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腕的疤和那段歲月,都是一輩子不敢回頭望的深淵!
時間久了,偶爾也能記起,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那天的她,下定決心,做了一件她以為這輩子最大膽的事情——離“家”出走。
雖然,那里也算不上是“家”!
那年的她,只有19歲!
初春的夜晚,還是有些涼意的。
凌晨兩點半,身旁的男人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鼾聲如雷。她躡手躡腳地從衣柜中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背包,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推開門的那一刻,她又萌生了一絲猶豫。
這一走出去,往后的路在哪兒都不知道,真的不再忍一忍了嗎?
她轉身望見了門口的鏡子,借著月光照見了鏡面內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頂著滿臉的淤青,嘴角還掛著未愈合的疤痕。
那是她到清河鎮的第一個年頭,一個坐落在A市以南的偏遠小鎮。她和表妹孫靜被表姑從涼山帶到了清河鎮,表姑把她送到了一個叫劉鵬的男人家里。
從此,人生的噩夢就再也醒不來了!
她嫁給劉鵬后,每天糾纏著她的都是拳打腳踢和揮都揮不散的酒氣。不到三個月,劉鵬就一角踹掉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是一段噩夢頻發的歲月!
每當發噩夢的時候,越是想清醒就越是醒不過來。要想清醒過來,就要讓自己疼!為了結束噩夢,她劃開了自己的手腕。當熱血流淌到冰冷的指間時,她突然醒了!想起來還有一些事情沒來得及做。
在老家的時候,姑媽說要帶她們吃蟹肉包子,她還沒吃過;還說帶他們去古城逛一逛,她還沒去過;她那時候還想著,自己六百塊錢的彩禮可以幫弟弟蓋一間像樣的房子,等弟弟結婚的時候她要回家見見弟妹,看看弟妹美不美,她也還沒等到。
她后悔了,還不能死!
她還要去吃包子,逛園子,回故鄉!
手腕的傷還沒有痊愈,表妹孫靜來看望她。那天表妹悄悄地塞給她五十塊錢。聽表妹說了些在婆家的事兒,她是打心眼兒里羨慕她。
但她也明白,這一切都是命,她沒有辦法!
五十塊錢應該可以吃一籠蟹肉包子,也夠買一張進園子的票,可是應該不夠買一張回老家的車票!
沒有什么好猶豫的,就是死在路上,也好過在這兒活受罪。
她又看了一眼鏡子里的人,那人叫陳平!
沒什么好猶豫的了!
逃走吧!陳平!
2
院子里的大黃狗原本已經睡熟了,陳平推開院門的時候,還是把它吵醒了。
“汪汪~”大黃狗突然驚醒,站立在園內叫了起來。
陳平開始慌了!
她自從進了這家門,就害怕這條大黃狗,從來不敢靠近它。
“大黃,別TM叫了!”屋里的男人大喊一聲。
如果劉鵬醒了,不但走不了,她還會再被暴揍一頓。沒有時間了,不再管狗叫聲,陳平跑出了院門一路往車站方向跑。
微弱地月光下,她拖著被打傷的右腿,跑也跑不快。可一想到,長這么大第一次為了自己做一件事兒,似乎腿也沒那么疼了。
凌晨三點的車站大門緊閉。透過玻璃窗,陳平看到時刻表上的發車時間,最早的一趟車是6:15發車,還有三個小時,她等不了!
三個小時后,劉鵬如果醒了,她就再也沒有機會跑了。
清河鎮只有一條通往A市的公路,來回過了幾輛大貨車,再怎么揮手也沒一輛愿意停下來,帶她一段路。一路走著,右腿鉆心的疼,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就在她馬上要絕望的時候,前面的一輛大貨車突然停下來,車上下來一個司機,三十多歲的男人。然后又下來一個女人,女人朝著路邊的小樹林走過去。
陳平加快腳步,一瘸一拐地挪到了車尾,她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腥味兒。
司機站在車頭的位置,靠著車身點起了煙。
陳平放慢了腳步,在男人身后徘徊了一會兒,也不敢上前去搭話。
司機的煙還沒抽完,女人就從小樹林里出來了。
“走吧!”女人沖司機說。
“上車!”司機招呼女人準備上車。
陳平知道再不說話,唯一一輛停下來的車也要走了。
“大哥!”陳平默默地走到了車身前面。
半夜三更,司機被陳平嚇了一激靈,順口罵了一句臟話。
“怎么啦?”那個女人趕快跑過來。
“我……”陳平被司機的怒吼嚇得不敢說話。
“你是誰啊?”司機怒瞪著陳平,要不是聽她聲音是個女人,可能已經上手打她了。
“大哥,我……”
女人從車內取了手電,打開開關,照了照陳平的臉。
陳平被突如其來的白光晃了眼,抬起雙手在眼鏡前一擋。
“是個小姑娘。”女人跟男人說,“這么晚,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干什么?”
“我……”只有19歲的她,第一次開口求陌生人,她怎么也開不了口,心里急得快要哭了。
司機大哥走進一步,看了看陳平的模樣,“被打了?”
陳平點頭。
“從家里跑出來的?”司機見她這模樣,傷得不輕,想來也知道是被男人打的。
陳平又點頭。
司機不再多說什么了,拽了拽女人的袖子,示意她別多管閑事。女人也有點忌憚,兩口子使完眼色就打算撤了。
陳平“哇”得一聲哭出來了,撲通就跪倒在兩個人面前了。
“求求你們帶我一段路吧!我要是被抓回去,肯定要被打死的。”
女人畢竟是心軟,舉著手電上前拉起陳平,一把抓住了陳平的手腕。
“你起來!快起來!”女人摸著陳平的手腕,低頭拿手電照了照,對司機說:“你看!”
一個月前拿著劉鵬的剃須刀片,在自己的手腕割下的一道,疤痕現在還沒有愈合。
“帶她一段路吧!”女人對司機說。
司機面露難色,“你爹媽呢?聽你口音不向本地人啊?”
“我是涼山人,跟著表姑來這兒的。我……”陳平有點兒說不出口,其實她心里明白,自己是被賣到劉鵬家的,可是她總是不自覺地為父母找借口,她覺得自己就是嫁到這里來。
“那人天天打我!”陳平哭著說。
女人沒在多說什么,帶她到車尾,讓她爬上了車,囑咐了她一句,“這后面都是海產品,味道沖,你忍一會兒吧!”
陳平連忙道謝,“謝謝大姐。”
“我叫張娟,你叫我張姐就行。前面的是我孩子爸爸,他叫趙海。”女人笑呵呵地說完就轉身向車頭走去。
張娟,陳平覺得她時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不自覺地裂開了受傷的嘴角,又微微皺了皺眉。
望見麥田深處微微露白,她當時以為,噩夢終于要醒了!
3
貨車緩緩開進晨興海鮮市場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清晨的市場內,大大小小的商販,人潮攢動。
“小姑娘,下來吧!到A市了!”張娟叫醒了昏睡的陳平。
兩口子忙著卸貨賣貨,也沒空搭理陳平。
陳平站在不遠處,看著兩個人忙碌。熱鬧的市場內,好像就只有她一個大閑人。
“還不走?”一車的海鮮不到一小時就賣光了,張娟見陳平蹲在邊上,就過來和她說話。
陳平站起身,“張姐,謝謝你和大哥!”說完,她從兜里掏出了50塊錢,遞給張娟。
“這是干什么?”張娟推開她的手。
陳平有點尷尬地攥著錢,“我就是想謝謝您和大哥!”
“不用啦!既然跑出來了,往后就好好生活。”張娟拉開她的袖子,露出來那道割痕,“別再干傻事兒了!”
陳平眼眶赤紅,從昨夜到今早,是她長這么大做的最冒險的一件事。如果不是走運遇到了張娟和武亮的車,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會在哪兒?
趙海看見她們說話,走過來問陳平:“今年多大了?”
“19了。”
張娟和趙海看著陳平,兩口子對視一眼,也是說不出什么話來。
“趙海!”遠處一個人,大喊一聲。
“六哥!”趙海也趕忙打招呼。
“上次讓你幫我找的伙計找到了嗎?”那個叫六哥的人走過來問周剛。
“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實在找不到啊!”趙海有點為難。
“哎!我這邊也是實在忙不開了。”
陳平聽著兩個人的話,默默地問了一句:“大哥,你看我行嗎?”
還不等那個六哥開口,張娟先說話了,“你?你可不行,他們家的活兒太累了!”
“我不怕!”陳平又開口。
那個叫六哥的人打量著陳平,問趙海:“這是誰啊?”
“今早路上稍過來的。”趙海低聲趴在六哥耳邊嘀咕了一句,“挺可憐的,被家里男人打,沒辦法跑出來的。”
六哥原本還看了看陳平,聽了這句話就不再理會她了,這種麻煩誰愿意招惹。
“我不怕累,我在家也常干農活!”陳平又說了一句。
六哥有點兒為難,說話間就要往回走了。
“六哥,要不你讓她試試。”張娟開口幫陳平說話,“我去跟何姐說說。”
“不用!那就……”六哥有點動搖,最后硬著頭皮說了一句,“那就讓她先試試吧!”
“謝謝六哥了!”張娟趕緊陪笑臉,“這是屠六哥,在這市場做海鮮批發生意的。”
“謝謝六哥!”
“先說好,我這搬貨卸貨可是夠累的,你要是干不了我可不留你。”
“好的,謝謝六哥,我肯定行!”
三個人看著這個瘦成一把骨頭的小姑娘,相互對視一眼,笑笑不說話。
陳平知道她們不信,可這是她現在唯一的工作機會,必須努力抓住。
一路跟著屠六走到海鮮市場后面的一個倉庫,陳平見到那個叫何姐的人。后來陳平才知道她本名叫何艷華,是屠六哥的老婆。一個看著非常兇悍的女人。見他們倆走進來,立刻兇神惡煞地大吼,“你是眼瞎了還是腦袋壞掉了,帶回來的這是個什么東西?”
陳平嚇得不敢出聲,手足無措地站在屠老六的身后。
“趙海帶來的。”屠六低頭跟何姐嘀咕一句,“老家跑出來的,價錢好談的。”
何姐的表情這才稍稍緩和點,斜眼盯著陳平,“老家哪里的?”
“我是涼山人。”
“多大了?”
“19。”
“先說好,我們這里都是力氣活,你要是干不了就走人!我可不養閑人!”
陳平不住地點頭。
“每個月60塊錢,每天管你一頓飯。”
“何姐,我……我沒地方住。”
何姐指了指倉庫門口的一間敞開著門的小屋子,“要是住在這里,那就只有50塊了,10錢當房租。”
陳平看見里面有一張折疊床,立馬點頭。
屠六哥沖著何姐笑了笑,何姐也抿了抿嘴,白了他一眼。
要說黑心,沒人比這兩口子更黑心了!那年頭普通的服務員也要150塊,更何況是這種苦力活兒!
可當時的她,只想著如何在A市落腳。她只想著讓那兩口子滿意。
晨興海鮮市場就是她的第一個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