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白詩箋證稿
- 陳寅恪
- 12369字
- 2021-03-17 15:41:09
第四章 艷詩及悼亡詩
附:《讀〈鶯鶯傳〉》
《元氏長慶集》卷三〇《敘詩寄樂天書》云:
寅恪按:今存《元氏長慶集》為不完殘本,其第九卷中《夜閑至夢成之》等詩,皆為悼亡詩,韋谷《才調集》第五卷所錄微之詩五十七首,雖非為一人而詠,但所謂艷詩者,大抵在其中也。微之自編詩集,以悼亡詩與艷詩分歸兩類。其悼亡詩即為元配韋叢而作。其艷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所謂崔鶯鶯者而作。微之以絕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情感。其哀艷纏綿,不僅在唐人詩中不可多見,而影響及于后來之文學者尤巨。如《鶯鶯傳》者,初本微之文集中附庸小說,其后竟演變流傳成為戲曲中之大國巨制,即是其例。夫此二婦人與微之之關系,既須先后比較觀察之,則微之此兩類詩,亦不得不相校并論也。
夫此兩類詩本為男女夫婦而作。故于(一)當日社會風習道德觀念。(二)微之本身及其家族在當日社會中所處之地位。(三)當日風習道德二事影響及于微之之行為者。必先明其梗概,然后始可了解。寅恪前著《讀〈鶯鶯傳〉》一文,已論及之。此文即附于后幅,雖可取而并觀,然為通曉元氏此兩類詩,故不憚重復煩悉之譏,仍為總括序論于此,以供讀此兩類詩者之參考焉。
縱覽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當其新舊蛻嬗之間際,常呈一紛紜綜錯之情態,即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新社會風習與舊社會風習并存雜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誠亦事實之無可如何者。雖然,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此轉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有賢不肖拙巧之分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于消滅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以上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付此環境而已。譬如市肆之中,新舊不同之度量衡并存雜用,則其巧詐不肖之徒,以長大重之度量衡購入,而以短小輕之度量衡售出。其賢而拙者之所為適與之相反。于是兩者之得失成敗,即決定于是矣。
人生時間約可分為兩節,一為中歲以前,一為中歲以后。人生本體之施受于外物者,亦可別為情感及事功之二部。若古代之士大夫階級,關于社會政治者言之,則中歲以前,情感之部為婚姻。中歲以后,事功之部為仕宦。故《白氏長慶集》卷一四《和夢游春詩一百韻·序》略云:
夫婚仕之際,豈獨微之一人之所至感,實亦與魏晉南北朝以來士大夫階級之一生得失成敗至有關系。而至唐之中葉,即微之、樂天所生值之世,此二者已適在蛻變進行之程途中,其不同之新舊道德標準、社會風習并存雜用,正不肖者用巧得利,而賢者以拙而失敗之時也。故欲明乎微之之所以為不肖為巧為得利成功,無不系于此仕婚之二事。以是欲了解元詩者,依論世知人之旨,固不可不研究微之之仕宦與婚姻問題,而欲明當日士大夫階級之仕宦與婚姻問題,則不可不知南北朝以來,至唐高宗武則天時,所發生之統治階級及社會風習之變動。請略述之,以供論證焉。
南北朝之官有清濁之別,如《隋書》卷二六《百官志》中所述者,即是其例。至于門族與婚姻之關系,其例至多,不須多舉。故士大夫之仕宦茍不得為清望官,婚姻茍不結高門第,則其政治地位,社會階級,即因之而低降淪落。茲僅引一二事于下,已足資證明也。
《晉書》卷八四《楊佺期傳》云:
《南史》卷三六《江夷傳附傳》云:
據此,可知當時人品地位,實以仕宦婚姻二事為評定之標準。唐代政治社會雖不盡同于前代,但終不免受此種風習之影響。故婚仕之際,仍為士大夫一生成敗得失之所關也。
若以仕之一事言之,微之雖云為隋兵部尚書元巖之六世孫,然至其身式微已甚,觀其由明經出身一事可證。如《康駢劇談錄》(參《唐語林》卷六《補遺》)略云:
裴廷裕《東觀奏記·上》(參《新唐書》卷一八二《李玨傳》、《唐語林》卷三“識鑒”類)略云:
《新唐書》卷一八三《崔彥昭傳》(參尉遲偓中朝故事)云:
王定保《唐摭言》卷一《序》“進士”條云:
據此得見唐代當日社會風尚之重進士輕明經。微之年十五以明經擢第,而其后復舉制科者,乃改正其由明經出身之途徑,正如其棄寒族之雙文,而婚高門之韋氏。于仕于婚,皆不憚改轍,以增高其政治社會之地位者也。
又《元氏長慶集》卷五九《告贈皇祖祖妣文》云:
同集同卷《告贈皇考皇妣文》云:
按《白氏長慶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銘》及《新唐書》卷七五下《宰相世系表》等,微之曾祖延景,岐州參軍。祖悱,南頓丞。即告祭文所謂“我曾我祖,仍世不偶”者。父寬,比部郎中,即告祭文所謂“屈于郎署”者(后悱復以罪降虢州別駕,累遷舒王府長史。見《元氏長慶集》卷五八《陸翰妻元氏墓志銘》)。觀微之幼年家庭寒苦之情況,其告祭考妣文詳述無遺。故微之縱是舊族,亦同化于新興階級,即高宗武后以來所拔起之家門,用進士詞科以致身通顯,由翰林學士而至宰相者。此種社會階級重詞賦而不重經學(微之雖以明經舉,然當日此科記誦字句而已,不足言通經也),尚才華而不尚禮法,以故唐代進士科,為浮薄放蕩之徒所歸聚,與娼妓文學殊有關聯。觀孫棨《北里志》及韓偓《香奩集》,即其例證。宜乎鄭覃、李德裕以山東士族禮法家風之立場,欲廢其科,而斥其人也。夫進士詞科之放佚恣肆,不守禮法,固與社會階級出身有關。然其任誕縱情,毫無顧忌,則《北里志·序》略云:
《香奩集·序》略云:
寅恪按:孫序作于中和甲辰,即僖宗中和四年。韓序中所謂庚辰辛巳,即懿宗咸通元年及二年,庚子辛丑即僖宗廣明元年及中和元年。然則進士科舉者之任誕無忌,乃極于懿僖之代。微之生世較早,猶不敢公然無所顧忌。蓋其時士大夫階級山東士族,尚保有一部分殘余勢力。其道德標準,與詞科進士階級之新社會風氣,并存雜用。而工于投機取巧之才人如微之者,乃能利用之也。明乎此,然后可以論微之與韋叢及鶯鶯之關系焉。
貞元之時,朝廷政治方面,則以藩鎮暫能維持均勢,德宗方以文治粉飾其茍安之局。民間社會方面,則久經亂離,略得一喘息機會,故亦趨于嬉娛游樂。因此上下相應,成為一種崇尚文詞,矜詡風流之風氣。《國史補·下》云:
又杜牧之《感懷詩》(《樊川集》卷一)所謂:
者,正是微之少年所遭遇之時代也。微之幼時,依其姊婿陸翰,居于鳳翔西北邊境荒殘之地(見《元氏長慶集》卷三〇《誨侄》等書,又《白氏長慶集》卷四《新樂府·西涼伎》云“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之句)。雖駐屯軍將,奢僭恬嬉。要之,其一般習俗,仍是樸儉。與中州之名都大邑相較,實有不侔。蒲州為當日之中都河中府,去長安三百二十四里,洛陽五百五十里(見《舊唐書》卷三九及《新唐書》卷三九《地理志》等),為東西兩京交通所常經繁盛殷闐之都會也。微之以甫逾弱冠之歲,出游其地,其所聞見,與昔迥殊,自不能不被誘惑。其所撰《鶯鶯傳》所云:
者,鳳翔之誘惑力,不及河中,因得以自持。而以守禮夸詡,欺人之言也。及其遭遇雙文以后之沉溺聲色,見其前之堅貞,亦不可信。何以言之?姑不必論其始亂終棄之非多情者所為,即于韋叢,其《三遣悲懷》詩之三云:
所謂常開眼者,自比鰥魚,即自誓終鰥之義。其后娶繼配裴淑,已違一時情感之語,亦可不論。唯韋氏亡后未久,裴氏未娶以前,已納妾安氏。《元氏長慶集》卷五八《葬安氏志》云:
考成之卒于元和四年七月九日(見《韓昌黎集》卷二四《監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韋氏夫人墓志銘》),所謂辛卯歲者,即元和六年。是韋氏亡后不過二年,微之已納妾矣。夫唐世士大夫之不可一日無妾媵之侍,乃關于時代之習俗,自不可以今日之標準為苛刻之評論。但微之本人與韋氏情感之關系,決不似其自言之永久篤摯,則可以推知。然則其于韋氏,亦如其于雙文,兩者俱受一時情感之激動,言行必不能始終相符,則無疑也。又微之自言眷念雙文之意,形之于詩者,如《才調集》卷五《雜思之四》云:
及白樂天轉述其友之事,如《全唐詩》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一五《和夢游春詩一百韻》云:
似微之真能“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者,其實唐代德憲之世,山東舊族之勢力尚在,士大夫社會禮法之觀念仍存,詞科進士放蕩風流之行動,猶未為一般輿論所容許,如后來懿僖之時者,故微之在鳳翔之未近女色,乃地為之。而其在京洛之不宿花叢,則時為之。是其自夸守禮多情之語,亦不可信也。抑更推言之,微之之貶江陵,實由忤觸權貴閹宦。及其淪謫既久,忽爾變節,乃竟干諛近幸,致身通顯。則其仕宦,亦與婚姻同一無節操之守。唯窺時趨勢,以取利自肥耳。茲節錄舊史,以資證明。《舊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新唐書》卷一七四《元稹傳》略同)略云:
故觀微之一生仕宦之始末,適與其婚姻之關系正復符同。南北朝唐代之社會,以仕婚二事衡量人物。其是非雖可不置論,但今日吾儕取此二事以評定當日士大夫之操守品格,則賢不肖巧拙分別,固極了然也。
雖然,微之絕世之才士也。人品雖不足取,而文采有足多者焉。關于《鶯鶯傳》,寅恪已別撰一文專論其事,故此從略,唯取艷詩及悼亡諸作略詮論之如下。所以先艷詩而后悼亡諸作者,以雙文成之二女與微之本人關系之先后為次序,而更以涉于裴柔之者附焉。至《夢游春》一詩,乃兼涉雙文成之者,故首論之。
《元氏長慶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并序》略云:
取此與微之《上令狐相公詩啟》(見《舊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所謂“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宛然”及樂天“或為千言或五百言律詩以相投寄”者相參校。則知元白《夢游春》詩,實非尋常游戲之偶作,乃心儀浣花草堂之巨制,而為元和體之上乘,且可視作此類詩最佳之代表者也(見《附論·丁·元和體詩》篇)。
微之《夢游春》詩傳誦已逾千載,其間自不免有所訛誤。茲舉一例言之,如“嬌娃睡猶怒”之“嬌娃”二字,甚難通解。據《爾雅·釋畜》云:“短喙,猲驍。”《全唐詩》第一五函《元稹》卷二七《春曉》云:
及《楊太真外傳·下》(參《酉陽雜俎·前集》卷一“忠志”類“天寶末交趾貢龍腦”條及《開元天寶遺事·下》)略云:
然則“兒”及“猧子”,“嬌娃”即“獢
”之訛。此種短喙小犬,乃今俗稱“哈叭狗”者,原為閨閣中玩品。按之《夢游春》詩中所言情事,實相符合。又“嬌娃睡猶怒”句,與上“鸚鵡饑亂鳴”句為對文。即以能言麗羽之慧禽與善怒短喙之小犬,相映成趣。故“嬌娃”為“獢
”之訛寫明矣,否則女娃何故睡時猶發怒耶?更有可注意者,雙文所服之“夾纈”(詳見下文)及所玩之
兒,在玄宗時為宮禁珍貴稀有之物品,非民間所能窺見。今則社會地位如雙文者,在貞元間亦得畜用之。唐代文化之流布,與時代先后及社會階層之關系,于此可見一斑矣。其余詳見《論樂天新樂府·牡丹芳》篇,茲不多及。
《夢游春》詩(《才調集》卷五)中所述鶯鶯之妝束,如:
而《全唐詩》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一五《樂天和之》云:
及《才調集》卷一白居易詩《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其中摹寫貞元間京師婦人妝飾諸句云:
乃有時代性及寫實性者,非同后人艷體詩之泛描,斯即前引微之《敘詩寄樂天書》所謂:
又《白氏長慶集》卷二《和答詩十首·序》云:
夫長于用繁瑣之詞,描寫某一時代人物妝飾,正是小說能手。后世小說,凡敘一重要人物出現時,必詳述其服妝,亦猶斯義也。原注所云,實貞元年間之時世妝。足見微之觀察精密,記憶確切。若取與白香山《新樂府·上陽白發人》中所寫之“天寶末年時世妝”之“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者,固自不侔。即《時世妝》中所寫“元和妝梳”之“腮不施朱面無粉,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圓鬟無鬢椎髻樣,斜紅不暈赭面狀”者,亦仍有別。然則即此元白數句詩,亦可作社會風俗史料讀也。
又時勢頭者,《才調集》卷五微之《有所教》詩云:
則時勢者,即今日時髦之義,乃當日習用之語。但“時勢頭”則專指貞元末流行之一種時式頭樣也。
又重臺履者,取義于重臺花瓣,此處則專指蓮花而言。如李德裕《會昌一品集·別集》卷一有《重臺芙蓉賦》,芙蓉即蓮花也。《國史補·下》“蘇州進藕”條云:
故取作履樣之名,與潘妃步步生蓮花之典相關,更為適合也。
又《唐語林》卷四《賢媛》篇引《因話錄》云:
寅恪按:雙文在貞元時,亦服夾纈袴,可征此種著品已流行一世,雖賤者亦得服之矣。
又《夢游春》詩中先后述雙文、成之二女事,微之既云:
及:
及:
而樂天亦云:
是俱以雙文之因緣為夢幻不真,殊無足道。其所謂“存誠”“誓志”,亦徒虛言耳。故樂天和句云:
及:
乃真實語也。微之所以棄雙文而娶成之,及樂天、公垂諸人之所以不以其事為非,正當時社會輿論道德之所容許,已于拙著《讀〈鶯鶯傳〉》詳論之。茲所欲言者,則微之當日貞元、元和間社會,其進士詞科之人,猶不敢如后來咸通廣明之放蕩無忌,盡決藩籬。此所以“不向花回顧”及“未曾花里宿”者也。但微之因當時社會一部分尚沿襲北朝以來重門第婚姻之舊風,故亦利用之,而樂于去舊就新,名實兼得。然則微之乘此社會不同之道德標準及習俗并存雜用之時,自私自利。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
復次,其最言之無忌憚,且為與雙文關系之實錄者,莫如《才調集》卷五所錄之《古決絕詞》(參《全唐詩》第十五函《元稹》卷二七),其一云:
據此,雙文非負微之,微之實先負之,而微之所以敢言之無忌憚者,當時社會不以棄絕此類婦人如雙文者為非,所謂“一夢何足云”者也。
其二云:
又云:
嗚呼,微之之薄情多疑,無待論矣。然讀者于此詩,可以決定鶯鶯在當日社會上之地位,微之之所以敢始亂而終棄之者,可以了然矣。
其三云:
觀于此詩,則知微之所以棄雙文,蓋籌之熟思之精矣。然此可以知微之之為忍人,及至有心計之人也。其后來巧宦熱中,位至將相,以富貴終其身,豈偶然哉。
復次,微之《夢游春》自傳之詩,與近日研究《紅樓夢》之“微言大義”派所言者,有可參證者焉。昔王靜安先生論《紅樓夢》,其釋“秉風情,擅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意謂風情月貌為天性所賦,而終不能不敗家者,乃人性與社會之沖突。其旨與西土亞里斯多德之《論悲劇》,及盧梭之《第雄論文》暗合。其實微之之為人,乃合甄、賈寶玉于一人。其婚姻則同于賈,而仕宦則符于甄。觀《夢游春》詩自述其仕宦云:
是亦謂己之生性與社會沖突,終致邅回而不自悔。推類而言,以仕例婚,則委棄寒女,締姻高門。雖繾綣故歡,形諸吟詠。然卒不能不始亂終棄者,社會環境,實有以助成之,是亦人性與社會之沖突也。唯微之于仕則言性與人忤,而于婚則不語及者。蓋棄寒女婚高門,乃當時社會道德輿論之所容許,而視為當然之事,遂不見其性與人之沖突故也。吾國小說之言男女愛情生死離合,與社會之關系,要不出微之此詩范圍,因并附論之于此,或者可供好事者之研討耶?
《才調集》卷五所錄微之艷詩中如《恨妝成》云:
《離思六首》之二云:
及其三云:
又《有所教》云:
皆微之描寫其所謂:
者也。至《恨妝成》所謂“輕紅拂花臉”及《有所教》所謂“斜紅傷豎莫傷垂”者,與《元和時世妝》之“斜紅不暈赭面(赭面即吐蕃。見《新樂府》章《時世妝》篇)狀”者,不同,而《有所教》所謂短眉,復較天寶宮人之細畫長眉者有異矣。“人人總解爭時勢”者,人人雖爭為入時之化妝,然非有雙文之姿態,則不相宜也。然則微之能言個性適宜之旨,亦美術化妝之能手,言情小說之名家。“元才子”之稱,足以當之無愧也。
復次,樂天和《夢游春》詩結句云:
自注云:
寅恪按:《白氏長慶集》卷二《和答詩·思歸樂》云:
即此詩自注所謂《心王頭陀經》者也。寅恪少讀樂天此詩,遍檢佛藏,不見所謂《心王頭陀經》者,頗以為恨。近歲始見倫敦博物院藏斯坦因號二四七四《佛為心王菩薩說投陀經卷·上》,五陰山室寺惠辨禪師注殘本(《大正續藏》卷二八八六號),乃一至淺俗之書,為中土所偽造者。至于《法句經》,亦非吾國古來相傳舊譯之本,乃別是一書,即倫敦博物院藏斯坦因號二〇二一《佛說法句經》(又中村不折藏敦煌寫本,《大正續藏》卷二九〇一號),及巴黎國民圖書館藏伯希和號二三二五《法句經疏》(《大正續藏》卷二九〇二號),此書亦是淺俗偽造之經。夫元白二公自許禪梵之學,叮嚀反復于此二經。今日得見此二書,其淺陋鄙俚如此,則二公之佛學造詣,可以推知矣。
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唯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然其時代已距今較近矣。
微之天才也,文筆極詳繁切至之能事,既能于非正式男女間關系如與鶯鶯之因緣,詳盡言之于《會真詩傳》,則亦可推之于正式男女間關系如韋氏者,抒其情,寫其事,纏綿哀感,遂成古今悼亡詩一體之絕唱。實由其特具寫小說之繁詳天才所致,殊非偶然也。
論艷體詩竟,請論悼亡詩。
今本《元氏長慶集》卷九第一首《夜閑》題下注云:
考程大昌《演繁露》卷六云:
程氏所見《元集》卷帙,雖與今本次第不同,然實與宋建本符合(詳見涵芬樓影印明本后所附校文)。
南宋乾道四年洪適重刊北宋宣和六年劉麟編輯之六十卷本跋云:
《新唐書》卷六〇《藝文志·別集類》所著《元氏長慶集》一百卷,又《小集》十卷,傳至宋代,亡佚已多。故韋榖《才調集》卷五所收微之詩,俱在六十卷本外也。今日本內閣文庫所藏《元氏長慶集》僅有殘葉,不知如何,亦未能取校。但詳繹今本第九卷內諸詩所言節候景物,似亦與微之當日所賦之年月先后頗相符合,諒此卷諸作,猶存舊規。此點殊為重要,蓋與解釋疑滯有關故也。
如此卷第一首《夜閑》云:
第二首《感小株夜合》云:
第三首《醉醒》不涉節候景物,未能有所論斷。
第四首《追昔游》云:
皆秋季景物也。《韓昌黎集》卷二四《監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韋氏夫人墓志銘》云:
知此數詩,皆韋氏新逝后,即元和四年秋季所作也。
又第五首《空屋題》(原注云:十月十四日夜)云:
《白氏長慶集》卷一四《感元九》悼亡詩,因為《代答三首》之二《答騎馬入空臺》云:
昌黎《監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韋氏夫人墓志銘》云:
故微之于元和四年十月十四日夜賦詩云:
也。白樂天《代答詩》云:
又云:
微之《琵琶歌》(《元氏長慶集》卷二六)云:
可知韋氏之葬于咸陽,微之尚在洛陽,為職務羈絆,未能躬往,僅遣家人營葬也。
其第六首為《初寒夜寄子蒙》。
其第七首《城外回謝子蒙見諭》有句云:
第八首《諭子蒙》及第九、第十、第十三《遣悲懷》三首,俱無專言季候景物之句,不易推定其作成之時日。
而第十二首《旅眠》云:
及第十三首《除夜》云:
則皆微之于元和四年所作之悼亡詩也。
其第十四首《感夢》云:
案《元氏長慶集》卷一九《桐孫詩·序》略云:
故此詩為元和五年三月貶江陵道中所作。
其第十五首《合衣寢》,第十六首《竹簟》,第十七首《聽庾及之彈烏夜啼引》,第十八首《夢井》,第十九首第二十首第二十一首《江陵三夢》三首,第二十二首《張舊蚊幬》,第二十三首《獨夜傷懷贈呈張侍御》,疑皆微之在江陵所作。其第二十四至第三十一《六年春遣懷》七首,則元和六年在江陵所作。其第三十二首《答友封見贈》,疑亦此時所作。至第三十三首《夢成之》云:
則疑是元和九年春之作。何以言之,《元氏長慶集》卷一八《盧頭陀詩·序》云:
同集卷二六《何滿子歌》云:
蓋微之于役潭州,故有“船風”“南行”及“洞庭湖水”之語也。
以上所列《元氏長慶集》第九卷悼亡詩中有關韋氏之作,共三十三首。就其年月先后之可考知者言之,似其排編之次第與作成之先后均甚相符,此可注意者也。夫微之悼亡詩中其最為世所傳誦者,莫若《三遣悲懷》之七律三首。寅恪昔年讀其第一首“今日俸錢過十萬”之句,而不得其解,因妄有考辨。由今觀之,所言實多謬誤(見一九三五年《清華學報》拙著《元微之遣悲懷詩之原題及其次序》),然今日亦未能別具勝解。故守“不知為不知”之訓,姑闕疑,以俟再考。
復次,取微之悼亡詩中所寫之成之,與其艷體詩中所寫之雙文相比較,則知成之為治家之賢婦,而雙文乃絕藝之才女,其《鶯鶯傳》云:
雖傳中所載雙文之一書二詩,或不免經微之之修改,但以辭旨觀之,必出女子之手,微之不能盡為代作,故所言卻可信也。其于成之,則《元氏長慶集》卷六《六年春遣懷八首》之二云:
可知成之非工刀札,善屬文者。故《白氏長慶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銘》亦止云:
而已。即善于諛墓之韓退之,其《韓昌黎集》卷二四《成之墓志銘》,但夸韋氏姻族門第之盛,而不及其長于文藝,成之為人,從可知矣。又《元氏長慶集》卷九《聽庾及之彈烏夜啼引》云:
夫拜烏迷信,固當時風俗,但成之如此,實不能免世俗婦女之譏。觀《元氏長慶集》卷一《大觜烏》詩,極論巫假烏以惑人之害,則微之本亦深鄙痛惡此迷信。其不言韋氏之才識,以默證法推之,韋氏殆一尋常婦女,非雙文之高才絕艷可比,自無疑義也。唯其如是,凡微之關于韋氏悼亡之詩,皆只述其安貧治家之事,而不旁涉其他。專就貧賤夫妻實寫,而無溢美之詞,所以情文并佳,遂成千古之名著。非微之之天才卓越,善于屬文,斷難臻此也。若更取其繼配裴氏,以較韋氏,則裴氏稍知文墨,如《元氏長慶集》卷一二《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序》云:
蓋語外之意,裴柔之亦可與言詩也。而范攄《云溪友議·下》“艷陽詞”條亦載微之于出鎮武昌時曾與柔之相為贈答,亦是一證。至范氏又以為韋裴二夫人俱有才思,則未可盡信。
又樂天于《微之墓志銘》雖亦云:
而《元氏長慶集》卷二二《初除浙東妻有阻色因以四韻曉之》云:
按微之此詩,詞雖美而情可鄙,夫不樂去近甸而就遐藩,固亦人情之恒態,何足深責。而裴氏之渴慕虛榮,似不及韋氏之能安守貧賤,自可據此推知。然則微之為成之所作悼亡諸詩,所以特為佳作者,直以韋氏之不好虛榮,微之之尚未富貴。貧賤夫妻,關系純潔。因能措意遣詞,悉為真實之故。夫唯真實,遂造詣獨絕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