂:“原是個武官之后!怪不得如此剽悍。”

她掰著手指頭也沒算清關系,遂放棄不提,又道:“既然他姓胡,還如此能說會道,那干脆叫他‘胡說’得了。不過他說的唯有一點不對——”

季和光問:“何處?”

秋分眼珠一轉:“你啊!雖說我母妃去得早,父皇膝下就我一個女娃娃。但我喚季相一聲亞父,所以你不也算我哥哥么?”

季和光沒說“是”,卻也未說“不是”。

秋分聽見那群食客的哄笑,又問:“不過我沒見過他,他怎么會見過我?”

季和光道:“我的好陛下,半年前您登基大典,那是何等的萬人空巷!”

秋分急:“可我那時候戴著冕冠,又站在高處。他們怎么看得見我長什么樣子?罵得那般傳神,居然沒一個人發現我是女的?”

“天底下還有哪個皇帝,居然像你一樣,聽到自己這么被罵,還能泰然處之?”季和光無奈,嘖道,“我甚至覺得,若非刻下你暫且騰不出嘴,便要撲上去加入談局了。”

秋分正在和最后一顆糖山楂殊死斗爭,含糊道:“他們說我,我又不會少塊肉。若換我去斥責他們,怕是要引來羽林軍。他們血濺三尺不說,亞父晚上又要數罪并治我了。”

“好罷”,季和光更加無奈,“我父親常說,時間怎會有你這么天真純善之人。”

“那亞父就說錯了”,秋分指指自己道,“天底下純善之人多了去了,但不幸做了皇帝的,還是女兒身的,唯此一個。”

說到這兒秋分就繼續抱怨起來了,扔了糖葫蘆簽子道:“亞父也真是,瞞著全天下把我推上皇位不說,現在又要給我選妃?雖說朝中勢力確實需要平衡,但那些姐姐妹妹總是無故的呀!”

“那些都是后話了,既然身在門閥士族,就不得不做些犧牲。”季和光望著她嘆口氣,“你不考慮自己,倒先替別人家小姐擔憂了。你若一直如此,我真擔心,倘有朝一日我父致仕,你待如何?”

秋分用啃禿的竹簽子去撥弄案上插瓶的芍藥,聽到“致仕”二字,猛地抬頭:“怎么會?!”

季和光的眼神越過案頭露出倦意的芍藥,道:“總會有這一日的。”

秋分便抬起一雙清亮的眸子,笑望著他:“誰人不知小皇帝不學無術,而丞相長子驚才絕艷。那就靠你辛苦,繼亞父攝政大任了。”

季和光不以為意:“哪條律法規定,宰輔的兒子就必得子承父業?”

秋分只以為他在玩笑,道:“那你想做什么都好。我都許你。”

季和光被這雙極極清澈的眸子注視片刻,眉頭逐漸緊鎖了起來。

秋分與季和光二人各懷心事。天色將暗,一壺茶喝得快見了底,季和光終于忍不住開口:“看什么呢?一盞茶的功夫,已朝那邊看七八回了。”

滿店戲謔歡聲,沒人注意到角落里一個一直沉默的青年。但其實秋分一眼就望見了他,眼神盡處,正是金鯉宮正殿外的那個白衣身影。

那人坐在他們對角的位置,秋分的視線穿過坐席,放出老遠,也僅能望見他挺直的背影。

她正要去指,耳邊突然炸開“砰”的一聲,似是有人將茶碗極有力地叩在案上。隨之響起一個格格不入的清晰男聲:“聚眾妄議大齊國主,謠言造得不堪入耳,你們的腦袋不想留了?”

店內眾人嘩然,半晌在角落坐席找到了破壞氣氛之人,紛紛朝他望過去。

那人身形年輕,背對眾人而坐,言語間絲毫未動,卻極具威嚴。多數人在這不怒自威的壓迫感中選擇了噤聲,但仍有幾人戰戰兢兢道:

“小皇帝自己都不管,你操什么心?”

“就是。你算老幾?你是他什么人?”

秋分有點兒想笑,明明那幾人聲音都哆嗦。

那布衣青年未答話,端坐著不緊不慢抬起左手,握住腰側佩刀的刀柄。

最后幾個好事者也老實了。

“喏”,秋分心中觸動,指指那青年的方向,“那個白衣的青年——今日亞父讓他在蓮池邊站了整四個時辰。”

季和光竟在秋分的語氣中聽出了點“心疼”,扭過頭去望了一眼,“他進來時比我們晚不了多少。我怕你尷尬,便未同你說,不曾想你也看見了。那是我父親做隨州太守時收的義子,我的義兄。新晉的隨州中郎將,姜同塵。”

秋分做出一副十分驚訝的表情,撥了撥鬢發上的玉搔頭道:“啊!?原來是他?此前竟從未見過……”

季和光在秋分的棕色眸子里,并沒有看到絲毫震驚。繼續道:“我父親十年前進國都,義兄卻一直留在了西南,這十年間連我也未見過幾回,近日才歸都述職。他官階不大,卻幾乎統轄隨、趙二州的邊防,頗有戰功,是不可多得的一員守將”

秋分咬著筷子點頭:“唔……隨州向來是大齊最難守之地,幸虧國中有此良將。”

季和光道:“我義兄在西南,日日與狼獅虎豹為伍,你就這一句‘有此良將’,便打發完了?”

“那我……其實挺佩服他的?”秋分思索道,“畢竟我平時出門兒就不敢穿一身白,萬一還要跟人打架,不小心弄臟了怎么辦?更何況他又長得那么好看,不論衣裳破了還是人掛彩了,都好可惜啊……嘖嘖嘖。”

“我看你這幾年真是天南海北的玩傻了!”季和光一臉恨鐵不成鋼,“左右我父親都替你都打點好了。”

這十年間,秋分在來自大齊邊境的無數軍報與奏折之中,崇拜并向往著那個叫做“姜同塵”的名字。秋分暗自想,可是自己手中無權啊。就算有權,她封賞了,姜同塵他便會受么?

其實今早選秀那時,秋分知道,是丞相有意冷落他,竟令他那樣在選秀之日難堪那整整半日。姜同塵在蓮池畔默然等了多久,秋分便在殿中望了他多久。

戰功卓著,封侯榮寵,是天下多少男兒窮其一生的夢想。唯有他,總是有意將自己置于一個怎么也無法令人注意的角落。可秋分卻總覺得,自己從來都無法忽視這個人。

正當秋分出神之際,對面季和光已經收起了案邊一個細長的小包袱:“走了,我的大小姐。”

“已經酉時了?這么快!”秋分瞥了一眼大堂里的水漏,把桌上的豌豆黃塞進嘴里,跳起來就往外跑,“走吧走吧!畫香樓還挺遠呢!”

季和光在后面無奈地道:“慢點啊我的大小姐!”

被秋分無視在背后。

世人都傳秋分的運氣一向很好。

陳妃有孕那年,皇宮中百花竟開,春芍藥秋月季,自立春一路盛放至霜降。一向天災人禍四起的邊關風調雨順。先皇找人算命,四十九位奇人異士給出的結果不約而同竟全是“國祚綿延”。

她父皇便昭告天下:“此子必為太子,承我大齊江山。”

她居住的金鯉宮之所以叫做金鯉宮,便是因她降世那日,明明是秋分,宮中卻有無數蓮花競綻,九十九尾通體金鱗的錦鯉自其間爭相躍出。

可惜是個公主。

先帝在她出生時,鴆殺了秋夕宮中所有的穩婆和宮人。

秋分因此做了近十九年的假皇子。

在二十年間無數的傳說中,她的身世被扣上了一重重金燦燦的枷鎖。仿佛只因“小皇子”的出生伴著這樣的異象,便一定要不負眾望,做一個盛世明主。

可她的母妃因生他而纏綿病榻,不到四載便仙逝。

八歲那年她遭人陷害遺落邊境,竟毫發無損地回到國都,從此她的父皇對她更加疼愛有加。

自那次回宮起,“浪跡天涯”這個詞對她而言就產生了與日俱增的吸引力。她在宮里著男裝,卻在十年間以女兒身踏遍了大齊大半疆土,雖偶爾暴露身份,屢困險境,卻總能遇難成祥,化險為夷。

十二歲加封太子,十八歲繼位。她母妃仙逝后,天下知道秋分女兒身的就只有她父皇和丞相。

沒有人問過她,作為一個本應被嬌養的公主,是否愿意擔這樣扭曲的命運。

很想擺脫桎梏,真正做一回選擇。

可秋分卻都應下了。

除了她的別無選擇,更因為她曾向一個人承諾過,從此會保護他。

名曰畫香樓,自是有兩絕。

仕女畫,美人香。

國都之中最為奢靡的勾欄瓦肆,卻也是文人雅士最愛聚集之地。

秋分出宮也有兩大愛好,打馬,逛青樓。打馬是短暫而歡愉的放縱,不過作為一個女子,她逛青樓當然只是為了畫仕女圖。

“季公子和九月小姐來了”,林媽媽在后門迎接他們,一邊把人往里帶,一邊遞上熱毛巾,“一路辛苦了,我總說差人用轎子接您們去呢,每次都自己過來了。”

畫香樓里剛開始上客,掌燈時分,一派祥和。

秋分大馬金刀往雅間里一坐,掏出把扇子甩開,“小季子,上貨!”

季和光白她一眼,把包袱里的卷軸拿出來。

林媽媽滿臉堆笑湊過來,“這回的東家說了,先看樣畫,若滿意了便二十四幅一次付清”。

“真真爽快人!”秋分抿了口茶:“就是隨州二十四景委實有點兒多,我真得畫一陣子。”

“她家最近多事之秋呢”,季和光坐在旁邊附和道。

林媽媽會意,小心翼翼拿起卷軸出去了。

“我都好奇了,對面那個金主到底是誰啊。明知道春宮美人畫才是我陳九月拿手之作,非點名讓我畫山水”,等回信的空當,秋分趴在桌上一根一根揪桌布上的流蘇,不滿道:

“那玩意畫著有什么意思啊。”

“那你不畫就得了”,季和光說。

“那不行”,秋分道,“給那么多金錠子呢!”

“出息了”,季和光失笑,“我父親缺你吃缺你喝了?”

“什么都不缺,”秋分把臉埋進胳膊里,露出半個腦袋沖他眨眨眼睛,“我就是想玩兒。”

林媽媽沒多久就回來了,手上沒拿卷軸,卻捧了一只金絲木小盒子。

“老規矩,那位公子說了,這是一成定金”,林媽媽把匣子打開,放在桌上,“剩下的讓季公子明天再帶人來取就成。”

林媽媽末了又加上一句:“那位公子說了,半年為期。”

“好哎!媽媽放心,四個月保證完成,”秋分賣乖,說罷又沉思了一會兒,“真想看看到底是誰這么有錢又無聊。”

回宮當然不能騎馬,而是要先途經為和居換馬車。

季和光說:“去吧,半個時辰后為和居見。”

秋分雀躍地從畫香樓后門出來,飛身上馬。

“駕——”

馬鞭落下,獅子驄疾馳而去。

長街上的燈火熒熒,在她兩側連綴成河。

人聲、絲竹、叫賣。

這樣熱鬧而喧嘩的長街,才是她所向往的真實人間。

裙裾在身后揚起飛舞,耳旁有劃過的風聲,她在這樣任性縱馬的夜里,總能找到久違的暢快與肆意。

馬蹄踏過青石板上的水痕,也踏碎久居宮中的沉悶孤獨。

秋分身量不高,卻很喜歡獅子驄這種烈馬。

乘夜疾馳,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也許是今天荒唐的選妃大典,也許是十年后以那樣的方式再見姜同塵,這天晚上秋分的心頭積攢了格外多的不快,跑馬幾乎像是發泄。

姜、同、塵。

這三個字,這十年間在她心底已重復了無數遍,烙下無人知曉卻無可磨滅的痕跡。

不知為何,獅子驄今晚也有些亢奮,當“為和居”三個大字已近在眼前時,她卻來不及停下了。

眼看就要撞上門口的石獅子——

更要緊的是,有個白色素衣的男子正從門內走出,身形頎長而高挺,像極了那個人。

獅子驄揚起嘶鳴,秋分心中大驚,卻又靈光一動。

她任由馬蹄疾行,雙手拋卻韁繩,朝石獅子躍起,足尖輕點其上,借了個力,向姜同塵直直撲過去——

輕得像要飛起來。

姜同塵一定會攔住馬,也一定能接住她。

周圍一圈人扭頭看過來,發出驚呼。獅子驄通人性,在沖出幾丈遠后停下,并沒有傷及無辜。她一頭摔進姜同塵的臂彎。

“烈馬難馴”,姜同塵果然穩穩扶住她道“城中人聲鼎沸,你不要命了?”。

聽到這樣闊別已久,熟悉的、帶著擔憂的詰問,秋分簡直鼻子一酸。

但她還是在姜同塵臂彎里嘻嘻一笑。

“既然公子沖撞了我的馬兒,又非禮了我,不如請我喝一杯聊表歉意?”秋分不要臉道,“免貴姓陳。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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