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有古句曰:
——
作仙恰會夏商周,入凡稅役繁如秋。
而今轉(zhuǎn)世陰陽界,黎民又有幾多愁?
——
……
聽書閣內(nèi)。
“今日起三天不說書,請回吧?!?
子樂置之于不理,只對著三聲響扣喊道。
扣門人似乎沒有讀懂驅(qū)趕的味,反而推門而入,腳步沓沓。
“為何還要進來?”
“你說,我為什么還要進來呢?”
“機會萬千,唯獨你一個不放,余說書于此,并非為你?!?
“但是,我啊,卻不得不來呢。”
子樂終于抬頭。
佑娘扶著門框而立,羅衣飄飄,點絳紅唇,幾分妖嬈。
他們對視不過兩眼,卻各做各事起來。
“你在等他嗎,子樂先生?”
“所言之人,姑且不來?!?
“我也一樣。我等不到他?!?
“何必等待?”
“那你呢,說書人?”
“常年主顧,為何不等?”
“那我呢,我也算是一個,常年主顧吧?!?
“余以為,每日聽書之眾,皆為你所扮演,目的所在,可謂司馬昭之心?!?
“猜對了,哼哼?!?
佑娘繼續(xù)開口道:
“如果他按照我的設想行事,他會要來找我的。”
“余以為,至少不是現(xiàn)在。”
“盡管并不期待現(xiàn)在,但是為什么呢?”
“現(xiàn)在?現(xiàn)在視子將至,屆時百官全員身處西湖?!?
“視子?又是個甚么官,說書人,今日破例,開張一回,給我細講罷。”
“莫壞規(guī)矩?!?
“子樂先生——真的不可以么?”
佑娘來到子樂面前,手撐桌臺,滿面嬌媚,半身傾倒,熏香滿堂,卻嘟著嘴,鼓著臉,桃紅春色,含情脈脈地望著——懇求一般。
“此般技倆,無用于余,勾引其他男人,或許奏效?!?
“也對,你嘛——一只癡獸?!?
佑娘收回了動作,找了個地,與子樂相對而坐。
“……妖女。”
佑娘盈盈地笑著,子樂無言地閉上了眼。
“余不知道,你若下定決心,有意摧毀這陰陽世界,后果如何,你應自知?!?
“吳莊,就是我邁出的第一步嘛?!?
“有何意義?”
“我需要他,像當年一樣的他。”
“……愚昧。你正在壞了此份獨一無二的事物。”
“那一定是么……難道你這么做,就有所謂的意義嗎?”
“至少此乃他之所愿?!?
“他之所愿?嗯……那已經(jīng)是前世的事了。要我說,你這要算作——欺騙者。”
“你亦相同于余。”
“……嘛,子樂先生現(xiàn)在講話,喜歡真假摻半么……”
“既然如此,你便分辨,孰真孰假?!?
“那樣呵,嗯,可太麻煩了……喝茶么?我?guī)Я?。?
佑娘亮出她的行囊,裝的是茶葉。
“南山之茶?!?
“……”
“子樂先生,你好茶么?”
“你已知曉?!?
“嘻,玩笑話——嗯……我只是覺得,這茶,要同故事搭配著品,才算的上香。”
“……壞規(guī)矩。今日不說書?!?
“別的呢?不說書也行?!?
“無他書說?!?
“那,就講講視子——放心吧,茶管夠呢?!?
“……下不為例?!?
……
“話說江南鎮(zhèn)的視子,是位張姓官人。兩年一來,察視民情。
“彼時,視子將在江南鎮(zhèn),待上三日左右,而視子通常把視察工作開展之地,連同居住之地,設在西湖邊——地處江南鎮(zhèn)東。
“視子來時,往往百姓會歡歌笑語,如龍舟、戲曲等等的民俗活動,皆會搬將上來——憑百姓語,視子者,護民之好官也。
“接著乃是視察工作,分為三步:
第一步,喚作黃龍封靈。
此所謂黃龍,其實是黃龍廟里的塑像。
江南鎮(zhèn)本身沒什么廟宇,唯獨有個黃龍廟,該廟不吃百姓之煙火供奉,吃的,是官家稅收。
江南鎮(zhèn)四個采者——趙錢孫李,專門管收稅。他們兩年以來,所收之稅,其中三成,便要供奉到黃龍廟里;余下者,全部上交。
到了視子視察之時,江南鎮(zhèn)八座黃龍廟里的黃龍,將會猛然而‘活’過來,化身成真龍,騰飛云中,穿梭霧里,飛回視子身邊。
此時,黃龍亦然會有所變化——龍眼開,龍鱗炸,龍嘴張,龍須飄。
八條黃龍將以龍嘴,把兩年吞收的三成官家稅吐出,且匯報數(shù)額。
是否達到規(guī)定限度,往往決定著對采者工作之評價。
第二步,喚作百金還民。
八條黃龍因開了龍眼,首先會把兩年以來,所視所睹之民情,以凝聚式之片段,投映出來,供視子審查。
當然,黃龍亦然有視覺盲區(qū),莫能一覽無遺,而不具備判斷力。
接著,八條黃龍將抖擻全身,灑百萬鱗片于江南鎮(zhèn),所灑之物,皆是黃龍身上金鱗。
此金鱗有一特點,對怪魂極度敏感,只要金鱗碰到怪魂,黃龍輒會有反應,遂將匯報于視子。
怪魂數(shù)量往往決定著對閻王、差役、無常、擺渡客之屬官員之評價。
第三步,喚作千丹降福。
此一步,往往耗費三天之時間,而千丹,正是由黃龍之龍須所制。
一般而言,所有亡魂,皆有執(zhí)念,有八苦,因而能留于江南鎮(zhèn)。
在視子來查期間,亡魂所有之苦恨怨念,皆會化作具有重量的實物,而此等重量實物相匯聚,便掛于八條黃龍數(shù)不勝數(shù)的龍須上。
歷時三日,遂成丹。而這千丹,分成三種等第。
這第一等,是可以煉的,若把它煉了,這意味著——轉(zhuǎn)生投胎的時機已到——帶著記憶去轉(zhuǎn)生,此乃江南鎮(zhèn)亡魂之愿。
這第二等,是可以吃的,若把它吃了,這意味著——江南鎮(zhèn)生活還得繼續(xù)。
這第三等,是既不能煉也不能吃的,這往往就代表——已經(jīng)到了被驅(qū)魂的時刻了。
因為三日的煉丹,百姓們是會暫時喪失痛苦記憶的,因此便稱之為‘降?!?。
煉的千丹如何往往決定了對代筆人的評價。”
……
“十日之后,張老爺就得來咯,哥幾個加把勁,可不能有一點差池!”
酒樓的伙計喊叫著,上上下下。山珍海味是數(shù)了一盤又一盤,雕欄玉砌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忙里忙外,人聲鼎沸。簡直堪比過年,好似元宵,不勝熱鬧。
憑欄而望,西湖幾條街,小販小攤,門前屋后,樓上檐下,竄著人影。巡街的擺渡客,肉眼可見的,少了許多蹤跡,多出的,卻是滿街熱鬧。
西湖,名蓋江南,景色一絕。喚作濃妝淡抹的西子,卻顯出水光一番嬌美;呼為映日荷花的故居,倒惹得蓮葉滿腔嫉妒。
而兩年一來的視子,也恰好看中了西湖這片地——既作執(zhí)公堂,也作落腳處。
“旗是要給掛好的,莫偷閑暇!”
“祭臺可得干凈地掃了,尤其是黃龍陣那一卦!”
“小二,怎地還攬客?只剩十日了,可容不得這般馬虎!”
“嘿喲,你瞧瞧我,差點忘把那位大人的位置給祭上了?!?
“客官客官,欸,息怒息怒,您卻怨不得小的,視子大事,地方官老爺也得敬重起來,咱這生意也做不得,您得……欸,您留步、留步!——”
也不知道什么街頭巷尾里流傳出一段俗語:
備碟碟酒菜,祭高高靈臺,家家戶戶出門外,人滿街(gai)。
炮竹排排燒,龍獅陣陣跳,陰曹不說春節(jié)好,視子到。
……
“欸,你可聽說了?鎮(zhèn)東的擺渡客,近來捅了不小的簍子,好像是齊大人,據(jù)說閻王現(xiàn)在要動手——”
“嘿喲,我昨日都聽黃二哥講了,現(xiàn)在李采者和閻王是鬧的開交不得——也不知道視子來了,會出什么事。”
“不消說,苦還是得我們受?!?
“所幸視子要來了,千辛萬苦盼的第一等丹啊……”
“也不知道鄰家婆子是怎地想的,待在江南鎮(zhèn),盼的不是重回人間的機會,反而樂于在此……”
“人總歸是各有所圖。”
“唉,我卻只圖這一機會——人的一生,可太短,只望著不抱憾……”
“嗨,太執(zhí)著也不見得好,陽間是起義來又鎮(zhèn)壓去,倒不如陰間享清福?!?
“……欸,那個祭事你行了沒?”
“早搞定了?!?
“……聽說這么做,千丹容易得第一等?!?
“……誰知道呢,或是假的?”
“那你搞這事作甚?”
“……反正沒事干?!?
“也是,你反正要享清福,怎么會信這個?!?
“姑且算是這個理?!?
……
“僅余三日,僅余三日了!街坊鄰居們,事都要備好了!”
鑼鼓已然喧天。
街上走的是一個個抬轎的。
一大隊人馬,擁擁簇簇堵著羊腸小道,左手右手兩隊,愣是圍著個巴掌大的小轎子,揮舞著牛氣沖天的光膀子,亮出了掛轎子頭上明晃晃的大姓,逼壓著夾縫過道的行客。
不必說那些小官小吏,也不必說那些早就到了的老爺們,單是江南鎮(zhèn)四個采者,都擺著大陣子趕來了鎮(zhèn)東——
“錢采者、錢采者,西湖美景,您聽小的細細道來——
“首先是要過這蘇堤。蘇堤這里啊……
“誒誒——
“您莫急您莫急,您要是著急,換個地方也不是賴事……
“欸,小的說停停,您好生看看,這邊就是那斷橋殘雪……
“嘿喲,您看您,這么趕,是要叫作走馬觀花了——花也不是不行,您跟著我,去花港觀魚……
“咳咳,您歇著點,小的……”
猛然一把刀架了出來,斜身傾出一個蒙面握刀人。
“哦喲,大哥……這個……哈哈,我是說……”
“錢老爺急事在身,你趁早滾蛋?!?
“那我這向?qū)д€做?”
“誰管你?!?
“這……我就問一下,這個辛苦費……多少……”
“要錢還是要命?嫌白刀子難看,想看紅刀子么?”
“……”
“磨蹭什么?”
“大哥,小的這幾天,實在是撈不來錢,正挨著餓,您行行好,多少給小的一點面子……”
“餓?……好,你把手拿出來?!?
顫顫巍巍地交出手,就見那握刀人要一刀劈下去,嚇得那小向?qū)Т篌@失色,手一縮,步一顫,狼狽地摔倒在地。
“把你手給剁了,自己吞進肚里不就不餓了么?”
“大、大哥,我……我,我這就走、這就走——”
小向?qū)Щ帕松?,挪了身,軟了腿,屁滾尿流地逃了。
“……什么雜鳥?!?
……
西湖邊上酒樓,山外青山。
“錢采者,久別以來,思念甚切,特定于此,專候你來??!”
“錢采者,有失遠迎?。‘吘规?zhèn)東不同于鎮(zhèn)北,倒叫您姍姍來遲了?!?
“多有抱歉,叫兩位等候了多時?!?
“無妨,久別無恙?”
“一切安好。”
“二位呢?”
“可行?!?
“只是鄙人這邊,恐怕有些麻煩之事。”
三人都沉默了一陣。
這坐著的三人,一位是鎮(zhèn)東李采者,一位是鎮(zhèn)北錢采者,還一位是鎮(zhèn)南趙采者——唯一一位女性,卻不乏心狠手辣之為。
“話休繁繁,開門見山即可。”
“……鎮(zhèn)西孫采者出事了。”
李采者道出,六目相對,詫異皆在其中。
“什么時候,什么事?”
“前半個月,人沒了?!?
“人沒了?!”
“是,遭驅(qū)魂了。”
“可是當真?這不能有半句假的。”
“驅(qū)魂?!……意思是,閻王出手了?”
“聽到這種說法,我猜是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趙采者猛一拍桌。
“閻王絕對是不敢的,這份利弊,他莫非權衡不了?”
“正是,即使張視子記性一般,記不得人臉,還有黃龍廟在?!?
“那天恰好是暴雨?!?
“……”
“……”
“有何可證,一定是擺渡客所為么?”
“根據(jù)那死里逃生的侍衛(wèi)道,只是說被驅(qū)魂了——因為目擊到,是被擺渡客用的物件給除了的?!?
“孫否,不是還常道他的侍衛(wèi)之強?”
“要么是夸大其實,要么是刺客銳不可當?!?
“或有一種可能,擺渡客用的物件……是有人盜了來用?”
“誰敢盜?誰又盜的來?”
“……鄙人以為,閻王干不出此事。
“鄙人與閻王交談過三次,三次以來,他堅持講和,是因為把握不到實際有用的把柄——鄙人的干兒子阿古,在被套話之前便被嚇死;閻王知曉我在造怪魂,然而手中沒有實證,就連怪魂遺物也被銷毀。
現(xiàn)在他唯一靠的是那個代筆人,季鈿,盡管鄙人未能除掉此人,然而應對對策早已妥當——那便是鄙人同各位所講過的擺渡客,齊澤。
閻王他區(qū)區(qū)一個棋子,擺渡客甚至都被鄙人收買了部分,何況鄙人手下的怪魂,實力也不輸擺渡客,閻王莫非真有此膽?”
“既然如此,閻王是動不得手了。”
“不過鄙人生疑,鎮(zhèn)西采者,權霸一方,誰人敢來行刺?”
“民間的一般刺客,自然是可以排除了,但擺渡客的物件是如何拿到的,卻猜測不得?!?
“確實?!?
“現(xiàn)在消息鎖住了么?”
“除了親信與我們?nèi)?,無人知曉,如今替身已上,安排妥當了?!?
“但愿這一后手,能防住視子的查?!?
“……只是,我卻生了一番擔心。”
“怎地?”
“我是要怕,下一個遇刺的,會輪到我們?!?
“……”
“……”
“……容我一問,李采者,調(diào)查的事況如何?”
“遣去了人,正在進行。”
“……嘖,事到如今,只好先過了視子一關才好。”
“這是實在話,藏金的事情實在是疏忽不得?!?
“倒是李采者,計劃走的無阻么?”
“順利?!?
“那便是最好?!?
……
咚——
咚——
咚——
三鼓催醒晨曦,猶在魚肚白的溫床。
“此刻今時,大吉之日,恭迎視子,福祿雙至!”
“此刻今時,大吉之日,恭迎視子,福祿雙至!”
聲音傳著,不斷地傳著,不曾停歇地傳著。
街頭巷尾都是的。
宅間的男子女子醒來了。
門里的黃發(fā)垂髫醒來了。
路邊的走販動起來了。
船上的漁夫出船來了。
臺階上、江河邊、巷道里、橋頭上、馬道旁、屋檐下——
人煙裊裊,山河麗麗。
甚至,禽鳥走獸,也被今日的氛圍,熱烈地擁入懷中。
百官候在西湖處,基本都是地府的人。
時辰過了幾個,白日當頭,萬里晴空,江南鎮(zhèn)難得有一次干凈的天氣。
到時候了——
龍舟劃動起來了,有力的號子,不斷的鼓點,飄飛的旌旗,火熱的箭,擦過冰冷的水,推開層層刀浪,咬住片片江風,直沖前方,欲取高峰。這是端陽節(jié)流落的影子。
“這曾經(jīng)是端午的專利,如今視子大賀,卻統(tǒng)統(tǒng)搬上來了。”
龍獅飛舞起來了,擊鑼之聲,震耳欲聾,而飛騰之勢,氣勢軒昂,鏗鏘有力,紅火燃著天地,流動的神獸的軀體下,是曾在陽間活過的亡魂。
“上次看的時候,我的阿妹,才到我的胸這一般高。”
炮竹點起來了,猛然怒放,金光殺眼,炮響炸耳,聲聲陣陣,轟轟烈烈,是陽間的元宵,是陽間的新春,如今,亡魂憑著執(zhí)著而勉強的笑意,燃放的光彩,是陰間的視子大賀。
“年獸的傳說終究是聽不到爹娘講了,炮竹聲中,哪還有什么一歲除。僅我一人,就算過年也沒一點年味?!?
一個又一個陽間的往事,在今日紛紛上了臺面。
街上的人們來看,看了,走了;走了,又來看了。
離視子來還有些許時候,按理來說,在此之前表演得這樣費力,是不必要的。
但是亡魂們——
至少某些——
他們不會介意。
因為這都是陽間的記憶。
獨屬江南的記憶,獨屬親朋好友的記憶。
過了午時,只聽的鎮(zhèn)東的東大門,浩浩蕩蕩,行來一路人馬。
霎時,天邊晴日忽匿,陰云漸起,風聲赫然嘈雜了些。
只聽那一聲:
“視子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