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發燒好幾天了，家里的藥也吃的差不多了，現在這種特殊時期稍微有點疑似癥狀就被抓起來隔離，盡管我很確定我沒有得肺炎，但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把自己隔離在了臥室。一整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睡著了就在做夢，夢里的世界很亂，仿佛把我這輩子的記憶都雜糅在了一起，就像影院里播放的老電影……7歲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年齡，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在晚飯后爬上家里的老木梯數星星，在夏天的夜晚邊數星星邊“思考人生”大概是每個孩子最天真的愛好吧；十五歲初入人世，愛著一個薄荷糖味的男孩，每天都是快樂且羞澀；二十二歲第一次親嘗生死離別，體悟到了所謂的人生哲學。

住在河南老家的時候家里有一個很古老的木梯，那是爺爺年輕的時候用后院里的一顆大榆樹制成的，木梯就是我童年的一個秘密領域。每當坐在這么一個高高的地方，就好像離天空又更近了一點，再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個小星星。我很喜歡那滿天的星星，零零散散的分布在那塊巨大的深藍色石板上，就像一條寬寬的星河，我就傻傻的仰著頭盯著那片星河一動不動，直到感覺脖子酸痛才會低下頭來搖搖腦袋，夏天的時候耳邊也會時常回蕩著聲聲蟬鳴和蛙叫。那是一個手機和電腦還沒有普及的時代，家里有的只是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還經常沒有信號，收不到節目的時候奶奶就喜歡拍拍電視的“屁股”，然后就很神奇的修好了。我眨巴著清澈的眼睛問奶奶為什么要拍拍電視呀？奶奶說“電視機不聽話，打它兩下就乖了”。后來，我也學著拍拍電視，還真的百試百靈。那時候啊，奶奶就是我心里的權威，我也會常常問奶奶我多大了呀？奶奶就回用她那長滿了繭子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對我說“我們家樂樂啊今年7歲了，上小學一年級了呀”，所以我一直以為我永遠都是7歲，8歲的時候別人問我多大了，我說我7歲了，9歲的時候我還是說我7歲了；那時候的我還搞不清楚時間是會不停往前走的，我們也不會永遠停留在7歲……

母親在床頭放了溫開水和藥，叫我不要忘了吃，隨著年齡的增長，母親的記憶力也越來越不好了，明明一個小時前剛讓我吃了退燒藥現在又送了來，又或者是她只是想讓我趕緊退燒，我真希望是后者。我十五歲的時候奶奶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她記不清楚自己是誰，她也不認識我是誰，但她知道自己有個孫女叫樂樂。

我童年的記憶里好像只有奶奶。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老人，他喜歡聽收音機，看新聞，唯獨不喜和他人交談。但我知道爺爺其實是面冷心熱，他每天早上5點就要出去拉三輪車掙錢直到很晚才能回來。只有晚上能見到他一會兒，所以我對爺爺自然也就沒什么印象。在這個孤單的小村莊里天黑以后一切都顯得格外寂靜，沒有了隔壁大媽責罵二毛的聲音，沒有了前院大叔罵老婆的聲音，有的只是陌生人路過門口時傳來的幾聲犬吠和雞圈里大公雞撲騰翅膀的聲音。我和奶奶早早的就躺在床上了，我抱著奶奶，用腳輕輕的踢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很軟像在里面塞滿了棉花糖。我睡不著的時候就纏著奶奶給我講故事，她只會講周扒皮學雞叫的故事和小老鼠偷油吃的故事，很快我就聽膩了，我開始纏著奶奶給我講新的故事，她講不出來了，我就開始追問她小時候的事情……

奶奶姊妹四個，她年齡最小，小時候家里條件很好，老一輩說的那些窮苦日子她都沒有經歷過，直到21歲才經人介紹遠嫁給了河南的爺爺。從這一點上來說奶奶是幸運的，幸運的是她的童年不愁吃還有機會上學，但奶奶也是不幸的，14歲的時候奶奶的母親因病去世了，奶奶的父親一直抑郁寡歡沒兩年也去了。奶奶從此便沒了上學的心思，奶奶曾經對我說：“上課的時候啊……看課本上的哪個人物圖畫都像俺娘，聽著哪個男老師說話都像俺爹在叫我”。奶奶此后一直無人教導，家里的嫂嫂待她雖然嚴苛卻不曾缺衣少食，奶奶就在這種環境下修煉出了一種堅毅的性格和永不服輸的倔強，這也使得她在那個極其看重女性德行的年代有勇氣與生活不斷的抗爭數十年。21歲的時候，奶奶在兩位哥哥和其他家長的安排下嫁給了遠方親戚，也就是我的爺爺。爺爺是名軍人，爺爺奶奶結婚前一次也沒有見過，就連結婚當天爺爺也沒能回來。結婚后，爺爺也是大部分時間都在部隊里很少歸家，獨留奶奶一人在家。由于沒有男人撐腰再加上也一直沒能有個孩子，她經常被妯娌們欺負，挨打也是常有的事情，最嚴重的一次是奶奶剛生下大姑沒兩天就被兩個嫂子拖去玉米地里干活，奶奶身體虛弱沒有力氣，兩個嫂子就對她拳打腳踢，直到把奶奶打的不省人事才肯停手，她們見奶奶呼吸微弱干脆直接把奶奶丟在了玉米地里走了，她們甚至編了一套奶奶意外死在外面的說辭。后來奶奶還是一個人回來了。奶奶結婚的最初兩年連基本的洗衣做飯也不會，第一次和面被發酵后膨脹的大面團嚇的往門外跑，婆婆心疼她經常來家里手把手的教她，后來公婆也過世了，就只剩下奶奶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忙著洗衣做飯下地干活，照顧年幼的孩子，她硬是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小家。奶奶是個很有骨氣的人，她最不喜歡被別人嘲笑，爺爺經常不歸家，稻田里長滿了雜草被鄰居嘲笑說等冬天了看你們一家人一起熬青草湯喝。奶奶咽不下這口氣，她每天晚上早早的把孩子哄睡了，一個人去地里拔草，這一去就是一夜，困的不行了就在田埂邊上睡一會兒然后再起來繼續。

奶奶是個急性子，平時我一做錯了事情就免不了一頓打，我也還算懂事，在奶奶的嚴厲管教下小學成績年年第一名，放假的時候總是捧著厚厚的一沓獎狀回來。奶奶很高興，逢人就說：“我孫女出生的時候你們總是說她是丫頭片子來討債的，現在看看你們的大胖孫子哪個有我孫女聰明”！奶奶很疼我，對我比對弟弟都要好，我知道在奶奶心里，我永遠是最棒的，無論我做什么奶奶都會無條件的支持我，就是這種無條件的信任彌補了我童年的所有缺憾。

奶奶結婚后的日子可以用“水深火熱”來形容，人們總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我想這句話用在奶奶身上最合適不過了。奶奶一個人拉扯大了四個孩子，還要兼顧著地里的活。她一個人從白天干到深夜，經常凌晨兩點才回到家。奶奶偶爾也會提起當時的無奈：放著地里的活不干一家人吃什么？指望我爺爺的那點工資買米都不夠。后來實在忙不過來了，隔壁村里有人看家里小孩子多要來領養一個，奶奶猶豫再三，想著孩子跟著自己也是受苦，于是一狠心把大姑給了人家，但是那戶人家雖然家里有錢，大姑吃的飽飯上的起學卻經常被養父養母虐待。奶奶聽說了之后不顧勸阻去了那人家大鬧了一場，又把大姑領了家。后來，爺爺退伍回了家，但也意味著家里沒了任何經濟來源。奶奶和爺爺商量著籌了點錢開了一個小油坊，掙點錢維持生計。本以為生活就這樣可以平平淡淡的過下去，可惜你永遠不知道生活會在哪里給你埋一顆雷，只一腳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奶奶的大兒子春申十六歲了，過完這個假期就要去縣城里讀高中了，他知道這個時候去縣城讀書就家里目前的經濟狀況來看有些困難，就和奶奶商量著不去讀書了去外地打工補貼家用，奶奶死活不同意堅持讓他去上學，最終是拗不過固執的奶奶答應去讀書了。臨行前一晚，春申想替替奶奶去油坊守夜，畢竟以后就只能奶奶一個人守著了。晚飯以后他就收拾好行李出門了，本打算明天一早剛好在油坊門口的車站坐車去縣城，任誰也不曾想到這一去便是永別了。春申守夜的時候遇到來搶劫的賊，油坊被點著了，連他也沒能逃出來。奶奶說那晚的火光染紅了整條街的天，她和爺爺趕到的時候天還沒亮，火光把一切都照的清清楚楚，奶奶幾次想沖進火場，都被旁邊的人拉住了，爺爺拎起水桶去救火，每一桶水都被大火無情地吞掉了。旁邊的村長拉住爺爺告訴他：“尸體搶出來了，你們去送孩子最后一程吧”。奶奶氣急交加昏了過去，醒來以后奶奶就有一段時間不認識人了。奶奶常對我說她一定是小時候過的太好了，所有人都在受苦受難的時候她無憂無慮，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現在大家日子都過好了，她要開始遭報應了。爺爺呢，也會自言自語地說：“走了一個又傻了一個……”。那時候我卻還小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也給不了他們一絲慰藉。

二十二歲我大學畢業，離開了那個小村莊留下了爺爺奶奶還在村里守著那個有木梯的老房子。我已經張大，不再懵懂，不再喜歡爬上高高的木梯，我改變了很多但不變的還是喜歡看滿天的星星，可城里的天空只有一片巨大的藍色幕布，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那星河閃閃的樣子了。六月，奶奶生病住院確診阿爾茨海默病，我跪在床前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那雙蒼老的手皺的只剩下皮而沒有血肉，那個曾經追著我打的時候能繞著村子跑三圈連一口大氣都不喘的女人和現在躺在我面前白發蒼蒼，脊背彎曲，說兩句話就略顯疲憊的人一點也不像，那個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強悍了一生的奶奶終于卸下了她的鎧甲，其實這才是她最本來的樣子吧——柔軟且善良。

我終于還是吃下了母親送來的那兩粒藥，躺在床上昏昏睡去，這一夜安穩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