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后 海漫漫
白氏新樂府《七德舞》《法曲》后,即繼以《二王后》及《海漫漫》二篇,此二篇為微之《樂府新題》中所無。李公垂原作雖不可見,當亦無此二題。所以知者,微之和公垂之作,取《上陽白發人》為首。上陽宮在洛陽,公垂必依之發興。至于“周武隋文之子孫”,固不易為作詩時居東都之公垂所同時得見,而秦皇漢武求仙之戒,若非憲宗文學侍從之臣,似亦末由敷陳也。然則此二篇乃樂天所增創,而非因襲李氏之舊題,自不難推見。至樂天何以忽增創此二新題之故,則《貞觀政要》卷二一《慎所好》篇第三章云:
似即為《二王后》一篇之所本。其第二章云:
似即為《海漫漫》一篇之所本。頗疑樂天于翻檢《貞觀政要》尋扯材料以作《七德舞》時,尚覺有余剩之義可供采摭,遂取以成此二篇也。而《七德舞》自“亡卒遺骸散帛收”以下至“思摩奮呼乞效死”諸事跡,多見于《貞觀政要》第二〇《論仁惻》篇中,其《慎所好》篇即次于《論仁惻》篇之后為第二一篇,亦足為此說之佐證也。
復次,今戈本《政要》之次序先后,雖不皆仍原本之舊,但《慎所好》篇中“求神仙”條在貞觀二年列第二,“隋煬帝”條在貞觀四年列第三,則似未有所改易。樂天之詩不依《貞觀政要》之先后次序,而取《二王后》列諸《海漫漫》之前者,蓋《二王后》之助郊祭與《七德舞》《法曲》皆性質上有密切關系,可以相連,其《海漫漫》篇則性質似較泛也。至《海漫漫》篇所以特列于第四篇,有以示異于其他通常諷諫諸篇者,老子亦為唐皇室所攀認之祖宗,且受“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之尊號,廟號太清宮,則薦享老子與明堂太廟郊祀為同一性質,不過與血族祖先之七廟又稍有別耳。樂天于元和二年充翰林學士時,曾撰《季冬薦獻太清宮詞》文(見《白氏長慶集》卷四〇)。自易聯想及此,而有“玄元圣祖”之句也。此四篇性質近似,皆標明祖宗垂戒子孫之微意,即《新樂府·總序》所謂“為君而作”者。故相聯綴自為一組,此組遂為《新樂府》之冠也。
又《二王后》一篇更有可論者,元微之《上陽白發人》有:
之語,原注又云:
樂天此篇之作,殆受其啟發也。
其《海漫漫》一篇更有可論者,《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上》(《太平御覽》卷一〇四亦引此文,較為明晰,今參合錄之)云:
寅恪按:李藩之語與《海漫漫》所言幾無不同,豈李白二公各不相謀而適冥合耶?此殊可疑也。以時間先后論,樂天《新樂府》據其自題作于元和四年,而史載李藩之語于元和五年,則白先而李后。若此二事不能無所關涉,似李語出于白詩。然以常識言之,其可能不多。頗疑樂天《新樂府》雖大體作于元和四年,其實時時修改增補,不獨《海漫漫》一篇如此,即《杏為梁》等篇亦有成于元和四年以后之疑,俟于論《杏為梁》時總括言之,今姑不涉及焉。
又《杜陽雜編·中》略云:
寅恪按:蘇鶚撰書,雖多詭異之說,不足深信,然閹寺以神仙事蠱惑君上,自是常情,而元和之時,中國與新羅頻有使節往還(參《舊唐書》卷一九九上,《新唐書》卷二二〇《新羅傳》、《唐會要》卷九五“新羅”條)。是知其亦有所據。此以元和五年為言,亦可與上說相參證也。
憲宗為有唐一代中興之英主,然卒以服食柳泌所制丹藥,躁渴至極,左右宦官多因此得罪,遂為陳弘志所弒(見《通鑒》卷二四一、《唐紀》“元和十四年冬十月及十五年春正月”條)。觀元和五年憲宗問李藩之語,知其已好神仙之道。樂天是時即在翰林,頗疑亦有所聞知。故《海漫漫》篇所言,殆陳諫于幾先者。此篇末句以老子不言藥為說,遠引祖訓,近切時宜,誠《新樂府·總序》所謂為君而作者也。
《二王后》篇“古人有言天下者,非是一人之天下”句,就寅恪一時記憶所及,則有《呂氏春秋》卷一《孟春紀·貴公》篇云:
所謂《太公六韜》卷一《文韜·文師》篇云:
魏征《群書治要》卷三一《六韜·序》云:
同書同卷《武韜》云:
馬總《意林》卷一引《六韜》云:
自皆與詩語有關。《意林》纂輯于貞元之初,與樂天作詩之時代甚近,頗可能為樂天此二句之所依據。但《群書治要》似為其所從出,蓋《李相國論事集》卷一《進歷代君臣事跡五十余狀》略云:
李絳與樂天于元和四年,即樂天作此詩之年,同為翰林學士,而深相交好。深之既如此推崇魏氏之書,則樂天此詩之依據《群書治要》,最為可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