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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元白詩箋證稿
  • 陳寅恪
  • 3190字
  • 2021-03-17 15:41:08

第一說 討淮蔡時作

洪邁《容齋隨筆》卷一五(《容齋詩話》卷四)《連昌宮詞》云:

其末章及官軍討淮西乞廟謨休用兵之語,蓋元和十一二年間所作,殊得風人之旨,非長恨比云。

寅恪按:容齋以《連昌宮詞》作于元和十一二年間,未知是否僅依詩中詞旨論斷,抑或更別有典據。若僅依詞旨論斷,則為讀者普通印象,無論何人,皆具同感,匪特容齋一人如是也。《元氏長慶集》卷二四《連昌宮詞》(《全唐詩》第十五函《元稹》卷二四)云:

今皇神圣丞相明,詔書才下吳蜀平。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

詩中所言,皆憲宗時事。今皇明指憲宗,故此詩之作必在憲宗之世。據讀者普通印象論,此四句似謂,“憲宗既平蜀之劉辟,吳之李锜。今又討淮西之吳元濟,若復除之,則天下寧矣。”后二句為希望語氣。故此詩之作應在方討淮蔡,而尚未竟功之時。洪氏此詩作于元和十一二年間之說,殆即依此立論。考憲宗討淮蔡,前后共歷三年之久,自元和九年冬起,至十二年冬止。即《資治通鑒》自卷二三九《唐紀·憲宗紀》所載:

元和九年冬十月甲子,以嚴綬為申光蔡招撫使,督諸道兵討吳元濟。

至卷二四〇《唐紀·憲宗紀》所載:

元和十二年冬十月甲戌,愬以檻車送吳元濟詣京師。己卯,淮西行營奏獲吳元濟。十一月上御興安門受俘,遂以吳元濟獻廟社,斬于獨柳之下。

是也(參閱《舊唐書》卷一五、《新唐書》卷七《憲宗紀》等)。其實即此數年中真與此詩之著作有關者,止元和十年十一年及十二年,而九年不能在內,以詩中有:

又有墻頭千葉桃,風動落花紅簌簌。

寫實之句,為暮春景物,不能屬于其他節候。元和九年之暮春尚未出兵討淮蔡,故不能計入也。

《新唐書》卷三八《地理志》云:

河南道河南府河南郡壽安縣(原注云:西一十九里有連昌宮,顯慶三年置)。

寅恪按:壽安約當今河南省宜陽縣地。連昌宮所在之地既已確定,《連昌宮詞》如為憲宗討淮蔡而未竟功時所作,則在元和十年十一年或十二年暮春之時,微之至少必須經過壽安,然后始有賦此詩之可能。茲逐年考之于下:

(甲)元和十年暮春

《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通鑒》卷二三八《唐紀·憲宗紀》元和五年亦紀此事)云:

元和五年二月,東臺監察御史元稹攝河南尹房式于臺,擅令停務,貶江陵府士曹參軍。

微之自元和五年貶謫出長安后,至十年春始由唐州還京,復出京至通州,兩唐書《本傳》及白香山所為墓志皆記述簡略。今摘錄其集中諸詩句及其題目自注等,與十年還京出京之道途時日有關者,以資參證。

《元氏長慶集》卷一九載:

《桐孫詩并序》(原注云:此后元和十年詔召入京及通州司馬以后詩)。

元和五年予貶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館,山月曉時,見桐花滿地,因有八韻寄白翰林詩。當時草蹙,未暇紀題。及今六年,詔許西歸,去時桐樹上孫枝已拱矣。予亦白須兩莖,而蒼然班鬢,感念前事,因題舊詩,仍賦《桐孫詩》一絕。又不知幾何年復來商山道中。元和十年正月題。

去日桐花半桐葉,別來桐樹老桐孫。城中過盡無窮事,白發滿頭歸故園。

《西歸絕句》

五年江上損容顏,今日春風到武關。兩紙京書臨水讀,小桃花樹滿商山(原注云:得復言樂天書)。

只去長安六日期,多應及得杏花時。春明門外誰相待,不夢閑人夢酒卮。

今朝西渡丹河水,心寄丹河無限愁。若到莊前竹園下,殷勤為繞故山流(原注云:丹河,莊之東流)。

寒窗風雪擁深爐,彼此相傷指白須。一夜思量十年事,幾人強健幾人無(原注云:宿竇十二藍田宅)。

云覆藍橋雪滿溪,須臾便與碧峰齊。風回面市連天合,凍壓花枝著水低。

寒花帶雪滿山腰,著柳冰珠滿碧條。天色漸明回一望,玉塵隨馬度藍橋。

《留呈夢得子厚致用》(原注云:題藍橋驛)(詩略)

寅恪按:以上皆微之由唐州至長安途中所作。

《澧西別樂天博載樊宗憲李景信兩秀才侄谷三月三十日相餞送》

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語詩情替別愁。忽到澧西總回去,一身騎馬向通州。

寅恪按:以上為微之出長安至通州時所作。

又《元氏長慶集》卷一二載:

《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并序》

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予司馬通州。二十九日與樂天于鄠東蒲池村別。十三年予以赦當遷。

我病方吟越,君行已過湖(原注云:元和十年閏六月至通州,染瘴危重。八月,聞樂天司馬江州)。

又云:

重喜登賢苑,方看佐伍符(原注云:九年樂天除太子贊善,予從事唐州也)。

又云:

因教罷飛檄,便許到皇都(原注云:十年春自唐州詔予召入京)。

寅恪按:以上諸句為微之追述元和十年春由唐州至長安,又由長安至通州事。

據上引諸詩,知微之于元和十年春由唐州入長安,實取藍武大道,證以韓退之貶潮州刺史,其出長安途中所賦詩,如《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七律及《武關西逢配流吐蕃》七絕等(悉見《韓昌黎集》卷一〇),與微之此次行程適合,不過有去國還京之別耳。微之此役,西渡丹河,北經武藍,距連昌宮所在之壽安殊遠,似難迂道經過。即使經過,其時之景物亦與《連昌宮詞》所言者不符,自不可能。其《桐孫詩·序》雖記元和十年正月,繹其文意,乃補題元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之舊作者。《本草綱目》卷三五《桐·下》引“陶弘景說”云:

二月開花,紅紫色。禮云,三月桐始華者也。

是正月時桐尚未開花。微之取元和十年正月《詠桐孫》詩附題于元和五年三月《詠桐花》詩后,不可因此誤疑商山道中氣候不同,花事特早也。《西歸絕句》言:“小桃花樹滿商山。”又言:“只去長安六日期,多應及得杏花時。”則此商山之“小桃花”必為先杏開花之桃,而與千葉桃之較后開者不同類。

考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云:

歐陽公梅宛陵王文恭(寅恪按:“文恭”王珪謚也)集皆有小桃詩。歐詩云,雪里花開人未知,摘來相顧共驚疑。便當索酒花前醉,初見今年第一枝。但謂桃花有一種早聞者耳。及游成都,始識所謂小桃者,上元前后即著花,狀如垂絲海棠。曾子固《雜識》云,正月二十間天章閣賞小桃,正謂此也。

是微之元和十年正月間于商山途中所見之小桃花正是此種植物,確無可疑矣。又據微之《題藍橋驛留呈子厚諸人》七律,證以《柳子厚集》卷四二所載:

《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之七絕,是微之略前行而子厚后隨。子厚于二月達灞亭,即長安近傍。時微之已先到長安。故綜合推計之,謂微之元和十年到長安之時,約在正月下旬或二月初旬,諒不甚遠于事實也。是年三月末,微之即取道澧鄠,折向西南(《元和郡縣圖志》卷二,關內道京兆府鄠縣,東北至府六十五里,豐水出縣東南終南山,自發源北流至縣東二十八里北流入渭),由秦至巴赴通州司馬之任。然則微之于元和十年春季正月一小部分或二月之全部分及三月幾全部分之時日,悉在長安。夏季自四月至六月之時間,又在由長安至通州之途中。連昌宮墻頭之千葉桃花,自開自謝,微之關山遠隔,王程有限(《白氏長慶集》卷一七《夷陵贈微之》詩云:“各限王程須去住”此借用)。亦無從得而賞之詠之。此《連昌宮詞》不能作于元和十年暮春之證也。

(乙)元和十一年暮春

(丙)元和十二年暮春

《元氏長慶集》卷一二《獻滎陽公詩五十韻》云:

自傷魂慘沮,何暇思幽玄(稹病瘧二年,求醫在此,滎陽公不忍歸之瘴鄉)。

寅恪按:《舊唐書》卷一五八《鄭余慶傳》云:

九年拜檢校右仆射兼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度觀察使。三歲受代,十二年除太子少師。

又《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下》云:

九年三月辛酉以太子少傅鄭余慶檢校右仆射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

同書同卷(參吳廷燮《唐方鎮年表》卷四)又云:

冬十月丁巳以刑部尚書權德輿檢校吏部尚書兼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度使。

又《白氏長慶集》卷一七《題詩屏風絕句并序》云:

十二年冬微之猶滯通州,予亦未離湓上(詩略)。

據此可知微之自元和十年六月至十二年冬,皆在山南西道區域。興元為山南西道節度使治所,鄭權俱為當時之文儒大臣,而載之尤負盛名。微之之能久留興元,要非無因。且通州即在山南西道管內,故微之因病求醫,得至其地。若連昌宮所在之壽安縣,則隸屬河南道。微之非有公務,不能越道境而遠游。今既無微之奉使越境之事,此《連昌宮詞》不能作于元和十一年或十二年暮春之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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