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滑頭[2]安慰一位苦惱的公民
- 我們這一幫(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3131字
- 2021-02-08 18:24:43
公民:總統先生,您在四月三日的演說里大力捍衛人類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我祝賀您。您能如此表態,需要很大的勇氣,尤其是考慮到十一月大選的結果。
滑頭:嗯,謝謝你。我知道,當然咯,我本來可以擺出更受民眾歡迎的立場,去反對人類生命的神圣性。但坦率地講,我寧愿恪守自己的信念、只當一屆總統,也不愿意曲意逢迎去當兩屆總統。畢竟,我不僅要考慮我的選民,還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公民:總統先生,我們無不對您的良心五體投地。
滑頭:謝謝。
公民:不知可否問您一個關于卡利少尉[3]的問題。他因為在美萊村殺死二十二名越南平民而被判了刑。
滑頭:當然了。我想,你提起這事,一定是想把它當作我不愿諂媚大眾的又一例證。
公民:此話怎講?
滑頭:卡利少尉被判刑之后,公眾奔走疾呼,為他鳴冤。對我這個軍隊最高統帥而言,最受群眾歡迎的做法當然是將那二十二名手無寸鐵的平民判刑,控告他們合謀殺害卡利少尉。但如果你讀報紙的話,就會看到我拒絕那么做。我選擇去核查卡利是否有罪,而不是去檢查那些平民是否有罪。我剛才說了,我寧愿只當一屆總統,也要堅守自己的信念。我們既然已經談到了越南的問題,可否讓我把一個問題講得更清楚些?我絕不會干涉他國內政。如果阮總統[4]有足夠的證據,愿意根據越南的某種與祖先崇拜有關的法律,對那二十二名美萊村村民作死后審判,那是他的事情。但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會干涉越南司法體制的運作。我相信,阮總統和依法選舉出來的西貢官員自己就“對付”得了法律秩序的事情。
公民:先生,讓我苦惱的問題是,我完全贊同您關于人類生命的神圣性的信念,但——
滑頭:這很好。我敢打賭,你也是個橄欖球愛好者吧。
公民:是的,我也是球迷。謝謝您,先生……我在未出世的生命的問題上完全同意您。但讓我非常苦惱的是,卡利少尉有可能幫人墮了胎。總統先生,我很不情愿這么說,但是,讓我非常困擾的是,卡利少尉殺死的二十二名越南平民中或許有一位孕婦。
滑頭:稍等片刻。我國的司法傳統是疑罪從無。美萊村的溝渠里有嬰兒,我們也知道那兒有各個年齡段的婦女,但我沒有看到一份文件能夠證明美萊村的溝渠里有孕婦。
公民:但是,先生,假如那二十二人中當真有一個孕婦呢?假如您在核查卡利少尉案件的時候發現了這樣的事實呢?因為您本人堅信人類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如果卡利少尉真的幫人墮了胎,您會不會因此駁回他的上訴?我必須承認,我堅決反對墮胎,這樣的事情會對我作決定產生很大影響。
滑頭:嗯,你能這么開誠布公,非常誠實。但我想,作為訓練有素的律師,我應該能以更冷靜客觀的態度看待這個問題。首先,我要問,卡利少尉在殺死這名婦女之前,是否已經知道她是孕婦。顯然,如果她還沒有“顯懷”,你一定會公允地作出結論,卡利少尉不可能知道她是孕婦,因此決不能算是給她做了墮胎。
公民:但假如她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呢?
滑頭:問得好。她的確可能會試圖告訴他。但卡利少尉是美國人,只會說英語;而美萊村村民是越南人,只會說越南語。他們之間不可能有口頭交流。至于手勢語言,美萊村村民如果說還不算徹底發瘋,看上去一定歇斯底里。如果卡利少尉無法理解她的手勢,也不能就因此把他絞死吧?
公民:是的,那樣就不公正了,對吧。
滑頭:概括一下,如果該婦女還沒有“顯懷”,我們就不能說卡利少尉執行了不可接受的人口控制手段。他所做的事情就不違背我對人類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的信念了。
公民:但是,先生,假如她已經“顯懷”了呢?
滑頭:嗯,那么,作為優秀的律師,我們要問另一個問題,即卡利少尉是否相信該婦女是孕婦;或者,一時激動之下,他是否誤認為她僅僅比較肥胖而已?我們要像賽后批評球隊那樣,去批評美萊村的事情,這固然沒什么問題,你知道的。但是,那里正在打仗,你不能總是苛求軍官在圍捕手無寸鐵的平民時能準確區分普通的肥胖越南婦女和處于懷孕中期甚至后期的孕婦。如果孕婦都能穿孕婦裝,那當然能幫助咱們的小伙子分清楚。但她們不那么干,她們所有人似乎都整天穿著睡衣轉來轉去,所以我們幾乎沒有辦法分清誰是男的、誰是女的,更不要說分清誰懷孕、誰沒有了。不可避免地——這就是戰爭的不幸之一——會出現混亂,搞不清誰是誰。我知道,我們在盡最大努力向越南小村莊運送美國式的孕婦裝,好讓咱們執行屠殺的軍人更容易辨認孕婦。但是,你知道,這些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很多明明對他們有好處的事情,他們也不肯聽話。當然,我們不會強迫他們。畢竟,我們去越南就是為了這個,是為了讓越南人民得到根據自己的信仰和風俗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
公民:換句話說,先生,如果卡利少尉推斷那名婦女是肥胖,而不是懷了孕,那么他所做的事情就不違背您對人類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的信念了。
滑頭:完全正確。我向你做最誠摯的保證,如果我發現他推斷該婦女是肥胖而不是懷了孕,我絕不會駁回他的上訴。
公民:但是,先生,假設,僅僅是假設,他的確知道那是個孕婦呢。
滑頭:那么,我們要直面問題的核心了,是不是?
公民:恐怕是這樣,先生。
滑頭:是的,我們要直面“自由選擇墮胎”的問題了。我必須承認,從個人信念和宗教信仰出發,我認為這是不可接受的。
公民:自由選擇墮胎?這是什么意思?
滑頭:如果這個越南婦女自己來到卡利少尉面前,要求他給自己做墮胎手術……我們來假設,她是那種不潔身自好的姑娘,春宵一度,珠胎暗結,但又不愿意承擔這份責任。不幸的是,我們這里和他們那里都有這種人,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游手好閑的流氓、作風敗壞的騷貨、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我們假設,這個越南婦女自己來到卡利少尉面前,拿著,比方說,別人幫她用英語寫好的條子,要求他給自己做墮胎手術。而卡利少尉就在當時緊張激烈的情緒中給她做了墮胎,導致她在過程中死去……
公民:對。這些我都理解。
滑頭:嗯,我就是想,在那種情況下,她的罪孽是不是和卡利少尉一樣深重,如果不是比他更深重的話?我就是在考慮,這個案件究竟是不是應當交給西貢法庭來審理。咱們都要實話實說:如果不是你自己要求做墮胎手術,你就不會因為墮胎而死。如果不是你把自己拖進需要墮胎的困境的話,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了。這個顯然是很清楚的吧。
公民:很清楚,先生。
滑頭:因此,即便卡利少尉確實做了“自由選擇墮胎”的事情,在我看來,請注意,我是嚴格以律師的身份來講,還是有理由對他寬大處理,其中一個重要理由就是,他是在戰場條件下試圖做外科手術。我記得,有不止一個醫務兵做的還沒這么多呢,也得到了嘉獎。
公民:嘉獎什么?
滑頭:當然是嘉獎他們的勇氣。
公民:但是……但是,總統先生,假如那根本不是“自由選擇墮胎”呢?假如,她根本沒有要求卡利少尉給自己做墮胎手術,或者根本沒有問,或者根本不打算墮胎,卡利少尉就給她做了呢?
滑頭:你的意思是,卡利這么做就是直截了當地為了控制人口?
公民:呃,我的意思是,卡利這么做就是直截了當的謀殺。
滑頭(思忖著):嗯,當然了,那就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了,是不?就是我們律師說的“假定情形”,是不?你應當記得,我們只是在假設美萊村的溝渠里的確有個孕婦。那么假設溝渠里沒有孕婦呢?事實上,從各方面的證據來看,這才是事實。那么我們涉及的就完全是學術討論了。
公民:是的,先生。如果那樣的話,就的確只是學術討論了。
滑頭:雖然只是學術討論,但并不是說它對我本人就沒有很大的價值。在核查卡利少尉案子的時候,我會特別注意去調查,是否有蛛絲馬跡能夠表明美萊村的溝渠里有一個孕婦。如果有這樣的證據,如果我在對卡利少尉不利的證據中發現了任何東西,任何違背我對人類生命的神圣性,包括尚未出世的生命的神圣性的信念的東西,我就取消自己當法官的資格,把整個案件移交給副總統。
公民:謝謝您,總統先生。知道了您的決心,我們的良心都能安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