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召冥被困在寨子里,每日除了被陸小花按時灌下一碗苦得舌根發麻的藥湯,就是看著窗外日頭東升西落。
那藥霸道得很,既能讓他身體的舊傷恢復,又能把他一身引以為傲的內力絞得死死的,半點力氣也提不起來。手腳軟綿綿的,走路都扶著墻。他堂堂鎮國大將軍,如今竟成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這滋味比刀砍斧劈還難受。
陸小雨像是徹底把他忘了。人影都少見,偶爾回來一趟,也是裹著一身油煙火燎氣,腳步匆匆,跟寨子里管事交代幾句海城酒樓的事,又一陣風似的刮走了。她身上那股子仿佛萬事皆在掌握的勁兒,倒是比在寨子里時更足了。
韓召冥靠坐在窗邊的竹榻上,手里無意識地捏著一小塊干硬的泥巴,指尖用力,泥屑簌簌落下。窗外是寨子里尋常的午后。幾個半大小子在空地上摔跤玩鬧,呼喝聲震天響;幾個婦人坐在樹蔭下縫補衣物,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聲音不高,卻順著風斷斷續續飄進窗欞。
“……聽說了嗎?北邊…不太平了…”一個婦人壓低了嗓子。
“可不是嘛!今早三當家從城里回來,臉都黑成鍋底了!”另一個聲音帶著點惶急。
“咋回事?快說說!”
“還能咋的?打仗了唄!蠻子又打過來了!聽說…吃了敗仗!丟了好大一片地方呢!”
“啊?!怎么會?咱們不是有…有那位韓大將軍守著嗎?”
“嗐!別提了!三當家說,邊關現在亂成一鍋粥,就是找不到主心骨!說是…大將軍不在營里!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這才讓蠻子鉆了空子!”
“啪嗒!”
韓召冥指尖那塊泥巴猛地被捏成了齏粉,簌簌地從他指縫里漏下去。他整個人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僵住,血液都凝固了!窗外的閑言碎語如同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他耳膜,直刺心窩!
敗仗?!
邊關失地?!
大將軍不在營中?!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一股腥甜氣猛地沖上喉嚨口,被他死死壓住。胸腔里翻江倒海,是驚怒,是焦灼,是焚心蝕骨的自責!他本該在邊關,在陣前,在將士們中間!可他現在在哪?在土匪窩里,喝著小土匪的迷藥,當他的壓寨相公!
恥辱!滔天的恥辱!
憤怒像火山熔巖在他體內奔突咆哮,燒得他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跳如虬龍!他猛地一拳砸在身邊的窗欞上!
“砰!”一聲悶響。朽舊的窗欞劇烈搖晃,灰塵簌簌落下。指關節傳來鉆心的劇痛,瞬間皮開肉綻,滲出血絲。
外面閑聊的婦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聲音戛然而止,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了一下,又趕緊縮了回去,不敢再言語。
韓召冥死死盯著自己流血的手背,粗重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風箱。他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了!什么刮目相看,什么明珠蒙塵,在邊關告急、將士浴血的現實面前,全都蒼白得可笑!他必須回去!哪怕爬,也要爬回邊關去!
可這該死的藥力……他試著調動丹田,那里依舊空空蕩蕩,死寂一片。陸小雨!必須找陸小雨!解藥!他需要解藥!
這一下午,韓召冥覺得每一刻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焦躁地在不大的屋子里踱步,每一次邁步都因虛弱而顯得沉重踉蹌。目光卻死死盯著院門的方向,如同等待審判。
暮色四合,天邊最后一絲霞光也被深藍的夜幕吞噬,寨子里點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終于,院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韓召冥霍然轉身,脊背繃得筆直,如同一張拉滿的硬弓。他幾步沖到門邊,幾乎在陸小雨推門進來的瞬間,高大的身影就堵在了門口,投下一片沉沉的陰影。
陸小雨剛踏進門檻,差點撞進他懷里,不由得“咦”了一聲,抬頭看他。昏暗的光線下,韓召冥的臉色鐵青得嚇人,下頜線繃得死緊,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往日的憤怒或隱忍,而是翻涌著一種近乎狂暴的焦灼和某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是怎么了?”陸小雨挑眉問。
“邊關戰事!”韓召冥的聲音嘶啞低沉,像砂礫在鐵器上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灼人的火氣,“吃了敗仗!丟城失地!是不是?!”
陸小雨臉上的那點輕松笑意瞬間凝固了。她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韓召冥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她沒否認!韓召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最后一絲僥幸也化為烏有。
“你早就知道?”韓召冥逼近一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怒意,“你把我困在這里,用這該死的藥鎖住我!看著我像個廢人一樣,看著我回不去!看著我麾下的將士白白送死!看著我靈武國的疆土被蠻人踐踏?!”
他的質問如同疾風驟雨,砸在寂靜的屋內,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因為激動和藥力的虛弱,他胸口劇烈起伏,額角的汗水混著之前窗欞上沾的灰塵,在臉頰上留下狼狽的痕跡,更顯得那雙眼睛赤紅得駭人。
陸小雨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背脊抵在了門框上。她抿緊了唇,臉上慣常的狡黠和戲謔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的沉靜。她沒有回避他憤怒的目光,那清澈的眼底,映著他此刻狂怒而狼狽的模樣,也映著跳躍的燭火,深不見底。
“放我走!”韓召冥幾乎是吼出來的,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陸小雨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他顧不上什么男女之別,什么將軍體面,此刻他只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的統帥!“解藥!給我解藥!立刻!馬上!”
陸小雨被他抓得手腕生疼,眉頭蹙了起來,卻沒有掙扎。她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沒有去掰開他的鉗制,反而出乎意料地伸向他血跡斑斑的手背。冰涼的指尖,帶著一點粗糙的薄繭,輕輕拂過他指關節上翻開的皮肉,沾染上一抹刺目的鮮紅。
那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
“韓召冥,”她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他粗重的喘息,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冷冽和沉穩,像山澗里沉靜的寒潭,“想回邊關?”
她抬起眼,直視著他燃燒著怒焰的眸子,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剖開看透。
“行。那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不過……”她頓了頓,語氣陡然轉沉,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壓,“收起你這副要吃人的樣子。好好想想,你打算用什么來跟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