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恩來到的這個村莊萬般寧靜。
小溪、方宅、阡陌、石板,夕陽在它們身上映出美,映出生活。小溪的旁邊立著一棵挺拔的古柳,再也沒有人驚擾它的生活,它萬分愜意。
古柳下卻躺著一個人,死人。
在這般的美景中死去,該是愉快還是失落?已沒有人關注他死去前的心情。
仇恩脆在他的面前,合上他未曾閉合的眼。攤開手掌,還有一根未曾發生的銀針。
這個人正是龍落。
龍落這一個人,這一生,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義?也許他想過千萬次。他想死,可又想活,于是就在生死之間馬馬虎虎地活著。他幸運的是,有一個孩子陪他走過一段漫長的歲月。可這歲月終歸要結束。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誰是不該生下來的,也沒有誰是不該活來下的,上天也許僅僅想讓你品嘗一下做人的滋味,世間的孤獨,然后又讓你死去,不需要任何理由。只有人類才善于找理由,找意義,不是嗎?
落日下,黃土中,良辰美景,仇恩埋葬了這個兄弟,拜了三拜,又轉身,對著蒼天拜了三拜。
冷血閣。
無人想象得到這斷崖之上這個小小樓閣的昏暗。這里好像是天然的太陽走不到的地方。
無影在他的房間內盤坐。這個房間竟然明亮如雪,只因燈火永遠都是燃著的。
無影并不真正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沒有影子的是鬼。他是人,是人就會受傷。他只是沒想到長松的“清風十三劍”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傷了他,并且這劍氣傷不及內臟,也不在皮肉,卻讓人渾身難受至極。
一想到不能真正意義上打敗花翎,他的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愁苦。笑容是花翎死不了,愁苦是他是否真的能夠打敗他,成為殺手的驕傲。他不確信。
他望了望身邊閃光的刀,望著刀上“冷血”二字,笑了,因為那是他的信仰。
靜謐得恐怖的長廊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那聲音的頻率不快亦不慢,顯然他是常居在這里的人。
腳步聲越來越近,卻越來越輕,無影的嘴角上揚的弧度也越來越大,他甚至閉上了眼。
門開了。
無影道:“你來了。”
那人道:“我來了,你又知道。”
不僅是個女人,還是個美色無雙的女人,一個武藝超群的女人,一個穿得很少的女人,更奇妙的,她更是一個從未出過這斷魂崖的人,也是此地唯一的女子。
無影道:“墨兒的腳步聲,我當然聽得出來。”
她就是冷血閣唯一的女殺手——無墨。
無墨并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受傷了。”
無影道:“是。”
無墨道:“誰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夠傷你?”
無影道:“不僅有,也不僅一個人。”
無墨無語,卻早已快步向前,一把扒開無影的衣服。只見健碩的身肌原形畢露,一條條紅色的傷痕也清晰可見。
若是一般人也不以為然,此時有人卻痛極了心。
無墨道:“誰做的,我殺了他。”
無影道:“你殺不了。”
她確實殺不了,但不一定能讓人自在。她動起手來,也總讓人哭笑不得。
無影披上衣服,道:“你來時莊主知不知道?”
無墨道:“應該不知。”
無影道:“那就好,你快回去,不然莊主會生氣的。”
無墨搖了搖頭,眼里含著點點淚花,楚楚動人。
無影會意,吻了吻她的臉頰道:“放心,我沒事。”
無墨又消失在黑暗中,那腳步聲依然輕盈,依然平穩。
這個健碩的男人陷入了沉思,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長嘆一聲,憂從心中來。
他明白,無墨總歸是少莊主的女人。萬勝風的旨令還沒有人能違抗。
正在此時,他竟然也迷茫,自己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從前有許許多多的夢想,如今卻只在一個對手的身上,一個女人的心上。
他想不想擁有無墨?他想,做夢都想,但他不能,明知不能卻又渴望,總讓他陷入矛盾、迷惘與沉思中。
棲霞山。
棲霞山上大雪紛飛,白雪淹沒了一切,覆蓋了一切,使得每一個角落都只剩下潔白。
有一個人已在雪中跪了六個時辰,從天亮跪到天黑。四個人也在雪中站了六個時辰。
莫非始終覺得,人還是要入土為安。所以,他將林秋芙從冰室里取出,埋于白雪中。
自此之后,白雪與秋芙便是一體,美麗、純潔。也終將和白雪一般融化,消失。
莫非為什么不陪他們一起死?只因他早已將生死淡泊,他的前塵往事,就讓行醫濟世來遺忘吧。
莫非終于從雪中站起,仿佛歷盡滄桑。
莫非道:“諸位何往?”
長松道:“我等已全愈,也許就要上少林,莫老前輩可要一同前往?”
莫非道:“不了不了,本非紅塵人,不管紅塵事。你們去吧,有空可到梅花塢喝杯花酒,解解寂寞。”
于是一行人在棲霞山道了分別,各自遠去。
棲霞山原本就應寂寞。
不知過了幾日,快馬就奔到了松江城。天色漸晚,四人四馬便在松江城中安歇,依是那家“福來客棧”。
韓平道:“我想去一個地方。”
韓平很少開口說話,既然他開口,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韓平所指,無非是那個城外的小村莊,小村莊里古柳下的小屋,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的叔父了。
花翎道:“正好,我們也去。”
長松不動身,也不開口,呆呆地望著燈火。
花翎知道他在想什么。
清溪旁,古柳下,燃起了熊熊大火。
花翎、何晴柔和韓平就站在大火前,韓平眼里的淚在翻滾,但他依然冷靜著。
燃燒的是他十幾年來可愛的家。火光照亮了一半邊天,光明、耀眼,卻讓人害怕。
火中還站著一個人,他是這把火的始作俑者,他是一個斷臂的人。
花翎認出了這個人,這個人也認出了花翎,但他更認出這個孩子,看到韓平,他竟笑出了聲來。
沒有人再記得從前的從前他是個啞巴。
花翎道:“沒想到再見,你竟又少了一條胳膊。”
仇恩道:“我也沒想到。”
二人相見竟沒了敵意,或者說,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敵意,而是單純地享受擁有對手的快樂。
仇恩認識韓平,韓平卻不一定了解仇恩。
仇恩道:“韓平,你父親和叔父都已死了,你知道么?”
韓平道:“叔父為什么死?”
仇恩道:“因為恩怨。”
韓平道:“什么恩怨?”
仇恩道:“你父親的恩怨。”
韓平道:“殺他的人是誰?”
仇恩道:“萬劍山莊。”
眾人緘默了,因為龍落的死,簡直無辜。他的死,只是因為他是一個使銀針的人,是龍起的弟弟。
龍起在萬劍山莊獲得以百萬計的銀兩,全數交給龍落保管,供養育孩子花銷。久而久之,日積月累,這些錢一天多過一天,終于能夠上得松江城最好的青樓,去聆聽古箏,欣賞美人。其實這些都沒有錯,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自有命運。他的死,也并沒有錯。
韓平道:“你豈非也是我的叔父?”
仇恩好幾年才回一次,每一次都讓韓平叫自己叔父,韓平的心中也只是隱隱有這樣一個人。
花翎也正想問這個問題,因為他實在不相信會這么巧,三個人同時能夠使飛針,并且手法如出一轍。
仇恩道:“我不姓龍,但我師父是他們的父親。師父把我撿來,與他二人同練飛針,數十年終成兄弟。大哥龍起最有天賦,于是能出手殺人,而龍落內心貪玩,一事無成。我不怎么說話,就被人當成啞巴。”
何晴道:“那你們三人一齊投靠了萬劍山莊?”
仇恩道:“不,龍落并不屑于投靠任何人,但我和龍起就幫萬勝風共謀大業。”他忽兒想起什么,又道:“龍起的毒針正是從你師父那里學來的,說起來,你師父對龍起也是癡情,竟然抑郁而終。”
想起自己的師父,何晴柔竟為她感到傷心。
何晴柔道:“你認識我師父?”
仇恩道:“談不上認識,但我知道她是個美人。”看了看何晴柔,又道:“你們百靈殿是不是盛產美人?”
何晴柔聽到對方在夸自己,急忙道:“那倒不是。”
不知不覺房屋已然倒塌,化作飛煙,飄在空中,落在地上,火勢越來越小。
花翎道:“你燒了它,意欲何往?”
仇恩大笑道:“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花翎道:“不能再伏劍行走江湖?”
仇恩道:“江湖是條不歸路,不是沉寂隕落,就是萬丈孤獨,有什么好走的?”
花翎道:“好,那我請你幫個忙。”
仇恩道:“什么忙?”
花翎道:“帶他走。”
“他”指的當然是韓平,對于這么一個孩子來說,青春大好,不該混這趟洪水。他自己怎么想,沒有人知道。總之他總是沉默,一言不發。因為他明白在不一樣的時刻,就要接受不一樣的命運,有時服從是最好的選擇。或許,他的內心深處,是萬分期盼跟著花翎一同闖蕩的。畢竟任何與花翎共處的人,都不會覺得這是一個不好的處境,都會深深被他的魅力所吸引。
仇恩看了看韓平,想了片刻,點下了頭。
其實他原本想拜托花翎好好照顧這孩子的,但此刻他想通了,保護一個人最好的方法,無非讓他遠離江湖。
花翎又道:“你的單臂,可還能使劍?”
仇恩拍拍斷下的袖口,道:“能。”
如此斬釘截鐵的眼神,讓人很難不相信。花翎也從不相信,他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他看透,他忘卻,卻不會認輸,這是一個劍客的尊嚴。
花翎低下頭,拍了拍韓平的肩,像個兄弟,又像個朋友。他是非常欣賞韓平的,他有時甚至覺得,韓平有些像曾經的自己。
花翎道:“我等你回來,只看劍術,不見飛針。明白么?”
韓平開口道:“好。”
這下就讓人不得沒有疑問,既然仇恩學的是師父的飛針,為何劍術又如此精妙?并且頗有特色?
問題是由何晴柔問出的,他雖沒看見過仇恩的劍法,卻從花翎口中得知這個對手的兇悍,越是強悍的對手,越受到花翎的尊敬。
仇恩道:“花翎你可記得曾與你一同到山莊的背著黑劍的人?”
花翎道:“你是指長松?”
仇恩道:“雇流青殺長松的正是萬勝風,他早知長松的師父是‘平川劍客’的獨孤平,害怕這個世外高人出來擾他的局,于是借你的手殺掉長松,引出獨孤平然后除掉他。”
花翎道:“應當還有一個原因。”
仇恩道:“什么原因?”
花翎道:“是龍起慫恿他這樣的做的。”
仇恩道:“確實。”
何晴柔道:“那又和你的劍法有什么關系。”
仇恩道:“關系在于獨孤平與我是故交,當年我二人不分高下,惺惺相惜,于是交了朋友,互相切磋,他指導我劍法,我告訴他飛針的秘密。自與他探討劍術以后,我越發覺得劍術實在大有門道,于是一發不可收拾,才有了這般的劍法。”
何晴柔贊嘆:“看來你天賦極高,僅憑教幾招就悟得這樣的境界。”
仇恩已將迅速將韓平攬在身邊,欲要離去。
但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道:“花翎你可還找那個人?”
花翎道:“當然。”
仇恩道:“我勸你早一些,不然她可能等不到你。”
何晴柔眼里充滿著疑惑,看向兩人,仿佛用眼睛在問:“‘她‘是誰?”
但沒有人回答她。
花翎道:“我會盡快的。”
不多久,韓平跟著仇恩,一步一步隨著煙霧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淹沒在煙海中。
并未完全消失,只見兩道淺淺的影子,與煙一樣朦朧。
花翎與何晴柔一同注視著那方向,看著遠去的煙塵。
韓平忽然一個轉身,口中挪動了兩下。人遠音淡,根本無法聽清他說的是什么。
韓平既然主動開口,那他一定有十分要緊的事,至少在他心中,是有分量的事。
花翎深深地明白,所以知道,他說的是:報仇。
花翎點了點頭,但他已看不見。原來在韓平的心中,早已將萬勝風當作至大的仇敵。原來他的心中,也還在乎龍起和龍落的死。
火勢已消散了,一切又回歸平靜。
古柳依在,在風中,笑得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