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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傳聞有古句曰:

——

作仙恰會夏商周,入凡稅役繁如秋。

而今轉(zhuǎn)世陰陽界,黎民又有幾多愁?

——

……

聽書閣內(nèi)。

“今日起三天不說書,請回吧?!?

子樂置之于不理,只對著三聲響扣喊道。

扣門人似乎沒有讀懂驅(qū)趕的味,反而推門而入,腳步沓沓。

“為何還要進來?”

“你說,我為什么還要進來呢?”

“機會萬千,唯獨你一個不放,余說書于此,并非為你?!?

“但是,我啊,卻不得不來呢。”

子樂終于抬頭。

佑娘扶著門框而立,羅衣飄飄,點絳紅唇,幾分妖嬈。

他們對視不過兩眼,卻各做各事起來。

“你在等他嗎,子樂先生?”

“所言之人,姑且不來?!?

“我也一樣。我等不到他?!?

“何必等待?”

“那你呢,說書人?”

“常年主顧,為何不等?”

“那我呢,我也算是一個,常年主顧吧?!?

“余以為,每日聽書之眾,皆為你所扮演,目的所在,可謂司馬昭之心?!?

“猜對了,哼哼?!?

佑娘繼續(xù)開口道:

“如果他按照我的設想行事,他會要來找我的。”

“余以為,至少不是現(xiàn)在。”

“盡管并不期待現(xiàn)在,但是為什么呢?”

“現(xiàn)在?現(xiàn)在視子將至,屆時百官全員身處西湖?!?

“視子?又是個甚么官,說書人,今日破例,開張一回,給我細講罷。”

“莫壞規(guī)矩?!?

“子樂先生——真的不可以么?”

佑娘來到子樂面前,手撐桌臺,滿面嬌媚,半身傾倒,熏香滿堂,卻嘟著嘴,鼓著臉,桃紅春色,含情脈脈地望著——懇求一般。

“此般技倆,無用于余,勾引其他男人,或許奏效?!?

“也對,你嘛——一只癡獸?!?

佑娘收回了動作,找了個地,與子樂相對而坐。

“……妖女。”

佑娘盈盈地笑著,子樂無言地閉上了眼。

“余不知道,你若下定決心,有意摧毀這陰陽世界,后果如何,你應自知?!?

“吳莊,就是我邁出的第一步嘛?!?

“有何意義?”

“我需要他,像當年一樣的他。”

“……愚昧。你正在壞了此份獨一無二的事物。”

“那一定是么……難道你這么做,就有所謂的意義嗎?”

“至少此乃他之所愿?!?

“他之所愿?嗯……那已經(jīng)是前世的事了。要我說,你這要算作——欺騙者。”

“你亦相同于余。”

“……嘛,子樂先生現(xiàn)在講話,喜歡真假摻半么……”

“既然如此,你便分辨,孰真孰假?!?

“那樣呵,嗯,可太麻煩了……喝茶么?我?guī)Я?。?

佑娘亮出她的行囊,裝的是茶葉。

“南山之茶?!?

“……”

“子樂先生,你好茶么?”

“你已知曉?!?

“嘻,玩笑話——嗯……我只是覺得,這茶,要同故事搭配著品,才算的上香。”

“……壞規(guī)矩。今日不說書?!?

“別的呢?不說書也行?!?

“無他書說?!?

“那,就講講視子——放心吧,茶管夠呢?!?

“……下不為例?!?

……

“話說江南鎮(zhèn)的視子,是位張姓官人。兩年一來,察視民情。

“彼時,視子將在江南鎮(zhèn),待上三日左右,而視子通常把視察工作開展之地,連同居住之地,設在西湖邊——地處江南鎮(zhèn)東。

“視子來時,往往百姓會歡歌笑語,如龍舟、戲曲等等的民俗活動,皆會搬將上來——憑百姓語,視子者,護民之好官也。

“接著乃是視察工作,分為三步:

第一步,喚作黃龍封靈。

此所謂黃龍,其實是黃龍廟里的塑像。

江南鎮(zhèn)本身沒什么廟宇,唯獨有個黃龍廟,該廟不吃百姓之煙火供奉,吃的,是官家稅收。

江南鎮(zhèn)四個采者——趙錢孫李,專門管收稅。他們兩年以來,所收之稅,其中三成,便要供奉到黃龍廟里;余下者,全部上交。

到了視子視察之時,江南鎮(zhèn)八座黃龍廟里的黃龍,將會猛然而‘活’過來,化身成真龍,騰飛云中,穿梭霧里,飛回視子身邊。

此時,黃龍亦然會有所變化——龍眼開,龍鱗炸,龍嘴張,龍須飄。

八條黃龍將以龍嘴,把兩年吞收的三成官家稅吐出,且匯報數(shù)額。

是否達到規(guī)定限度,往往決定著對采者工作之評價。

第二步,喚作百金還民。

八條黃龍因開了龍眼,首先會把兩年以來,所視所睹之民情,以凝聚式之片段,投映出來,供視子審查。

當然,黃龍亦然有視覺盲區(qū),莫能一覽無遺,而不具備判斷力。

接著,八條黃龍將抖擻全身,灑百萬鱗片于江南鎮(zhèn),所灑之物,皆是黃龍身上金鱗。

此金鱗有一特點,對怪魂極度敏感,只要金鱗碰到怪魂,黃龍輒會有反應,遂將匯報于視子。

怪魂數(shù)量往往決定著對閻王、差役、無常、擺渡客之屬官員之評價。

第三步,喚作千丹降福。

此一步,往往耗費三天之時間,而千丹,正是由黃龍之龍須所制。

一般而言,所有亡魂,皆有執(zhí)念,有八苦,因而能留于江南鎮(zhèn)。

在視子來查期間,亡魂所有之苦恨怨念,皆會化作具有重量的實物,而此等重量實物相匯聚,便掛于八條黃龍數(shù)不勝數(shù)的龍須上。

歷時三日,遂成丹。而這千丹,分成三種等第。

這第一等,是可以煉的,若把它煉了,這意味著——轉(zhuǎn)生投胎的時機已到——帶著記憶去轉(zhuǎn)生,此乃江南鎮(zhèn)亡魂之愿。

這第二等,是可以吃的,若把它吃了,這意味著——江南鎮(zhèn)生活還得繼續(xù)。

這第三等,是既不能煉也不能吃的,這往往就代表——已經(jīng)到了被驅(qū)魂的時刻了。

因為三日的煉丹,百姓們是會暫時喪失痛苦記憶的,因此便稱之為‘降?!?。

煉的千丹如何往往決定了對代筆人的評價。”

……

“十日之后,張老爺就得來咯,哥幾個加把勁,可不能有一點差池!”

酒樓的伙計喊叫著,上上下下。山珍海味是數(shù)了一盤又一盤,雕欄玉砌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忙里忙外,人聲鼎沸。簡直堪比過年,好似元宵,不勝熱鬧。

憑欄而望,西湖幾條街,小販小攤,門前屋后,樓上檐下,竄著人影。巡街的擺渡客,肉眼可見的,少了許多蹤跡,多出的,卻是滿街熱鬧。

西湖,名蓋江南,景色一絕。喚作濃妝淡抹的西子,卻顯出水光一番嬌美;呼為映日荷花的故居,倒惹得蓮葉滿腔嫉妒。

而兩年一來的視子,也恰好看中了西湖這片地——既作執(zhí)公堂,也作落腳處。

“旗是要給掛好的,莫偷閑暇!”

“祭臺可得干凈地掃了,尤其是黃龍陣那一卦!”

“小二,怎地還攬客?只剩十日了,可容不得這般馬虎!”

“嘿喲,你瞧瞧我,差點忘把那位大人的位置給祭上了?!?

“客官客官,欸,息怒息怒,您卻怨不得小的,視子大事,地方官老爺也得敬重起來,咱這生意也做不得,您得……欸,您留步、留步!——”

也不知道什么街頭巷尾里流傳出一段俗語:

備碟碟酒菜,祭高高靈臺,家家戶戶出門外,人滿街(gai)。

炮竹排排燒,龍獅陣陣跳,陰曹不說春節(jié)好,視子到。

……

“欸,你可聽說了?鎮(zhèn)東的擺渡客,近來捅了不小的簍子,好像是齊大人,據(jù)說閻王現(xiàn)在要動手——”

“嘿喲,我昨日都聽黃二哥講了,現(xiàn)在李采者和閻王是鬧的開交不得——也不知道視子來了,會出什么事。”

“不消說,苦還是得我們受?!?

“所幸視子要來了,千辛萬苦盼的第一等丹啊……”

“也不知道鄰家婆子是怎地想的,待在江南鎮(zhèn),盼的不是重回人間的機會,反而樂于在此……”

“人總歸是各有所圖。”

“唉,我卻只圖這一機會——人的一生,可太短,只望著不抱憾……”

“嗨,太執(zhí)著也不見得好,陽間是起義來又鎮(zhèn)壓去,倒不如陰間享清福?!?

“……欸,那個祭事你行了沒?”

“早搞定了?!?

“……聽說這么做,千丹容易得第一等?!?

“……誰知道呢,或是假的?”

“那你搞這事作甚?”

“……反正沒事干?!?

“也是,你反正要享清福,怎么會信這個?!?

“姑且算是這個理?!?

……

“僅余三日,僅余三日了!街坊鄰居們,事都要備好了!”

鑼鼓已然喧天。

街上走的是一個個抬轎的。

一大隊人馬,擁擁簇簇堵著羊腸小道,左手右手兩隊,愣是圍著個巴掌大的小轎子,揮舞著牛氣沖天的光膀子,亮出了掛轎子頭上明晃晃的大姓,逼壓著夾縫過道的行客。

不必說那些小官小吏,也不必說那些早就到了的老爺們,單是江南鎮(zhèn)四個采者,都擺著大陣子趕來了鎮(zhèn)東——

“錢采者、錢采者,西湖美景,您聽小的細細道來——

“首先是要過這蘇堤。蘇堤這里啊……

“誒誒——

“您莫急您莫急,您要是著急,換個地方也不是賴事……

“欸,小的說停停,您好生看看,這邊就是那斷橋殘雪……

“嘿喲,您看您,這么趕,是要叫作走馬觀花了——花也不是不行,您跟著我,去花港觀魚……

“咳咳,您歇著點,小的……”

猛然一把刀架了出來,斜身傾出一個蒙面握刀人。

“哦喲,大哥……這個……哈哈,我是說……”

“錢老爺急事在身,你趁早滾蛋?!?

“那我這向?qū)д€做?”

“誰管你?!?

“這……我就問一下,這個辛苦費……多少……”

“要錢還是要命?嫌白刀子難看,想看紅刀子么?”

“……”

“磨蹭什么?”

“大哥,小的這幾天,實在是撈不來錢,正挨著餓,您行行好,多少給小的一點面子……”

“餓?……好,你把手拿出來?!?

顫顫巍巍地交出手,就見那握刀人要一刀劈下去,嚇得那小向?qū)Т篌@失色,手一縮,步一顫,狼狽地摔倒在地。

“把你手給剁了,自己吞進肚里不就不餓了么?”

“大、大哥,我……我,我這就走、這就走——”

小向?qū)Щ帕松?,挪了身,軟了腿,屁滾尿流地逃了。

“……什么雜鳥?!?

……

西湖邊上酒樓,山外青山。

“錢采者,久別以來,思念甚切,特定于此,專候你來??!”

“錢采者,有失遠迎?。‘吘规?zhèn)東不同于鎮(zhèn)北,倒叫您姍姍來遲了?!?

“多有抱歉,叫兩位等候了多時?!?

“無妨,久別無恙?”

“一切安好。”

“二位呢?”

“可行?!?

“只是鄙人這邊,恐怕有些麻煩之事。”

三人都沉默了一陣。

這坐著的三人,一位是鎮(zhèn)東李采者,一位是鎮(zhèn)北錢采者,還一位是鎮(zhèn)南趙采者——唯一一位女性,卻不乏心狠手辣之為。

“話休繁繁,開門見山即可。”

“……鎮(zhèn)西孫采者出事了。”

李采者道出,六目相對,詫異皆在其中。

“什么時候,什么事?”

“前半個月,人沒了?!?

“人沒了?!”

“是,遭驅(qū)魂了。”

“可是當真?這不能有半句假的。”

“驅(qū)魂?!……意思是,閻王出手了?”

“聽到這種說法,我猜是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趙采者猛一拍桌。

“閻王絕對是不敢的,這份利弊,他莫非權衡不了?”

“正是,即使張視子記性一般,記不得人臉,還有黃龍廟在?!?

“那天恰好是暴雨?!?

“……”

“……”

“有何可證,一定是擺渡客所為么?”

“根據(jù)那死里逃生的侍衛(wèi)道,只是說被驅(qū)魂了——因為目擊到,是被擺渡客用的物件給除了的?!?

“孫否,不是還常道他的侍衛(wèi)之強?”

“要么是夸大其實,要么是刺客銳不可當?!?

“或有一種可能,擺渡客用的物件……是有人盜了來用?”

“誰敢盜?誰又盜的來?”

“……鄙人以為,閻王干不出此事。

“鄙人與閻王交談過三次,三次以來,他堅持講和,是因為把握不到實際有用的把柄——鄙人的干兒子阿古,在被套話之前便被嚇死;閻王知曉我在造怪魂,然而手中沒有實證,就連怪魂遺物也被銷毀。

現(xiàn)在他唯一靠的是那個代筆人,季鈿,盡管鄙人未能除掉此人,然而應對對策早已妥當——那便是鄙人同各位所講過的擺渡客,齊澤。

閻王他區(qū)區(qū)一個棋子,擺渡客甚至都被鄙人收買了部分,何況鄙人手下的怪魂,實力也不輸擺渡客,閻王莫非真有此膽?”

“既然如此,閻王是動不得手了。”

“不過鄙人生疑,鎮(zhèn)西采者,權霸一方,誰人敢來行刺?”

“民間的一般刺客,自然是可以排除了,但擺渡客的物件是如何拿到的,卻猜測不得?!?

“確實?!?

“現(xiàn)在消息鎖住了么?”

“除了親信與我們?nèi)?,無人知曉,如今替身已上,安排妥當了?!?

“但愿這一后手,能防住視子的查?!?

“……只是,我卻生了一番擔心。”

“怎地?”

“我是要怕,下一個遇刺的,會輪到我們?!?

“……”

“……”

“……容我一問,李采者,調(diào)查的事況如何?”

“遣去了人,正在進行。”

“……嘖,事到如今,只好先過了視子一關才好。”

“這是實在話,藏金的事情實在是疏忽不得?!?

“倒是李采者,計劃走的無阻么?”

“順利?!?

“那便是最好?!?

……

咚——

咚——

咚——

三鼓催醒晨曦,猶在魚肚白的溫床。

“此刻今時,大吉之日,恭迎視子,福祿雙至!”

“此刻今時,大吉之日,恭迎視子,福祿雙至!”

聲音傳著,不斷地傳著,不曾停歇地傳著。

街頭巷尾都是的。

宅間的男子女子醒來了。

門里的黃發(fā)垂髫醒來了。

路邊的走販動起來了。

船上的漁夫出船來了。

臺階上、江河邊、巷道里、橋頭上、馬道旁、屋檐下——

人煙裊裊,山河麗麗。

甚至,禽鳥走獸,也被今日的氛圍,熱烈地擁入懷中。

百官候在西湖處,基本都是地府的人。

時辰過了幾個,白日當頭,萬里晴空,江南鎮(zhèn)難得有一次干凈的天氣。

到時候了——

龍舟劃動起來了,有力的號子,不斷的鼓點,飄飛的旌旗,火熱的箭,擦過冰冷的水,推開層層刀浪,咬住片片江風,直沖前方,欲取高峰。這是端陽節(jié)流落的影子。

“這曾經(jīng)是端午的專利,如今視子大賀,卻統(tǒng)統(tǒng)搬上來了。”

龍獅飛舞起來了,擊鑼之聲,震耳欲聾,而飛騰之勢,氣勢軒昂,鏗鏘有力,紅火燃著天地,流動的神獸的軀體下,是曾在陽間活過的亡魂。

“上次看的時候,我的阿妹,才到我的胸這一般高。”

炮竹點起來了,猛然怒放,金光殺眼,炮響炸耳,聲聲陣陣,轟轟烈烈,是陽間的元宵,是陽間的新春,如今,亡魂憑著執(zhí)著而勉強的笑意,燃放的光彩,是陰間的視子大賀。

“年獸的傳說終究是聽不到爹娘講了,炮竹聲中,哪還有什么一歲除。僅我一人,就算過年也沒一點年味?!?

一個又一個陽間的往事,在今日紛紛上了臺面。

街上的人們來看,看了,走了;走了,又來看了。

離視子來還有些許時候,按理來說,在此之前表演得這樣費力,是不必要的。

但是亡魂們——

至少某些——

他們不會介意。

因為這都是陽間的記憶。

獨屬江南的記憶,獨屬親朋好友的記憶。

過了午時,只聽的鎮(zhèn)東的東大門,浩浩蕩蕩,行來一路人馬。

霎時,天邊晴日忽匿,陰云漸起,風聲赫然嘈雜了些。

只聽那一聲:

“視子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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