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梅花塢。
梅花塢的梅花比村莊的多得多,遍地盛開。
每一朵花在這兒都能夠自由地飄散,生活。
有一個人在這里種了二十年的梅花,二十年,他早已與梅交了朋友,與梅成為知己。
人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醫術精湛,自稱莫非,人們便叫他莫非。
莫非從來不醫死人,今日此時,他卻活生生來了兩個比死人更難醫的家伙,跟著的是一個無比美貌的女子,一個無比淡定的孩子。
長松將花翎背到莫非面前的瞬間便全身無力,轟然倒塌,如高樓,如巍山。
除了情義與信念,還有什么能夠讓他撐到現在?
只要不死,就沒有莫非救不活的人。
“醫王”之名,不是吹噓就來。
冷血閣。
甚至沒有人知道這處斷崖之上還能居人。
冷血閣正是為人不能為之事,居人所不能居之地。
每一個人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夢,江湖夢。萬勝風雖一把年紀,壯志不減。
人活一輩子,錢有了,名有了,他就有更大的欲望,權力。
即便不能統治江湖,他又有什么遺憾,至少他活得家喻戶曉,哪怕是罵名。
昔年的曹孟德豈非也是如此?
斷崖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湖,湖邊一個孤單的人正是萬勝風。
只見他一躍而上,騰于半空,用他凜厲的劍法在石崖上刻下兩個驚人的字——江湖。
幾乎每夜都會有人做夢。誰都是想在美夢中永恒,從噩夢中醒來。
長松只是累得有些糊涂,醒來時亦是糊涂萬分。
花翎正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中。
夢境中,他站在懸崖的一端,一個女子站在懸崖的另一端,誰也沒有開口,只是彼此遠遠地望著。懸崖下是一片云霧,看不見的底。他使勁想讓自己看清楚對面的人是誰。他用盡所有的武學試圖飛越懸崖。任憑他怎么用盡力氣,最終都是越不過。女子仍在那里,一動不動。
忽然間他腳下一顫,懸崖竟然朝深淵處聚攏過去,一點點靠近女子。
他終于漸漸看到了女子,沒有白紗蒙面的她如此熟悉,如此動人。她就在懸崖上笑,淺淺地笑。
就在懸崖就要消失,兩片陸地就要接上時,她突然又消失了。她一消失,花翎心中一急,下起了雨。
現實中。
她再也無需面戴白紗,她應該展現她的美,世人喜惡,自是世人,與她無關。
白皙的臉龐此時掛滿了淚珠。
“花翎,你別死,我知錯了,我求你別死……”
房間內只有她一人,陪伴著一個將死不活的人,一個生死未卜的人。
“花翎,你醒來我帶你去百靈殿喝美酒。”何晴柔看著沉睡的花翎,如是說。
韓平這時走了進來,端著一碗藥。
韓平道:“他前晚在屋頂上一個人喝了兩壇酒,爛醉如泥,突然說知道你在哪里,我們才趕將過去的。”
韓平說完放下藥湯才走了出去。
何晴柔明白他是深深地在乎著自己。
“花翎,有時我覺得你真傻,真的……”
“你才傻。”
屋里沒有第三個人。
如此熟悉的聲音。
花翎已經醒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何晴柔大急,說不出話來,道:“你……”
花翎道:“小點聲兒,我不想那么早下床。”
何晴柔破涕為笑,眼淚和笑容一道涌來,可愛迷人。
花翎伸出手為她拭去眼角的淚,道:“你很美。”
久違了的花翎的笑,終于又重現。
小屋子的藥味溫暖如玉,洋溢在小屋里每一個角落。此時,陽光,大地,梅花,甚至高山上的雪也是溫暖的。
這樣很快地就過了半個月。
半個月,除了梅花開得更加燦爛,沒有什么變化。
許多人都認為,萬劍山莊從此已消失于江湖中。其實那只是因為萬劍山莊沒有任何的舉動。一個大派竟然能夠消失于無形,變得漸漸沒有了存在感。
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老大門派的人從來都不閑著。
人們真的淡忘了萬劍山莊?
不,決不會。
斷崖上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萬勝風,一個是仇恩。兩個人在斷崖上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萬勝風道:“我想過一百個背叛我的人,卻從未想到會是你。”
仇恩道:“你現在知道了?”
萬勝風道:“為何負我?又為何欺瞞我?”
仇恩道:“幫你是為了報恩,負你是為了信仰,我也從未欺瞞過任何人。”
萬勝風道:“好。龍起的死是我的錯,你可以怪我。但背叛我的下場你不是不清楚。”
仇恩道:“龍起已死,龍落不能死。”
萬勝風道:“已經晚了,我已經讓凌風和無影去了。”
仇恩眼睛一轉,一陣大驚。
仇恩道:“你更不該讓凌風來混這趟混水,他本可以在威風的萬劍山莊做他的少莊主。”
萬勝風道:“為何,雄圖霸業不好么?”
仇恩道:“好是好,只是他不該屬于江湖。”
萬勝風道:“我會讓他明白。倒是你,欠我的,你怎么還?”他已然對仇恩失去了信任。
仇恩已緩緩拔出了身后的玄淵,卻不是砍向萬勝風,而是砍斷了自己的手,右手。唯一的,執劍右手。
我曾是你的手臂,是你的影子。現在我已是廢人,不能再做你的影子,也做不了別人的手臂。
血流不止,但仇恩一點疼痛的知覺也沒有。
自己失去的東西就要毀掉,得不到的別人也無法得到,這不是正應了萬勝風的性格。
對于仇恩來說,一個劍客,失去了執劍的手,等于死人一個。他還留著自己性命,無非是有些別的牽掛罷了。
萬勝風道:“好。”
接下來他又道了三聲“好”字,徑直拿起玄淵劍,消失在大霧中。
梅花塢。
長松要請花翎喝酒,花翎自然不會推辭。
酒伴桃花,花香,酒更是濃烈。
兩個男人,兩把劍,在這酒中陶醉,在花香中沉迷。
沉迷是一種不用很難就可以找到的快樂。
韓平不喝酒,在一旁喝著梅花泡成的甘露。
長松喝了一口酒感嘆:“道路艱難,前途渺茫啊。”
只因他只能“望美人兮天一方”,他與美人天各一方,卻連著萬縷千絲的牽掛。遠方的如煙何嘗不是癡守空窗,已如同一具雕塑。
眾人正暢飲著,此時有人走了過來。
“年紀輕輕嘆什么前途渺茫。”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梅花塢的主人:莫非。
莫非踏花而來,順風而呼。
二人齊道:“莫老前輩。”
莫非道:“好小子,趁我不在偷我酒喝。”
長松道:“此非偷也,乃是拿也。”
花翎道:“前輩不是上山采藥了么?”
莫非道:心想偷懶一日,又下來了。對了,花翎你的傷口可愈合了么?“
花翎摸了摸胸口,道:“已無大礙了。”
莫非道:“那就好。”
長松拿起一壇酒,道:“來,前輩,一起。”好像這酒是他家的似的。
莫非依然道好,坐下與二人同飲。
喝別人家的酒還一點也不客氣的人,除長松外也別無他人了。
莫非喝到一半,突然看了看長松,道:“你這把劍很是奇怪。”
長松道:“前輩是在說,它很黑?”
莫非道:“不僅黑,且世間少有。”
長松道:“這把劍是我師父用黑蟒的血錘煉而成,師父對它珍愛有加,后來把它送給于我。”
莫非提起這把黑劍,竟隱隱有一股澎湃的氣勢壓來。
莫非道:“敢問令師大名,興許我們認識。”
長松道:“不瞞前輩,家師乃叫獨孤平,人稱‘平川劍客’,不知前輩可否聽過。”
莫非虎口微微一震,又笑以對之,令人不易察覺。
莫非緩緩道:“聽過他的名號,聽說他劍法一流,后來不知所蹤,原來歸隱去了。”
長松道:“前輩有所不知,我師父前陣子已然西去了。”長松說著不禁有些沮喪,杯中酒也有些暗淡了。
不料,聽到這個消息的莫非杯子直掉到地上,與碎花一樣稀碎了。這讓傻子也看得出來,此事必有隱情。,卻無從開口。
莫非突然一陣長嘯,然后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直徹云霄,抖得梅花落了一地。
此笑非歡笑,也非苦笑,但又讓人不明白究竟是為什么而笑。難道是因為解脫?
此時花翎、長松和韓平皆是一陣疑惑,但沒有人打斷他的笑聲。
良久良久,這笑聲終于停止下來,卻仍然聽到山谷的回聲。
莫非道:“獨孤平為什么而死?是不是龍起殺了他?”
幾人又是一陣大驚。
長松道:“前輩怎知?”
莫非道:“早就知道龍起這個人會入魔的,終于還是有了這一天。”
花翎從他的反應開始就在琢磨,再看了看他懸空的袖子,恍然大悟。
花翎道:“莫非前輩是——吳有是。”
長松也正要問,充滿著期待。
莫非不答,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
他們終于明白莫非為什么只有一只手臂了,他們應該早就想得到的。
這答案來得很遲,但總比不來好。
原來莫非當年從棲霞山逃下之后,舍棄功名,去深山求醫,因為學識淵博,被一個山中高人收在門下,為其治斷臂,授其神術,于是有了今日之莫非。
莫非道:“吳有是已經過去了,如今只有莫非。”
長松等人驚訝過后,將有關棲霞山的一切悉數告之。
莫非一直靜靜地聽,聽完之后,立馬道:“我很想去棲霞山看看。”
他這話里有隱者寵辱不驚的氣息,卻又藏著隱隱的不甘和無奈。
花翎道:“只可惜惠釋死得太慘。”
莫非道:“惠釋雖是和尚,卻也有情有義,難得呀。”
其實最心痛的莫過于他自己。
都說往事不堪回首,其實只是因為痛楚不堪回首。
雪峰山。
山上雪中竟多了些腳印,這些腳印多是女子所留,他們正受命去往另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流青殿。
花翎為了讓百靈殿不再受到冷血閣追殺,只好讓她們暫居雪峰山。
此時此刻,流青殿上的十個人正馳馬下山。白馬踏白雪,卷起的是滾滾紅塵。
冷血閣和流青殿的碰撞,畢竟是生平未有之快事。
十煞,將要面對什么?他們是該郁悶,還是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