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琵琶引
《唐摭言》卷一五“雜記”條云:
寅恪按:此詩是否真為宣宗所作,姑不置論。然樂天之《長恨歌》《琵琶引》兩詩相提并論,其來已久,據此可知也。故茲箋證《長恨歌》訖,乃次及《琵琶引》焉。
寅恪于論《長恨歌》篇時,曾標舉文人之關系一目。其大旨以為樂天當日之文雄詩杰,各出其作品互事觀摩,各竭其才智競求超勝。故今世之治文學史者,必就同一性質題目之作品,考定其作成之年代,于同中求異,異中見同,為一比較分析之研究,而后文學演化之跡象,與夫文人才學之高下,始得明了。否則模糊影響,任意批評,恐終不能有真知灼見也。今請仍以比較之研究論樂天之《琵琶引》。
張戒《歲寒堂詩話·上》云:
寅恪按:樂天于長慶末年所作《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七律(《白氏長慶集》卷一六)中,自述其平生得意之詩,首舉《長恨歌》而不及《琵琶引》。若據以謂樂天不自以《琵琶引》為佳,固屬不可。然樂天心中絕不以《長恨歌》為拙,而《琵琶引》為較工,則斷斷可知。此張氏《琵琶引》工于《長恨歌》之論,不可依據者也。然張氏謂《琵琶引》“語意甚當,后來作者,未易超越”,其言甚允。蓋樂天之作此詩,亦已依其同時才士,即元微之,所作同一性質題目之詩,即《琵琶歌》,加以改進。今取兩詩比較分析,其因襲變革之詞句及意旨,固歷歷可睹也。后來作者能否超越,所不敢知,而樂天當日實已超越微之所作,要為無可疑者。至樂天詩中疑滯之字句,不易解釋,或莫知適從者,亦可因比較研究,而取決一是。斯又此種研究方法之副收獲品矣。茲先考定微之作品年代,然后詮論樂天之詩?!对祥L慶集》卷二六《琵琶歌(寄管兒,兼誨鐵山。此后并新題樂府)》云:
寅恪按:《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上》(參同書卷一六六《元稹傳》)云:
同書卷一六六《元稹傳》略云:
微之此詩既有去年東臺及今春制獄之句,明《琵琶歌》作于元和五年也。又依《白氏長慶集》卷一二《琵琶引》序云:
是樂天《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元作先而白作后,此樂天所以得見元作,而就同一性質題目,加以改進也。
以作詩意旨言之,兩詩雖同贊琵琶之絕藝,且同為居貶謫閑散之地所作,然元詩云:
則微之盛贊管兒之絕藝,復勉鐵山以精進,似以一題而兼二旨。雖二旨亦可相關,但終不免有一間之隔。故不及樂天之一題一意之明白曉暢也。此點當于研究兩家所作《新題樂府》時詳論之。又微之詩中所說,不過久許管兒作一詩,以事冗未暇,及謫官得閑,乃償宿諾,其旨似嫌庸淺,而白詩云:
則既專為此長安故娼女感今傷昔而作,又連綰己身遷謫失路之懷。直將混合作此詩之人與此詩所詠之人,二者為一體。真可謂能所雙亡,主賓俱化,專一而更專一,感慨復加感慨。豈微之浮泛之作,所能企及者乎?《琵琶引》序云:
是樂天此詩自抒其遷謫之懷,乃有真實情感之作。與微之之僅踐宿諾,償文債者,大有不同。其工拙之殊絕,復何足怪哉。
復次,樂天晚歲之詩友劉夢得,亦有《泰娘歌》一篇(《劉夢得文集》卷九)。其引略云:
則泰娘事頗與樂天所詠者相類。而詩云:
乃以遺妾比逐臣,其意境尤與白詩“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句近似。唯劉詩多述泰娘遭遇之經過,雖盛稱其絕藝,而不詳寫琵琶之音調。此則與元之《琵琶歌》、白之《琵琶引》不同者。且劉詩特以簡練勝,亦可據見也。劉詩固為佳作,讀《琵琶引》者,不可不參讀。所成為問題者,乃樂天于作《琵琶引》以前,曾見夢得《泰娘歌》與否耳??級舻么嗽姙槿卫手菟抉R時(劉夢得于永貞元年十一月己卯貶朗州司馬,至元和十年二月召至京師。三月,以為連州刺史)即元和十年二月以前所作。而夢得于元和十年春,曾與柳子厚、元微之諸逐客,同由貶所召至長安。時樂天為左贊善大夫,亦在京師(參《舊唐書》卷一六〇、《新唐書》卷一六八《劉禹錫傳》、《通鑒》卷二三九《唐紀·憲宗紀》“元和十年二月王叔文之黨坐謫官者十年不量移”條及下《連昌宮詞》章)。固有得見此詩之可能。唯劉白二公晚歲雖至親密,而此時卻未見有交際往復之跡象,且二詩之遣詞亦絕不相似。然則二公之借題自詠,止可視為各別發展,互不相謀者。蓋二公以謫吏逐臣,詠離婦遺妾。其事既相近,宜乎于造意感慨有所冥會也。是知白之《琵琶引》與劉之《泰娘歌》,其關系殆非如其與元之《琵琶歌》實有密切聯系者可比矣。
又李公垂《悲善才》一詩(《全唐詩》第十八函《李紳》卷一)亦與元白二公之《琵琶歌》《琵琶引》性質類似,其詩中敘述國事己身變遷之故。撫今追昔,不勝惆悵。取與微之所作相較,自為優越。但若與樂天之作參互并讀,則李詩未能人我雙亡,其意境似嫌稍遜。又考公垂此詩有:
之句,當是任滁州刺史時所作。公垂于元和十五年閏正月,自山南幕召為右拾遺充翰林學士(參《新唐書》卷一八一《李紳傳及翰苑題名》)。其年冬,樂天亦自忠州召還,拜司門員外郎,轉主客郎中,知制誥。二公同在長安者,約歷二年之久。此后公垂于長慶四年二月流貶端州,至寶歷元年四月量移江州長史(參《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紀》及卷一五九《韋處厚傳》等)。復遷滁州刺史,于大和四年二月轉壽州刺史(參《全唐詩》第一八函《李紳》卷一《轉壽春守》七律)。則《悲善才》一詩作成之時間,遠在《琵琶引》以后。且其間李公垂似已因緣窺見樂天之詩,而所作猶未能超越。然后知樂天所謂“苦教短李伏歌行”及“李二十常自負歌行,近見吾《樂府》五十首,默然心伏”者(參《長恨歌》章),之非虛語,而元和時代同時詩人,如白樂天之心伏劉夢得(見《附論·戊·白樂天與劉夢得之詩》),及李公垂之心伏白樂天,皆文雄詩杰,歷盡甘苦,深通彼己之所致。后之讀者所涉至淺,既不能解,乃妄為品第,何其謬耶!古今讀此詩者眾矣,雖所得淺深,各有不同,而于詩中所敘情事,多無疑及之者。唯南宋之洪邁,博學通識之君子也。其人讀樂天詩至熟,觀所著《容齋隨筆》“論白詩”諸條,可以為證。其涉及此詩而致疑于實無其事,樂天借詞以抒其天涯淪落之感者,凡二條。茲移寫于下,并附鄙見以辨釋之。
《容齋三筆》卷六“白公夜間歌者”條云:
又《容齋五筆》卷七《琵琶行·海棠詩》條云:
寅恪按:容齋之論,有兩點可商。一為文字敘述問題,一為唐代風俗問題。洪氏謂“樂天夜登其舟與飲,了無顧忌”及“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于極絲彈之樂,中夕方去”,然詩云:
則“移船相近邀相見”之“船”,乃“主人下馬客在船”之“船”,非“去來江口守空船”之“船”。蓋江州司馬移其客之船,以就浮梁茶商外婦之船,而邀此長安故娼從其所乘之船出來,進入江州司馬所送客之船中,故能添酒重宴。否則江口茶商外婦之空船中,恐無如此預設之盛筵也。且樂天詩中亦未言及其何時從商婦船中出去,洪氏何故臆加“中夕方去”之語?蓋其意以為樂天賢者,既夜入商婦船中,若不中夕出去,豈非此夕徑留止于其中耶?讀此詩而作此解,未免可驚可笑。此文字敘述問題也。夫此詩所敘情事,既不如洪氏之詮解,則洪氏抵觸法禁之疑問可以消釋,即本無其事之假設,亦為贅剩矣。然容齋所論禮法問題,實涉及吾國社會風俗古今不同之大限,故不能不置一言??嘉釃鐣L習,如關于男女禮法等問題,唐宋兩代實有不同。此可取今日日本為例,蓋日本往日雖曾效則中國無所不至,如其近世之于德國及最近之于美國者然。但其所受影響最深者,多為華夏唐代之文化。故其社會風俗與中國今日社會風氣經受宋以后文化之影響者,自有差別。斯事顯淺易見,不待詳論也。唯其關于樂天此詩者有二事可以注意:一即此茶商之娶此長安故娼,特不過一尋常之外婦,其關系本在可離可合之間,以今日通行語言之,直“同居”而已。
元微之于《鶯鶯傳》極夸其自身始亂終棄之事,而不以為慚疚。其友朋亦視其為當然,而不非議。此即唐代當時士大夫風習,極輕賤社會階級低下之女子。視其去留離合,所關至小之證。是知樂天之于此故娼,茶商之于此外婦,皆當日社會輿論所視為無足重輕,不必顧忌者也。此點已于拙著《讀〈鶯鶯傳〉》文中論及之矣。二即唐代自高宗、武則天以后,由文詞科舉進身之新興階級,大抵放蕩而不拘守禮法,與山東舊日士族甚異。寅恪于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論黨派分野時已言之。樂天亦此新興階級之一人,其所為如此,固不足怪也。其詳當別于“論樂天之先世”時更述之。
序云:
盧校本作六百一十六言。注云:
寅恪按:盧抱經之勘校甚是。唯諸本皆作六百一十二言,故為標出之。
詩云:
寅恪按:汪本及《全唐詩》本俱作“幽咽泉流水下灘”而于“水”字下注云:“一作冰。”“灘”字下注云:“一作‘難’?!北R校本作“水下難”,于“難”字下注“灘”字。那波本作“冰下灘”。
段玉裁《經韻樓集》卷八《與阮蕓臺書》云:
其說甚是。今請更申證其義。
一與本集互證。《白氏長慶集》卷六四《箏》云:
正與《琵琶引》此句章法文字意義均同也。
二與此詩有關之微之詩互證?!对祥L慶集》卷二六《琵琶歌》中詞句與樂天此詩同者多矣。如“霓裳羽衣偏宛轉”“六幺散序多籠捻”“斷弦砉騞層冰裂”諸句,皆是其例。唯其中:
一句實為樂天“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二句演變擴充之所從來。取元詩以校白句,段氏之說,其正確可以無疑。然則讀樂天《琵琶引》,不可不并讀微之《琵琶歌》,其故不僅在兩詩意旨之因革,可借以窺見。且其字句之校勘,亦可取決一是也。
又微之詩作“流鶯澀”,而樂天詩作“間關鶯語花底滑”者,蓋白公既擴一而成二句,若仍作澀,未免兩句同說一端,殊嫌重復。白詩以“滑”與“難”反對為文,自較元作更精進矣。
又《元氏長慶集》卷二六《何滿子歌》(原注云:張湖南座為唐有熊作)略云:
又同集卷一八《盧頭陀詩·序》云:
《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下》云:
據此,微之《何滿子歌》作于元和九年春,而樂天《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秋,是樂天必已見及微之此詩。然則其擴《琵琶歌》“冰泉嗚咽流鶯澀”之一句為《琵琶引》“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之二句,蓋亦受微之詩影響。而樂天《箏》詩之“冰泉咽復通”,乃作于大和七年。在其后,不必論矣。
復次,《元氏長慶集》卷二四《新題樂府·五弦彈》云:
《白氏長慶集》卷二《秦中吟·五弦》云:
同集卷三《新樂府·五弦彈》云:
寅恪按:元白《新樂府》此兩篇皆作于元和四年(見《新樂府》章),白氏《秦中吟》亦是樂天于任諫官即左拾遺時所作(見《白氏長慶集》卷一《傷唐衢二首》之二),俱在樂天作《琵琶引》以前,亦可供樂天《琵琶引》中摹寫琵琶音調一節之參考者也。
詩云:
《唐詩別裁集》卷八選錄此詩,并論此句云:
寅恪按:詩中“此時無聲勝有聲”句上有“冰泉冷澀弦疑絕,疑絕不通聲暫歇”之語。夫既曰“聲暫歇”,即是“無聲”也。聲暫歇之后,忽起“銀瓶乍破”“鐵騎突出”之聲,何為不可按出?沈氏之疑滯,誠所不解。且遍考今存《白集》諸善本,未見有作“此時無聲復有聲”者,不知沈氏所見是何古本,深可疑也。
詩云:
《國史補·下》略云:
寅恪按:樂天此節所詠乃長安故娼自述之言,宜其用坊中語也。又同書同卷略云:
此長安故娼,其幼年家居蝦蟆陵,似本為酒家女。又自漢以來,旅居華夏之中亞胡人,頗以善釀著稱,而吾國中古杰出之樂工亦多為西域胡種。則此長安故娼,既居名酒之產區,復具琵琶之絕藝,豈即所謂“酒家胡”者耶?
又《樂府雜錄·上》“琵琶”條略云:“貞元中有王芬,曹保保,其子善才,其孫曹綱,皆襲所藝,次有裴興奴,與綱同時。曹綱善運撥,若風雨,而不事叩弦。興奴長于攏捻,不撥,稍軟。時人謂曹綱有右手,興奴有左手。”故后世劇曲中或以裴興奴當此長安故娼女。裴固西域胡姓,“奴”字亦可為女子之名,如元微之《連昌宮詞》中之“念奴”是。但男子亦可以“奴”字為名,如白樂天之幼弟“金剛奴”是。然則“裴興奴”不必是女子也。劇曲家之說,未知所本,恐不可據。俟考。
詩云:
寅恪按:《元氏長慶集》卷一七《贈呂三》(寅恪按:《元氏長慶集》卷一六、《全唐詩》第一五函《元稹》卷一六《酬哥舒大少府寄同年科第》詩自注,俱作“呂二炅”。復證以下引樂天詩題,則三當為二之誤)校書云:
《白氏長慶集》卷一四《和元九與呂二同宿話舊感贈》云:
又韋谷《才調集》卷一載樂天《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云:
即此《琵琶引》中之秋娘,蓋當時長安負盛名之娼女也。樂天天涯淪落,感念昔游,遂取以入詩耳。而坊本釋此詩,乃以杜秋娘當之,妄謬極矣(杜秋娘始末,可參杜牧《樊川集》卷一《杜秋娘詩并序》)。
詩云:
寅恪按:據《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江西觀察使》“饒州浮梁縣”條云:
《國史補·下》略云:
則知此商人所以往浮梁之故。蓋浮梁之茶,雖非名品,而其產量極豐也。
詩之結語云:
寅恪按:此句為世人習誦,已為一口頭語矣。然一考唐代文獻,則不免致疑。《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江西觀察使》“江州”條云:
蓋江州乃上州也?!短屏洹肪砣枴吧现荨睏l(《舊唐書》卷四二《職官志》《新唐書》卷四九下《百官志》同)云:
《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參《唐會要》卷三一《輿服·上》《新唐書》卷二四《輿服志》)略云:
《唐六典》卷四“禮部郎中員外郎”條略云:
然則樂天此時適任江州上州司馬之職,何以不著緋而著青衫耶?錢竹汀《十駕齋養新錄》卷一〇“唐人服色視散官”條云:
唐制服色既視階官之品,考《白氏長慶集》卷二三《祭匡山文》云:
是元和十二年樂天之散官為將仕郎,而據《舊唐書》卷四二《職官志》(《通典》卷四〇《職官典》同)云:
是將仕郎為最低級之文散官。樂天于元和十一年秋作此詩時,其散官之品亦必為將仕郎無疑,蓋無從更低于此品也。《唐會要》卷三一《輿服·上》云:
樂天此時止為州佐,固唯應依將仕郎之階品著青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