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的T城，夜幕剛剛降臨，華燈就已閃閃爍爍亮了起來，將白日的功利和匆忙溶解稀釋在傍晚的氤氳中，晚高峰的喧囂告一段落后，竟有一種世俗的溫馨升騰上來。

吳未穿著白大褂，站在醫院的落地窗前，手捧水杯看著外面的萬家燈火和正在奔向燈火的人們，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寧靜。

這是她在值夜班中覓得的好處，玉書十分不理解她的這份矯情。總是說，這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自己點的，有什么看頭？

吳未干笑，她自己沒有什么追求，自然清閑一分是一分，不像玉書，準備在T城買房立足，每天忙著和男朋友攢家業，站在她的角度想想，自己這種愛好的確透著點無聊，一點都不務實。

正在這時，急診大廳突然傳來了吵鬧聲，吳未聽到有女人帶著哭腔大喊：“醫生，快來啊！”

一個男人急急慌慌闖進值班室：“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吳未半分不敢耽擱，跟著他跑出去。

只見門口停著的一輛電動三輪車上，躺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臉上嚴重燙傷，衣服前襟濕了一大片。

“怎么傷的？”吳未邊拉女孩外衣拉鏈邊問。

“是暖壺……”女人話沒說完又哭起來。

女孩睜開眼看著女人，似是想安慰，但疼痛讓她發出的聲音變成了哀嚎。

吳未拉開了孩子的上衣拉鏈，看到的是胸前一大片燙傷，因為捂在衣服里沒能及時散熱，已經泛著白色，比臉上還要嚴重，而背心黏連的地方，自然更不必說。

吳未和幾個護士將女孩抬上救護床，一路小跑著往急診室推。女孩咬牙忍著，表情幾乎是齜牙咧嘴了，兩只手很想伸到胸前臉上抓著掐著，知道于事無補，只得緊緊攥著褲子。

女孩的爸爸緊跟著，凌亂的頭發上還沾著片菜葉子，他沖女人說：“你趕快回家看著小燦，小錦這里我照顧。”

女人松開了推著救護床的手，眼淚像決堤了一樣汩汩往外流，就那樣站著，目送救護床消失在樓道里。

吳未為女孩處理傷處，安排值班護士莉娜和劉文文給女孩上藥，打點滴。

在剪背心的時候，女孩兩只胳膊始終緊緊夾著身體兩側，拽著褲縫，吳未感覺到她的顫抖，為了幫她轉移注意力，輕聲問：“你叫小錦對嗎？”

當然，她不是讓小錦真的回答，于是接著問，“小燦是你的弟弟還是妹妹??？一定可愛得不得了吧？”

嘴上說著，手里的動作一絲也沒有放慢，她輕輕拉起小錦的左手，將她的胳膊抬離身側，示意劉文文和小錦爸爸固定住小錦，她則拿醫院剪刀緩緩剪開背心左側，將不黏連的地方一點一點剪去，然后是右邊。

雖然已經打過局部麻醉，但小錦就這樣忍著一聲沒哭，還是讓她們幾個醫護心疼得難過，很多大人都經常因為忍不了疼哭爹喊娘的，更何況只是個10歲的孩子。

基本處理完后，小錦爸爸跟吳未來到值班室。這個男人，看著小錦難受，一句話也沒說，眼圈紅了又紅。直到這時背過孩子才問：“醫生，小錦的臉會不會……”

吳未很想責備這對父母，可是看看他衣服上的泥土和一直來不及摘下的袖套，知道他也是為生活拼命奔波的人，如果可以，誰不想好好陪在孩子身邊悉心照顧呢？

責備的話終是不忍出口，她盡量溫和婉轉地回答：“孩子的臉和胸口60%重度燙傷，是比較嚴重的，我建議盡快手術植皮，否則以后臉上、胸前會留大面積傷疤。”

“手術費用……”小錦爸爸幾番斟酌，還是問出來，“會很高吧？”

“農村醫療保險可以按比例報銷，所以負擔雖有，但應該是可以承受，而且如有必要可以發動愛心人士捐資?！眳俏瓷谵r村，長于農村，太了解窮人的危機和困境了，但她依舊堅持，“畢竟孩子重要對不對？”

小錦爸爸兩只還沾著泥垢的手在上衣胸前的口袋摸索了一會，摸出已經壓扁的煙，抽出一根，有開始找打火機，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醫院不準抽煙，便又往煙盒里塞，手指發顫，一直放不回去。

吳未知道他未抬起的眼皮底下藏著多少自責、痛悔和掙扎。

他一定恨不能當時開水燙傷的是他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