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經(jīng)與中醫(yī)學(xué)
- 黃紹祖
- 8407字
- 2021-02-26 14:47:37
第一節(jié) 《易經(jīng)》溯源
三《易》的名稱
三《易》之名,言人人殊。要之,可別為二:
其一,據(jù)《三墳》書曰:“山、氣、形。天皇伏羲氏本山墳而作《易》,曰《連山》。人皇神農(nóng)氏本氣墳而作《易》,曰《歸藏》。地皇黃帝氏本形墳而作《易》,曰《乾坤》。雖不屬卦,而其名皆卦爻大象。《連山》之大象有八,曰君、臣、名、物、陰、陽、兵、象,而統(tǒng)之以山。《歸藏》之大象有八,曰歸、藏、生、動、長、育、止、殺,而統(tǒng)之以氣。《乾坤》之大象有八,曰天、地、日、月、山、川、云、氣,而統(tǒng)之以形。皆八而八之六十四。”是謂三《易》為《連山》《歸藏》《乾坤》也。
尊之者為鄭樵《通志》,謂《三墳》書:“漢魏不傳,至宋元豐中,始出于唐州比陽民家,世以為偽書。然其文古,其辭質(zhì)而野,其錯綜有經(jīng)緯。”非鄭氏者,有馬端臨之《通考》云:“按夫子所定之書,其亡于秦火,而漢世所不復(fù)見者,杳不知其為何書矣。況《三墳》已見削于夫子,而謂其書忽出于元豐之間,其為謬妄可知。夾漈好奇而尊信之,過矣。”(夾漈山位于福建莆田,宋鄭樵讀書于此,世稱夾漈先生。)《三墳》書,春秋戰(zhàn)國之時有之,《春秋左氏傳·昭公十二年》云:“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之書。”孔子贊《易》,始自伏羲,《易·系辭下傳》曰: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jié)繩而為網(wǎng)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
包犧氏沒,神農(nóng)氏作,靳木為耜,柔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
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孔子自謂“好古敏求”,楚左史倚相能讀,自夫子言之,則為余事耳!孔子雖未言《三墳》之名,然古有是書,則為不爭之論。故于《系辭傳》特書包犧、神農(nóng)、黃帝取象之義。秦火亡是書,《漢志》不載,非夫子削之也。孔子所以不言《三墳》書者,因“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以《周易》為本之故也。宋元豐間,忽出現(xiàn)于比陽民家,固為偽書,鄭氏疑而筆之,亦無可非議。
其二,謂三《易》之名為《連山》《歸藏》《周易》是也。均據(jù)《周禮·春官·太卜》曰:“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同篇《筮人》亦曰:“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然亦有非之者,謂《周禮》出于東漢劉歆之偽托。劉歆死于新莽時期,不得謂為東漢。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曰:“杜子春,漢緱氏人,受《周禮》于劉歆,及東漢,歆弟子多先死,惟子春至明帝時尚存,年將九十,于是鄭眾、賈逵并往受業(yè),因以傳《周禮》之學(xué)。”后人誣《周禮》為劉歆所偽造,非也。《周禮》原名《周官》,《漢志·樂經(jīng)》曰:“六國之君,魏文侯最好古。孝文時,得其樂人竇公,上獻(xiàn)其書,乃《周官·大宗伯》‘大司樂’章也。”則六國時已有《周官》矣。《漢書·藝文志》稱:“武帝時,李氏得《周官》上于河間獻(xiàn)王,僅缺《冬官》,以《考工記》補(bǔ)之。”荀悅之《漢紀(jì)》云:“劉歆以《周官》十六篇為《周禮》。自唐之賈公彥作疏稱《周禮》,其后多用此名。”由此觀之,《周禮》非偽書,其言三《易》之名為《連山》《歸藏》與《周易》,可信也。
三《易》的作者
三《易》作者,說者亦不一,眾皆謂《易經(jīng)》四圣:伏羲、文王、周公、孔子是也。此乃專指《周易》而言也。杜子春曰:“《連山》,宓犧。《歸藏》,黃帝。《周易》,文王。”此一說也。鄭玄《易贊》及《易論》曰:“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此二說也。晉皇甫謐曰:“夏人因炎帝曰連山,《連山易》其卦以純艮為首。艮為山,山上山下(山上山下,是為重卦)是名《連山》。云氣出內(nèi)于山,夏人統(tǒng)艮正月,故以艮為首。殷人因黃帝曰歸藏,《歸藏易》以純坤為首。坤為地,萬物莫不歸而藏于其中。殷以十二月為正,地統(tǒng),故以坤為首。”此三說也。《玉海·帝王世紀(jì)》引《山海經(jīng)》曰:“伏羲得《河圖》,夏后因之,曰《連山》;黃帝得《河圖》,商人因之,曰《歸藏》。”此四說也。唯今本《山海經(jīng)》未載,是否另有古本,姑存之,以待后之來者。《連山易》或附于伏羲,或附于神農(nóng),或以為夏后。
《漢書·藝文志》未載《連山》《歸藏》二書。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曰:“《連山》已亡,《歸藏》不行于世。”《隋書·經(jīng)籍志》亦云:“《歸藏》,漢初已亡。”然桓譚《新論》謂:“《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言而立數(shù)。《連山》藏于蘭臺,《歸藏》藏于太卜。”鄭玄《禮運(yùn)注》:“得商陰陽之書,其書存者,有《歸藏》。”是則桓、鄭二氏曾見此二書,否則,何以言之如是鑿鑿也。鄭樵《通志》云:“《連山》亡矣。《歸藏》,唐有司馬贗注十三卷,亦已亡;隋之薛貞注十三卷,今所存者,《初經(jīng)》《齊母》《本蓍》三篇而已。”該三篇后亦亡。朱彝尊、馬國翰,又自群書中輯之。今見于玉函山房軼書者,《連山》有剝、復(fù)、姤、中孚、陽、豫、游、徙等卦。《歸藏》有《初經(jīng)》《齊母》《鄭母》《本蓍》等篇,然不受世人重視。
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曰:“《連山》《歸藏》乃夏、商之《易》,本在周前,然《歸藏》,《漢志》無之,《連山》,《隋志》無之。蓋二書至?xí)x、隋間始出,而《連山》出于劉炫之偽作,《北史》明言之,度《歸藏》之為書,亦此類耳。”確為的論。是則桓譚所謂《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言,鄭玄謂《歸藏》猶存,其內(nèi)容如何?未見舉證。類比其為齊東野人之語,亦不為過。
宋儒張行成曰:“伏羲始畫八卦,是為先天有圖象,而未有書。夏曰《連山》,天易也;商曰《歸藏》,地易也,有法數(shù),而未有書。”桓譚言之太過,張氏則又不及矣。
《系辭下傳》曰:“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愚意以結(jié)繩之治為“點(diǎn)”,伏羲則《河圖》,仰觀俯察,遠(yuǎn)求近取,于是由“點(diǎn)”而“線”而“面”,以畫八卦。似可作如是觀,茲試?yán)L圖于后:

卦者,掛也,掛萬象于其上也。伏羲畫卦,以代結(jié)繩之治,言其初由結(jié)繩之“點(diǎn)”,進(jìn)而演為一奇()一偶(
)之“線”畫,積線成“面”,而有三畫之原卦與六畫之重卦之“面”生焉,謂其“有圖象而無書”可也,甚至神農(nóng)氏之《連山易》,亦可如此假定。
伏羲時之“書契”,非指“六書”。“契”同“鍥”,刻畫也,六書中之象形字,亦為符號。仰觀俯察,由八卦以代表天、地、山、澤、風(fēng)、雷、水、火之類符號,再進(jìn)而演為六十四種不同之符號。其演進(jìn)次第程序,非常合于自然,其詳情閱第二章各節(jié)。
軒轅之世,已由圖像進(jìn)為文字矣。《說文解字·序》云:“黃帝之史倉,見鳥獸蹄跡之跡,知文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此時之書契,則不同于伏羲之刻畫,可能統(tǒng)一當(dāng)時各部落之符號以為文字。夏因《連山》,商因《歸藏》,筆者故曰:“夏、商之《易》,不得謂為有法數(shù),而未有書,為張氏之不及也。”
文王演《易》,作卦辭;周公繼之,作爻辭,是為《周易》。史實(shí)昭昭,不再贅述。
重卦的作者
伏羲畫八卦,孔子已言之矣,則為不爭之論。至由八卦重為六十四卦,是又眾說不一。要之可別為三類:一曰伏羲,二曰神農(nóng),三曰文王。
言由文王重卦者。《史記·周本紀(jì)》稱:“西伯蓋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漢書·藝文志》曰:“至于殷、周之際,紂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揚(yáng)雄傳》云:“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于是重《易》六爻。”揚(yáng)子《法言·問神篇》云:“《易》止八卦,而文王六十四卦,其益可知也。”《問明篇》云:“文王淵懿也,重《易》六爻,不亦淵乎?”王充《論衡》云:“文王圖八,自演為六十四。”凡此,是皆謂文王重為六十四卦也。
言由神農(nóng)重卦者。《史記·索隱》曰:“炎帝重八卦,為六十四卦。”《玉海》云:“《魏志》易博士淳于俊曰:‘包羲因燧皇之圖而制八卦,神農(nóng)重之為六十四卦。’薛氏(晉太尉薛貞)曰:‘昔神農(nóng)氏既重為六十四卦,而《初經(jīng)》更本包羲八卦成列,而六十四卦具焉,神農(nóng)因之也。'”朱震《易傳叢說》曰:“論重卦者六家……鄭康成、京房曰神農(nóng)重乎八卦。”是皆以神農(nóng)為重卦者。
言由伏羲重卦者。《淮南子》曰:“伏羲為之六十四變,周室增之以六爻。”《隋書·經(jīng)籍志》曰:“昔宓犧氏始畫八卦,蓋因而重之,為六十四卦。”朱震《易傳叢說》曰:“論重卦者六家,王弼、虞翻曰伏羲……三《易》皆始乎八,而成六十四。有八即有六十四卦。六十四卦,非至周而修也。”孔穎達(dá)《正義》論之最詳,其言曰:
鄭玄以為神農(nóng)重卦,孫盛以為夏禹重卦,史遷以為文王重卦,而按《系辭》,神農(nóng)之時,已有“蓋取諸益與噬嗑”,以此而論,則夏禹、文王重卦之說,不攻自破。
其言神農(nóng)重卦之說,亦未為得也。且《說卦傳》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神明而生蓍。”凡言“作”者,創(chuàng)造之謂。神農(nóng)之后,便是述修。則幽贊用蓍,是謂伏羲。故《乾鑿度》云:“重皇策者犧。”《系辭上傳》論蓍云:“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十八變成卦,則用蓍在六爻之后。伏羲用蓍,即伏羲重卦矣。
《說卦傳》云:“圣人之作《易》也,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即言圣人兼三才而兩之,又非神農(nóng)重卦矣。
《系辭下傳》又云:“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既象夬卦而造書契,伏羲有書契,則有夬卦矣。
又謂伏羲初畫八卦,萬物之象皆在其中矣。《系辭下傳》云“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是也。雖有萬物之象,其萬物變通之理,猶自未備,故因其卦而更重之。卦有六爻,遂重為六十四卦。《系辭下傳》又云“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是也。
孔氏力排眾議,自是而后,無人有非之者,有之,則為附庸或增補(bǔ)其說。如《經(jīng)典釋文》云:“宓犧氏始畫八卦,因而重之,為六十四卦。”朱子《易本義》曰:“伏羲仰觀俯察,見陰陽有奇偶之?dāng)?shù),故畫一奇以象陽,畫一偶以象陰。見一陰一陽有各生一陰一陽之象,故自下而上,再倍而三,以成八卦。三畫已具,八卦已成,則又三倍其畫,以成六畫,而于八卦之上,各加八卦,以成六十四卦。”他如《朱子語類》中之問答,方實(shí)東之言、丁易東之語,元、明、清諸儒之論,均無特異之處,伏羲重卦之說,是為的論。
易有三義說
《易緯·乾鑿度》曰:“《易》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簡易立節(jié),通精無門,藏神無穴,不煩不擾,淡泊不失,此其易也。變易者,其氣也。天地不變,不能通氣,五行迭終,四時更廢,能消者息,必專者敗,此其變易也。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鄭玄《易贊》宗其說曰:“《易》名而涵三義:簡易,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
(一)簡易義 從“易”之字體言:日月合而為易,如篆文“”。《道藏·秘書》曰:“日月為易,象陰陽。”虞翻云:“易,從日下月。”又兼具形、意義。陸秉公云:“易字篆文,日下月,取日月二字交配而成。日往月來,迭相為易。”此為依據(jù)《系辭下傳》而來:
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周易鄭注》曰:“天陽地陰,陽數(shù)奇,陰數(shù)偶。陽數(shù)所以奇者,陽為氣,氣則渾沌為一,無分別之象;又為日,日體常明,無虧盈之異,故其數(shù)奇。其陰數(shù)所以為偶者,陰為形,形則有彼此之殊;又為月,月有晦朔之別,故其數(shù)為偶。”“易”字,上為日,為太陽;下為月,月為太陰。懸象莫著明乎日月,一陰一陽,一晝一夜,一奇一偶,豈非簡易明白而易知乎?然《易經(jīng)》之思想體系則由此而發(fā)。
《系辭上傳》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一陰一陽之謂道,再濃縮而為陰陽之義配日月,使人易從易知。
(二)變易義 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天地是動體,人是動物,雖植物與礦物,亦隨天地之變化無一時一刻、一分一秒不在動。動則變,變則化。故《易》理以研究變易為主。
《系辭上傳》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天地固至簡易,然天有日月星辰之象;日月星辰之變化,則影響及于地球之動、植、礦物。地球有山川與各種生態(tài)之繁殖,春夏秋冬四時之推移,無一不與人生有其密不可分之關(guān)系,故曰“變化見矣”。
《系辭下傳》曰:“《易》之為書也,不可遠(yuǎn),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祝豢蔀榈湟ㄗ兯m。”“典”為常典,“要”為體要。“典要”,為不可改易意。六十四卦,每卦六爻,陰陽相錯,上下無常,剛?cè)嵯嘁祝慰梢詾椤暗湟保∫郧栘逞裕猿踔辽希饔胁煌R岳ぶ庁逞裕喔鳟惼淙ぁG隼ぃび銮瑒t變化多端;乾、坤二卦遇其余六十二卦,則其“為道也屢遷”矣。《系辭上傳》曰:“爻者,言乎變也。”又曰:“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以今日語言之,時間不同、空間不同、對象不同、事件不同、品質(zhì)不同,對于處理問題之方法,亦應(yīng)各有不同。換言之,無論時、空、人、事、物五者,有任何一種變異,均不能再執(zhí)一不變。此之為“變易”。雖曰變易,然變易之中有不易之理存焉。
(三)不易義 《系辭上傳》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印!薄疤熳鸬乇埃ざㄒ印保恰翱臻g”之不易;“卑高以陳,貴賤位矣”,是“道理”之不易;“動靜有常,剛?cè)釘嘁印保恰皶r間”之不易。“常”為自然之法則,“變”為自然之歷程。例如“動極思靜,靜極思動”。宇宙為動體,如以“動為常”,動則變,若無靜,則不能“生化”;如以“靜為常”,靜則死,若無動,亦不能“生化”。一動一靜,相互為根,謂之“靜動有常之常變”,此為“不易”之義。“常”有所歸,歸于“變”;“變”亦有歸,歸于“常”。故吾人常言“執(zhí)常以御變,御變以求常”,其斯之謂歟!
《周易》有三解
《周易》之名,由何而來?說者不一。要之,則有“周普”“周代”“周匝”等三義,茲述其要如次。
(一)鄭元“周普”義 據(jù)《周易正義》引鄭元釋云:“《周易》者,言《易》道周普,無所不備。”然孔穎達(dá)非其說曰:“鄭元雖有此釋,更無所據(jù)之文,先儒因此遂為文質(zhì)之義,皆煩而無用,今所不取。”孔氏謂其“無所據(jù)之文”亦非是。鄭元雖未引《易》文以證其言,然《系辭傳》《說卦傳》與《序卦傳》言《易》“周普”之義,則俯拾可得。姑舉一則以為言,《系辭上傳》曰:“《易》與天地準(zhǔn),故能彌綸天地之道。”非“周普”之義為何?若此言論,舉目皆是,不再引述。
(二)孔穎達(dá)“周代”義 《周易正義》曰:“按《世譜》等群書,神農(nóng)一曰連山氏,亦曰烈山氏,黃帝一曰歸藏氏。既連山、歸藏并是代號,則《周易》稱周,取岐陽地名也,《詩》云‘周原膴膴’是也。又文王作《易》之時,正在羑里,周德未興,猶是殷世也,故題‘周’別于殷,以此文王所演,故謂之《周易》,其猶《周書》《周禮》,題‘周’以別余代。故《易緯》云‘因代以題周’是也。先儒又兼取鄭說云:‘既指周代之名,亦是普遍之義。’雖欲無所遐棄,亦恐未可盡通其《易》題‘周’,因代以稱‘周’,是先儒更不別解。”
(三)賈公彥“周匝”義 賈公彥,唐高宗永徽年間為太學(xué)博士,則謂:“《周易》以純乾為首。乾為天,天能周匝于四時,故名《易》為周也。”近人錢基博曰:“周之為言周匝也,周而復(fù)始也,非賈君后起義。而孔子系《易》以來,授受之微言大意也。何以明其然?按孔子系泰()之‘九三’曰:‘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復(fù)(
)《彖》‘復(fù)其天地之心’而作《序卦》,以序六十四卦相次之義。泰之受以否也,剝之窮以復(fù)也,損而不已必益,升之不已必困。如此之類,原始要終,罔不根極于復(fù),所以深明《易》道之周也。其見于《系辭下》者,曰:‘《易》之為書也,不可遠(yuǎn),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祝豢梢詾榈湟ㄗ兯m。’斯尤明稱《易》道變動之‘周流六虛’焉。”(《周易解及其讀法》)
前舉三說,似均提之有故,言能成理,故并錄之。然筆者則以孔說舉證《易緯》“周代以題周”之地名朝代之號為勝。
《十翼》貫三《易》
孔子曰:“假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此語當(dāng)在四十五歲左右之言也。又曰:“五十而知天命。”(《為政》)此語為七十歲以后之回憶。《史記·孔子世家》云: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shù)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
《漢書·藝文志》曰:“于是作上下篇,孔子為之《彖》《象》《系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無《說卦》。《隋書·經(jīng)籍志》曰:“孔子為《彖》《象》《系辭》《文言》《序卦》《說卦》《雜卦》。”多出《雜卦》一篇。可見在西漢之前,尚無“十翼”之名。
至唐孔穎達(dá)作《周易正義》,則曰:“其《彖》《象》等十翼之辭,以為孔子所作,先儒更無異論。但數(shù)十翼,亦有多家。既文王《易經(jīng)》本分為上、下二篇,則區(qū)分各別。《彖》《象》釋卦,亦當(dāng)隨經(jīng)而分。故一家數(shù)《十翼》云:上《彖》一、下《彖》二、上《象》三、下《象》四、上《系》五、下《系》六、《文言》七、《說卦》八、《序卦》九、《雜卦》十。鄭玄之徒,并同此說,故今依之。”自此以后,“十翼”之名與分類,是成定論。
孔子“好古敏求”,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周官·太卜》《筮人》掌三《易》九筮,曰《連山》《歸藏》《周易》。孔子自亦知之,之周、之宋、之杞,即為求證古之文物典章制度。孔子喜《易》讀《易》,甚至韋編三絕,可見用功之深,用力之勤,非今之?dāng)嗾氯×x者所可想望也。《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連山》《歸藏》等經(jīng)典,或失于秦火,或亡于漢前,信孔子必將其精華融貫于贊《周易》之《十翼》中矣。
自歐陽修《易童子問》出,后之學(xué)《易》者,則多辯難。歐陽修以辭章之學(xué),以質(zhì)疑《十翼》論道之文,因其叢脞(細(xì)碎,煩瑣),而謂非出于孔子,其敝在以《易》為文章,非以《易》為道也。善于行文,為歐陽氏之長;未察至道,是其短也。明儒郝敬曰:
孔子神明天縱,讀《易》韋編三絕而作《十翼》。羲圣卦位爻位未明,而作《說卦》;文王演《易》次第未明,而作《序卦》;彖辭(統(tǒng)一體例為卦辭)未明,而作《彖傳》;周公爻象未明,而作《象傳》;恐學(xué)者泥于爻,又約其旨而作《大象》;慮學(xué)者局于《序》,又錯其序而作《雜卦》(以下恐有脫文),無所不用其極。而世猶謂孔子有未盡之《易》,以待夫陳摶、魏伯陽、邵堯夫,先天后天方圓等圖出,而后羲《易》見。吁!亦愚且悖矣!(引自《古今圖書集成·經(jīng)籍典》卷三百十六)
其中漏列《文言》《系辭傳》,或?yàn)槊撐摹M補(bǔ)之曰:
因乾坤為《易》之門而作《文言》,又慮學(xué)者未能綜理六十四卦之義而作《系辭傳》,然門弟子仍不明《文言》與《系辭》之奧旨而問道,故有“子曰”之語。子曰以次諸語,為門弟子所記之者也。孔子之贊《易》……(以下接原文“無所不用其極”,似較完備)
若依史遷所謂孔子“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之語,《序》為《序卦傳》,《彖》分上下,《象》分《大象》上下、《系辭》上下,再加《說卦》《文言》,亦為《十翼》,《雜卦》則為后人從《序卦》或《說卦》中分出。孟子謂孔子作《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也。'”(《孟子·離婁下》)孔子贊《周易》,自亦糅合《連山》《歸藏》二《易》,以及夏、商、周三代卜筮之辭,而貫以新生命、新意義。筆者故曰:“《十翼》融貫三《易》。”明《十翼》,三《易》之義亦盡于斯矣。
有謂《說卦》《序卦》《雜卦》,文句粗劣,不知為此言者,其文高明如何?文以辭適意達(dá)為原則,不似后之專尚華麗,以辭害意的“想當(dāng)然耳”,以博取虛名。且于行文措辭之間,有時一篇論文非數(shù)十日不為功,并受當(dāng)時環(huán)境心情影響,一文之中,措辭遣句不盡相同,何以據(jù)此疑古非古?史遷(司馬遷《史記》)、班志(班固《漢書·藝文志》)去古未遠(yuǎn),自較后之立異鳴高者更為可信可征。希世之考證偽書者,固重求證,尤貴有識,否則必以真為偽,則自古及今,有何可信之書?且以古書文句簡略,注釋尤多,又每附增己意,在印刷術(shù)未發(fā)達(dá)前,輾轉(zhuǎn)抄錄傳誦,傳抄既久,注者之語混入正文,“魯魚亥豕、烏焉鳥馬”,難免損及其真,斯亦古書之通病,自不可因此差失,而遽定其為偽也。吾故又曰:“《十翼》為孔子所作,貫通《連山》《歸藏》《周易》三《易》之義。”
如果《周易》沒有孔子《十翼》的義疏,后人將無法明其奧蘊(yùn),至希疑古非古之徒,勿再于此作標(biāo)新立異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