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辛巳年臘月，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整整四個月，終于熬到了醫生準許我出院回家休養。這一天上午，孫瞎子和李喻辦完出院手續，收拾好了行李，準備回省城的家過年。我掐指一算，上卦巽，下卦離，風火家人卦，內卦克外卦吉，有喜事，但是喜從何來呢？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王靖恩王靖仇姐弟兩個在幾個助理的簇擁之下涌入我這個窄小的病房。

王靖恩看上去胖了許多，眼睛有些浮腫，身體發福，以前的苗條身材完全不見了，穿著打扮也完全不是她的風格，一身淺色的運動服，寬大甚至有些不合身，一頭長發隨意的束在身后。

奇怪的是，旁邊她的助理路璐手上還抱著一個嬰兒，在我們三人萬分驚訝的目光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王靖仇看見了李喻，剛搶先說了一句：“李先生！”，就被他姐姐伸手攔住了，下面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王靖恩用一種怨恨的眼光看著我，也不說話，周圍的人都保持了安靜，孫瞎子和王靖仇覺得尷尬，只好把目光轉向別處，李喻氣鼓鼓的用手捶床鋪，哼了一聲。

“你沒事吧？”王靖恩緩步走到我的病床邊，看了看我胳膊上的紗布，眼睛有些濕潤，說話的聲音也有些許的哽咽，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你出去找鼎怎么不告訴我呢？我剛從美國回來，還收養了一個孩子。”她指著那個小嬰兒，“男孩，我給他取名叫王瑞猊，狻猊的猊。”

我正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個小嬰兒，眉清目秀，白白胖胖的看起來……啥？我大吃一驚，狻猊不是麒麟的兒子嗎？她什么意思？不敢往下想了。我又看了看小雅，這個胖丫頭緊緊抱著孩子，躲著我的目光，不敢跟我直視。

“你墜崖的事，靖仇都和我說了，我現在不急著去找別的鼎了，你可以安心養傷。”王靖恩滿臉擔憂的望著我，

“你不著急，我急！”我站在病床邊大聲說，

王靖恩愣住了，所有人都沒想到我這么急著回到那個墜崖摔斷肋骨的山谷，在病床上的這些日子，我把前后經過想了很多遍，最好的辦法還是回去看看，解開我心中的疑惑。而且這次還要給我的大徒弟張毅濤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王靖恩很快就安排好了再入蒙山的設備和人手，張瀾石和張毅濤也在接到我的消息后趕了過來。

一行人在衛星定位的幫助下，很快來到了我墜落谷底的那個位置。再次回到這個地方，我百感叢生。

燃起三只香，擺好了幾樣水果酒菜的祭品，我在那幾株斷了枝丫的大樹下行禮叩首，眾人雖然不解，都看著我默不作聲。

我朗聲道：“李金麒感謝林白眉、趙如畫、列缺伯、青州公幾位仙人的救命之恩，今日晚輩來請青州公出山，如有不妥之處，還請幾位仙人示下，晚輩這廂有禮了。”說完就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動靜，似乎沒有什么異樣的地方。

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什么特殊的動靜，王靖恩帶來的人有的已經開始不耐煩了，有人竊竊私語，似乎是有些嘲笑我的這些行為。

王靖恩倒是十分恭敬，垂手而立，面無表情。我靠近她，悄悄囑咐了幾句話，她點了點頭。

我把張毅濤叫了過來，和他詳細的講解了一遍，他頓時興奮起來，撥開密林中的草藤，帶著幾個人盤山而上，其他人則和我留在原地休息。

張瀾石有些擔心他的兒子，就小聲問我原因。

“我要讓我的徒弟也當一回名人。”我微微一笑，

張瀾石有些木然，因為有些事他還不知道，我忙和他解釋我墜崖之后的奇遇。

上山的路上我在心里算了一下，鼎為乾，山為艮，得卦天山遁，從字面上看，遁就是逃，鼎是藏起來的，要不然這幾千年來早就被人找到了。按照我和幾個仙人相遇時的情景分析，乾卦還代表寺廟，按起卦時辰得動爻為三爻，這半山腰上應該是一座小廟宇，大青鼎應該就藏在這個小廟的后面山洞里面，艮為墻為腳，入口就在小廟的墻角。

果然沒過多久，遠遠就看見張毅濤表情復雜，一瘸一拐的沖下山來，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待走到我的面前，早就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是顛三倒四：

“特別大！師父！太漂亮了！找到了，就在洞里，鼎啊！”

聽到鼎這個字，本來已經不耐煩的人群頓時沸騰起來，王靖恩看了我一眼，帶著崇拜的眼神，表情也滿是喜悅，來不及多問，她趕忙招呼剩下的人上山去了。

我特意叮囑她不要破壞山上的小廟，另開一條通道把大青鼎運出來，因為我怕破壞了人家的房子，老仙姑會生氣的。

因為傳說中，九鼎都是一樣的造型和重量，大青鼎和大雍鼎想必也是一樣的大小，我并不急著去看，所以把發現大青鼎的這個功勞交給了我的徒弟張毅濤，畢竟這個發現在考古界也是一個大新聞，他本身就是學考古的，這個榮譽對他來說很珍貴。

雖然沒有了驚喜，待到我來到大青鼎跟前的時候，還是被它雄偉威嚴的身姿震撼到了。

我趕忙跪倒在地，也許是出于對我的佩服，其他人也跟著我跪了下來，三叩首之后，我高聲說道：“晚輩李金麒、孫大志、張瀾石、王靖恩、王靖仇、李喻、張毅濤等，恭迎青州公出山！”我的聲音在山洞里久久的回蕩，不斷地的有回聲傳來：“出山、出山、出山……”。

蒙山獨特的地質構造使得幾千年來大青鼎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壞，也沒有其他青銅器常見的那種銹跡，它在漆黑的山洞里發出微微金光，通體潔凈如新，仿佛就是不久前鑄造的一般，鼎身正中間兩個古篆大字：大青，和我預料的分毫不差。因為鼎身使用的隕鐵是特殊材料，所有的電子設備在它跟前都不能用，連聚光燈都無法點亮，我們只好在山洞里四處點上蠟燭，大鼎反射著燭火的光，山洞里頓時金光四射，燦爛奪目。

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大青鼎內部的銘文。

在張毅濤的指揮下，王靖恩的手下用宣紙拓片出來，我看那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卻是一個都不認識，和大雍鼎的銘文只有兩行字不同，大青鼎的內部足有一千多字。

幸虧隊伍里還有兩個古籍專家，張瀾石和孫瞎子看了半天，最后兩個人合計了一下，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

大青鼎內銘刻的是《連山》和《歸藏》！

傳說中，易有三種，即周易、連山、歸藏。但是傳于后世的只有周易，連山和歸藏早已失傳，有人說在秦始皇陵內還有一份孤本。單是一個周易，已經可以通天地，知往來，若是三易全通，豈不是天下無人能敵？

我的腦袋亂成一團，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些什么，或許應該是狂喜吧，畢竟我是學易之人，得到如此天書，千百年來，又有幾人有如此機緣？李淳風、劉伯溫、諸葛亮、邵雍、金圣嘆等等先人，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東西！

剩下的事由王靖恩手下順利的完成，挖洞，測量、拍照，錄像，拓印，雖然運送大青鼎出山的過程中，車輛不能正常使用，歷經一個月的時間，最終還是成功的送到了省城博物館。離開前，我特意在山洞前的小廟里留下了幾箱白酒和水果，把墻角開的洞也復原了。想起那晚和幾位神仙飲酒作詩的景象，不禁有些悵然若失，我心里明白，再也不會重逢了，對著空蕩蕩的屋內深深三鞠躬之后，關上了小廟的門。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是壬午年，春暖花開。回到省城之后，李喻回學校上學，我和孫瞎子、張瀾石三人埋頭于歸藏和連山的研究之中，奈何天書一般的文字需要不斷翻閱古籍考證，不然錯一字也是謬之千里。張毅濤被省博物館聘為客座教授，從此青云直上，離開了王氏投資集團。

閑暇之余，我停下寫作的筆，靜坐品茶，看著街邊熙熙攘攘、往來匆忙的人群，眾生都在為活著而忙碌，我思考自己現在的生活，有朋友有事業有經濟，幾乎就要忘了自己曾經潦倒的日子，曾經在緬邊采石場的日子，我暗暗提醒自己，以后要多行善事，盡可能多發揮自己的能力去幫助別人。

王靖恩時常抱著小獅子（她對兒子的愛稱）來看我，這對母子和我的關系十分微妙。王靖恩和我應該算是和解了吧，我想。這一年是她的本命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對生命的了解也更深了一層。她的那個孩子特別可愛，每次她來，我都要抱著孩子看很久，她也不反感，更是不再提起找九鼎的事情，就像是兩個多年好友，時常要聚在一起閑話家常。

自從美國歸來以后，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也沒有了精致的妝容，活脫一個家庭婦女，每次從她那豪華轎車里面拽出來的不是紙尿片就是奶粉之類嬰兒用品，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然而有一件事，我沒有忘記。那就是我用神農方配制了一付草藥，專門治療王靖恩的哮喘病，她拿到藥方子之后卻說現在她的身體不可以吃草藥，要等到明年才能吃，我百思不得其解。

目前，九鼎已得其二，對于我尋找古物的能力王靖恩從未懷疑過，雖然里面很多都是機緣巧合，碰巧發現的罷了。我答應了她這個耗時可能達數年的任務，我不得不認真思考她尋找九鼎的目的。從那幅畢加索的油畫開始，背面那句“得九鼎者，既壽永昌”，好像暗示了九鼎的擁有者似乎可以長生不老。既壽永昌四個字最早出現在傳國寶璽上面，傳國寶璽又來自于和氏璧。這老畢遠在意大利，是怎么知道的夏啟時代中華文化里面如此秘密的呢？要知道與夏朝同期的歐洲還處在神話時代，連文字都還沒有形成。要說長生不老是歷代帝王和極富之人的終極追求，從秦皇嬴政到袁世凱，哪個成功過？不過按照現在得到的神農方和連山歸藏易，已經可以治百病，知未來，通古今。全部掌握的話，“長生”不太可能，但是“不老”是可以做到的。如果九鼎全部找到，獲得里面所有的秘密，一切都有可能，但她王靖恩年紀輕輕就開始追求長生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

然而，命運會推動著所有人向前走，經歷那些必須要經歷的事情。

壬午年四月，在外工作多時的張毅濤回家探親，也帶回了一個讓我們所有人震驚的消息。

原來，由他帶領的考古隊在太行山深處考古時意外發掘了一處超大型古墓。規格很高，陪葬品也異常精美，初步認定是商朝早期的墓葬，而墓主人很有可能是大名鼎鼎的商湯。根據古籍記載，商湯的陵墓在渭水一代，那么太行山的這個陵墓又是誰的呢？墓主人是誰無所謂，里面出土的一塊通體青色的石牌，上面記載的內容才是我感興趣的，所以張毅濤才急忙趕回家告訴我。

張毅濤帶回來的是一些照片。石牌已經斷了，幾千年后重見天日，上面的字是古篆，內容也不連貫，字跡模糊，只能辨認出一部分：“以有施女妺喜亡夏……大冀、大袞……輦藏之。”

一下出現了兩個鼎的名字，我和在場的幾個人都激動萬分，唯獨孫瞎子依然面色沉著，慢悠悠的說道：

“這上面說的‘有施’說的是夏末湖北恩施一帶的有施氏，而‘妺喜’則是古代四大妖姬之一。當年夏桀聽聞有施氏公主妺喜是天下第一絕色，便率大軍攻打有施氏。有施氏公主妺喜為保護部族不被夏桀所滅自愿獻身，夏桀被妺喜的美色魅惑，更加橫征暴斂以致亡國，商朝才得以統一九州。妺喜當年為了保護自己的部族，不惜犧牲自己的名譽，成了千古第一狐貍精，雖然后世更樂于將這個名號給蘇妲己，但是妺喜的故事要更加悲壯。她本來是打算刺殺夏桀，但是當她看到夏朝的強大不禁暗暗心驚，不得已才決定以一己之力慢慢消耗夏朝的國力。先后設計誅殺權臣大將，謊稱自己喜歡‘裂帛’之音，每天讓人撕裂千匹珍貴的布帛，搞得民眾怨聲載道，修建肉山酒海，使得生擒野牛、手掰鐵鉤的夏桀沉迷女色不問朝政。史稱妺喜有抑郁癥，完全可以理解為她為了殺這個昏君而日夜焦慮。商湯滅夏之后，不愿背上弒君的罪名，就把夏桀流放到了南巢。妺喜本可以回歸故國繼續做公主，但是她深知夏桀有能力東山再起，不親眼見他死去必有后患。所以這個‘禍國殃民’的狐貍精就跟隨夏桀被流放，直到親眼看見他貧病交加咽下最后一口氣為止，犧牲了自己，保全了天下蒼生。”

孫瞎子說完，自顧喝了一杯茶水，不再說話了。

“有施氏被夏桀所滅，妺喜亡夏也是為家族復仇，功勞雖高，但商湯居然用兩個九州鼎給她陪葬，這不太合情理。”我的老朋友張瀾石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其實我也正好在想這個事。

我們找遍了各種古籍，結合各種文物的年代鑒定，最后得出結論，這座墓不是商湯所建，而是夏桀在位時為妺喜修筑的，可見夏桀對妺喜是真的寵愛，如果是夏桀，那么用九州鼎給妺喜陪葬就說得過去了。

那么問題是，石牌上提到的“大冀、大袞”兩個鼎在哪里？

最后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這可能一個空塚，妺喜并沒有葬在里面。夏亡之后，夏桀和妺喜被流放到南巢，再也沒有回來。商湯就把沒有完工的妺喜墓封閉了起來，并立了石碑說明這一點，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兩個九州鼎在墓穴封閉的時候已經在里面了，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們必須到現場去一趟。

但是轉眼半年過去，發掘工作一直停滯。各種繁瑣的手續和文件阻止了我們找鼎的進度，張毅濤打電話告訴我可以出發的時候，身邊的人都歡呼雀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