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生時代的每個階段，軍訓是每個新生必須經歷的，作為大學新生的奚何正在經受這樣的磨練。但是，他對這樣的事情根本提不起興趣，毋寧說是覺得沒有訓練的必要。

“不就是走走正步，喊喊口號，很簡單的事情嘛”。他想。

所以，他始終搞不懂那些走正步同手同腳的家伙。看著他們在教官的呵斥下，從一開始走的正步，到最后總能變成同手同腳。

“小奚，你看他們的樣子像不像怪獸？”旁邊的阿浩低聲對奚何說。

奚何憋住不讓自己笑出來，過了一會兒說：

“如果每個怪獸都是這樣，那我都能保護地球。”

奚何很擅長恰如其分的補刀，每次巧妙地接上別人的話題，總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這種幽默感讓他自己滿足。

阿浩忍不住笑出聲音，等他回過神來已經晚了。

“那個小胖笑什么？”年輕的教官幾乎咆哮道。

“出列！二十個俯臥撐準備。”

阿浩滿臉無辜的走出來，趴在隊列前的空地上。他雙手勉強撐起自己，手臂沒有彎曲，身體開始蠕動起來，因為對他來說這實在太困難了。這時候輪到隊列里所有人一起憋笑了，大家都不敢發出聲音。

教官們其實和這群學生年齡相仿，也是地方軍校的新生。一臉稚氣的他們說話總是很大聲，為了樹立威嚴，也可能是想引起女子方隊的注意。他們也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但通常是在講大道理，眼睛微瞇，一副看破一切的神態。這時候奚何總在發呆，盯著他們翻飛的嘴唇，一句也沒聽進去。

午后太陽正盛，好像每個人頭上都頂著一盞大功率白熾燈。他們在塑料草皮的足球場訓練，周圍是一圈塑膠跑道，草皮下鋪著黑色顆粒狀的塑料。陽光傾斜下來，分明像雨點在地上反射彈跳開，不遠處的空間明晃晃的竟開始彎曲。不知訓練了多久，奚何有點恍惚，他的皮膚能明顯感到陽光的壓力，自己像太陽帆一樣被光推著走。只有到最后，連教官都忍不住高溫的折磨，才肯作罷。

“聽我口令，齊步走！”

學生們終于可以松口氣，再不去陰涼的地方，他們的鞋子都要和這片草皮粘在一起了。整支隊伍走出操場的鐵柵欄，沿著梧桐樹大道，穿過一條人工河的小橋，向教學樓的陰影處挪去。在這里他們可以坐在地上休息，允許小聲交談，在沒有領導經過的前提下。

“真是太倒霉了”

阿浩一癱坐下來就開始抱怨，他今天被折騰得不輕。衣服被汗水浸透，背上的肥肉貼著迷彩服若隱若現。

“是呀，對我們這些菜鳥，要求就不應該這么嚴苛。”奚何附和道。

之所以說是菜鳥，是因為教官會在每個排挑選一些人去參加匯演，而奚何他們就是剩下的那部分。匯演主要是給學校領導展示訓練成果，包括軍體拳方隊、刺刀方隊和正步方隊。

“奚何，你為什么不去參加匯演呢？”阿浩問道。

“那種表演太假啦，全是做給別人看的”奚何被選上，但是他拒絕了。

“本來就是表演給別人看的嘛。”阿浩表示不能理解。

“浩哥，你看那些不會走正步的，不管怎么訓練，還是走得像個怪獸。看完那種匯演，領導只會覺得學生們都被訓練的很好。”

“我不想做擋住真相的迷霧。”奚何玩弄著一片梧桐葉，卷起來之后，然后又任其在手心展開。

“我就喜歡和你這種正義的人做朋友。”說完，阿浩豎起大拇指。

奚何微笑回應，他說不出口‘我也喜歡和你做朋友’，他討厭肉麻，尤其是和一個男人。但是這話一點也不假，奚何覺得世界上的胖子大多與人和善，沉重的身體束縛不住他們自由的心。阿浩和任何人都合得來，有他在的地方總是其樂融融。

“浩哥，我腳好像起泡了。”奚何一臉痛苦。

“你沒在解放鞋里放衛生巾嗎？”阿浩說：“咱們醬油排的不用這么拼啊，兄弟。”

因為他們排常常給人一種打醬油，混日子的感覺，所以戲稱“醬油排”。

“我怎么好意思去超市買那種東西，結賬的時候多尷尬啊。”奚何不可思議。

“你早說啊，明天給你弄點，我找女同學幫忙買的。”說完一臉神秘。

奚何點點頭，他打心里佩服阿浩，才開學幾天就能讓女同學跑腿，還是買衛生巾。

課間的時候，路上來往著幾對結伴的人群。這條路的一邊是教學樓，另一邊則是一棟小房子。這棟兩層建筑正面被爬山虎覆蓋，只露出兩扇鐵門，周圍是斑駁的墻面。它的前方則是一片空地，長著不知名的植物和一些蒲公英。奚何他們排討論過這個房子，有的說里面有科研機密，也有人說是個武器庫。

“里面鬧鬼，所以被封印了。”阿浩發表了獨特的見解。

“你說的也太不靠譜了。”

“是呀，怎么可能？”人群中有不少反對的聲音。

最后阿浩只能說是從前輩們那里聽來的，大家還是將信將疑。

蟬鳴夾雜著鳥叫從四處傳來，在燥熱的空氣中顯得無端喧鬧。因為烈日的炙烤，樹葉的味道比早晨時濃了幾分。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

把營歸......”

最后總是以歌聲結束了一天的訓練。

每個打醬油的日子，他們就是這樣度過。奚何大多數時間在發呆，他在想該怎么度過自己的大學時光，是像一直以來的那樣把心思全放在功課上呢，還是做一些以前沒嘗試過的事情。就這樣，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暢想著明朗的未來。

由于臺風，連續下了幾天雨，匯演被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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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澡堂出來，皮膚上的水汽蒸發帶走部分熱量，奚何感到難得的涼爽。他沿著人工河左拐進澡堂側面的一條路，這條小道沒有燈，借著其他地方照過來的余光卻也能看得清路面。與之相反，澡堂的另一面燈火通明，是食堂和超市的所在，奚何可不想穿著拖鞋、短褲，手里拿著裝有換洗衣物的盆從那里經過。月亮被歪歪斜斜地畫在天上，看起來很模糊，像是畫筆的墨在紙上暈開。右邊不遠處就是圍墻，雖說這是學校最南面的墻，卻沒有開一道門，其他三面都有門，唯獨沒有南門。

走出小道，再穿過兩棟宿舍樓中間的空地，就來到了奚何的宿舍樓。這棟樓位于整個校園的東南隅，外墻面橘黃色的灰看起來還很明亮，應該是才翻新過一次。刷卡進門，宿管阿姨的房間就在門口靠右，再往里面放著一排投幣洗衣機以及一臺自動販賣機。奚何順著樓梯來到三樓，徑直來到走廊中間的一間宿舍。阿浩在玩游戲，其他兩位舍友還沒回來。

“現在去洗澡應該不擠了吧？”阿浩眼睛沒離開電腦屏幕。

“今天還好。”奚何從抽屜里拿出吹風機。

“小奚，等會兒一起玩一局。”

“等我把頭發吹干。”奚何沒有照鏡子，每次都是憑感覺吹干，這是需要一點想象力的活兒。

“上次英語課的視聽說作業你做完了嗎？”

“做完了。”奚何說。

“你還記得答案嗎，給我說一下。”阿浩的游戲似乎結束了。

“嗯，也許還有印象。”他每說一句話都要把吹風機關一下。

過了會兒，奚何把吹風機放回抽屜，按開了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的電源鍵。他的桌子上放著一盞臺燈，其余地方堆著幾本日本推理小說。所有宿舍的布置幾乎一樣，靠墻左右兩邊并排擺著兩個床和桌的組合物體。也就是上面是架空的板床，下面是個帶抽屜的桌子，一個約兩尺寬的衣柜位于一側，人則通過另一側梯子排上床去。

“小奚，這個聽力題說的啥，完全聽不懂嘛。”阿浩在電腦上做英語作業。

“我也聽不懂，但是應該知道答案。”奚何來到他身后，說著努力回想起來的答案。阿浩的桌子上除了電腦還放著衣架、食品包裝袋，還有一個煙灰缸，鼠標墊的中心因為摩擦而顯得油光瓦亮，椅子旁邊放了一盆臟的衣服和襪子。而另外兩位室友的東西都很干凈整齊，一邊是貧民窟，另一邊是寫字樓，像是塊拼錯的拼圖。屋頂的圓頭電扇在這個夏天就沒有休息過，剛開學那幾天空調還沒修好，所有人都指望它帶來一點涼風。他們甚至還把傘張開綁在風扇上，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好。

完成作業后，阿浩決定今天不洗澡了，要趁每日宿管阿姨熄燈前玩一局游戲，奚何也加入其中。這是一款MOBA競技游戲，當時十分流行。很多年后他們會發現，這個游戲流行的時間比他們的青春長多了。

“這么晚了還玩兒呢。”游戲間，艾賢回來了。

“嗯，最后一局。”阿浩說。

“哎呀，今天的班會累死我了。”艾賢作為班長，在今天組織了入學第一次班會，說完打開電腦看起了電影。他對電影極感興趣，看的都是奚何他們聽都沒聽過的那種意大利或者美國的老片子，興起之時還會拍案叫絕。

“辛苦了。如果是我，肯定記不住那么多人的名字。”奚何說。

“這個確實不容易。”艾賢笑道，“不過團委的事情也夠瑣碎的，團委干部的位置還找不到合適的人呢。”

“你看我行嗎？”阿浩說。

“你一天已經夠忙了。”艾賢調侃道。說完就沒后話了，奚何知道他鉆進了電影世界。

窗外夜色逐漸渾濁，白天的熱空氣一直裹著這座城市，久久不能散去。偶爾有風吹過，也是很細微的，樹葉只是象征性的動一動。路燈下，晚歸的人腳步匆忙的朝著空調屋走去。這樣的夜，是濃稠的。

“咱們班只有兩個女生，以后的日子難過哦。”阿浩說。每天熄燈后，他們都要聊一會兒。

“聽說都是單身，你們要下手的趁早。”這是許桀的聲音，“追女生就要果斷，投其所好就行了。”

“我們可沒你那本事，形容你就一個詞‘優秀’”。阿浩說。

“確實如此。”奚何表示贊同。

許桀是那種對所有事都不上心，卻毫不費力地能把所有事做好的人。好像對他來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困難的事情。不喜歡的課就算不去上，考試也能輕松過，實驗課幾乎都是他第一個做出來。

“其實有時候太主動，反而會適得其反。”艾賢分析道。

“洗耳恭聽。”阿浩說

“你得用自己的行為去吸引對方，發揮長處，綻放閃光點。”艾賢補充。

“這種方法可能不太適合浩哥。”奚何插話，大家都笑了。

“我看啊，還是主動出擊勝算大。你得關心對方，找共同話題，制造一些肢體接觸的機會。”許桀似乎更有經驗。

“你們說的我越來越迷糊。”阿浩嘟囔。

“每個人愛與被愛的方式都不一樣吧。”奚何說完看著窗外，樹上的晾衣繩上掛著幾件衣服，不知道是誰的衣服忘了收。

“咱們班的慕晴長得還不錯吧，小奚你覺得呢？”阿浩問。

“嗯。”奚何努力在腦海里搜索了一圈，今天的班會上第一排確實坐了兩個女生，但他已經不確定誰是誰了，他經常把別人的名字搞混淆。慕晴應該是其中比較漂亮的那個吧，他想，不然阿浩也不會提起。

“好了，”艾賢說：“明天咱們班還有足球比賽，大家都早點休息。”

“才說到重點呢。”阿浩好像正在興頭上。

風扇頻率不變地搖晃著，樓下傳來三三兩兩野貓的叫聲，聲音虛無縹緲，似是來自虛空，而后又傳進每個人的夢里。

翌日下午，晴空萬里，天上云層薄厚不均，呈現出不同的白色。風起時，云層的形狀就開始肉眼可見地變化。奚何他們正在跑道上慢跑熱身，今天他們的對手是同學院的大二學長。這里是分校區的操場，旁邊不遠處是新圖書館，操場另一邊則是幾個網球場。網球場之外，一條高速公路橫穿整個校園，高速公路上架有一座天橋連接著圖書館與學校主樓。

比賽開始，上半場奚何這隊丟失一球，后衛和守門員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去防守了，但奈何兩隊實力相差明顯。雖有幾次好的機會可以扳平比分，但都沒把握住，除此之外，整場比賽一直在被動防守。下半場奚何被換下場來，他在接到許桀傳球后，面對對方守門員和一名后衛之間有一很大的空隙情況下，卻踢歪了，痛失機會。

“沒關系的，你們已經盡力了。”

奚何坐在地上，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側面站了人。他側過身看見一個女生，穿著白色的過膝裙，淺色上衣，一雙休閑鞋，她的手撐著膝蓋，弓著身體，似乎在和自己說話。

“可惜了，就差一點。”奚何說，剛好與她的眼神交匯，然后又轉過頭去。

“聽說對面有校足球隊的成員，所以不用在意的。”女生說完，一只手習慣性地將臉龐的散發捋到耳朵后，因為扎的低馬尾，橡皮筋箍不住一些稍短的頭發。

“嗯，是嗎。”奚何說。

“是的，”她的語氣很肯定，“而且，你跑得很快哦。”

“謝謝。”奚何側過頭似笑非笑說，他看見此時女生的臉已經脹紅，顏色比嘴唇上淡淡的口紅深一些，陽光灑在她的頭發上，泛起星星點點。

他剛想說些什么，女生已經跑遠了，和另一個女生交談起來，還能聽見她們嬉笑的聲音。“‘跑得很快’，算是夸獎嗎”，奚何心里想，“看她的表情也沒有嘲諷的意思，應該是夸獎吧”。他還在心里設想了這樣的情景：“一個足球運動員射門的時候打偏了，或者帶球的時候丟了球，觀眾席有人在說：‘你們看，那個人跑得真快’，解說員說：‘不錯，跑得很快哦，還有機會’”。奚何搖了搖頭，繼續看著場上的比賽，快要結束了，他們未進一球，已經落后兩分。

太陽西斜，網球場圍欄投下網格狀的陰影，把橘色塑膠跑道分割成很多塊。天邊的薄云層次分明起來，像樣式極簡的咖啡拉花，部分已經開始泛紅，這種紅色分明在哪里見過。天橋上的行人開始多起來，有的人會停下來看一眼操場這邊，旋即又走開了。一架飛機飛過，留下一條長的出奇的白線，白線的尾端逐漸彎曲變粗，最后完全融入云里。一些鳥成群結隊從教學樓那邊飛來，穿過高速公路的上空，翻過天橋，最后消失在圖書館的背面。

奚何想起來了，她的名字叫慕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