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祁從混沌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只在黑暗里看見了一抹熟悉的嬌小的身影。
她似乎是在這里守了很久,疲憊的僅僅是靠在墻上也能睡著,金絲縷線一針針縫出來的精巧刺繡,印在那長長的裙擺上,被房間里臟兮兮的東西染的一片黑一片白。
其實他在夢里的時候曾隱隱約約的聽到安和跟容江爭執(zhí)的聲音,他還以為是自己時日不多因而思念成疾出現(xiàn)的幻覺,卻沒想到竟不是夢。
他下意識想把她抱到一個干凈點的地方,一時忘記了自己正五花大綁的被鐵鏈鎖在木柱上,一動就被粗粗的鐵鏈勒住了傷口,疼的他狠狠的抽了一口冷氣。
安和人小小的團成一團縮在角落里,不比這地牢里以人的血肉為食,養(yǎng)得膘肥體壯的大老鼠的占地多到哪去,被溫祁的抽氣聲驚醒,也像被驚走的小鼠一樣抖了抖身子。
“你醒了。”
溫祁很想開口回應她一句,卻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太久沒有飲水,嘴唇早已干裂的張不開,嗓子也干涸的難受,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
安和心細如發(fā),意識到他是口渴,嫻熟的拿起旁邊的錦布,倒了水沾濕之后,在溫祁的嘴上一點一點擦拭,隨后才小心翼翼的拿了水杯喂給他。
“多謝郡君。”
能正常開口后,溫祁就出言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
安和碰上他嘴唇的那一刻,親密的動作,靠近的距離,他甚至能看清她的每一絲毛發(fā)……
太過于危險,他必須要提醒自己,也提醒她。
果然,安和聽到他的“多謝”之后,不著痕跡的就站開了兩人的位置,也回了他一句:“不必。”
氣氛一時陷入靜默。
最后還是安和先心軟開了口。
“你手腳的傷,很重,醫(yī)官說他也只能試著用醫(yī)書里記載的縫合之法嘗試去治療,但此法兇險且過程劇痛無比,你隨時都可能會疼昏過去,而且過程中稍有不慎還有可能會再次傷及經脈,縫合之后還需要精心的照顧?否則你很有可能會因高燒而殞命。”
安和放下了茶盞,背對著不敢看他,纖長的手指不停的摳著桌板:“所以,醫(yī)官叫我問問,即便是這樣你也愿意嘗試此法嗎?”
溫祁死死的盯住安和的背影,很想告訴她,其實他已不報生念,她大可以……
但在他開口之前,安和糾結的揉弄在一起的手指,迫使她搶先說道:“其實,其實不做這些也是沒關系的,反正就算冒了這么大風險,你的武功也是廢了,況且醫(yī)官也說了,你也是有可能自己就能痊愈的,沒必要非要冒險。”
“沒事的。”
他說。
“就當是給醫(yī)官練練手,也算是報了這些天的救命之恩。”
安和終于放開了那個被她來回摳弄的茶盞,總算被那人要死不活的語氣惹惱,既惱自己的悲天憫人,也惱那人早知道這是“救命之恩”。
忍不住問:“值得嗎?你被抓的這些時日里南昭那邊可有一人過問過你的生死,為了當這么個過完河就會被拆掉的橋,連累你的家族,背叛你的國家,辜負你的發(fā)……”
她硬生生的把那個“妻”字又咽了回去:“就為了一群壓根不管你死活的人?”
溫祁卻只冷笑一聲。
沅家在事發(fā)后一夜之間,能走都偷渡到了南昭,不能走的全被屠了個干凈,因而北唐朝堂至今還沒有查出來他真實的身份,還以為他真的是沅家的九公子,或者跟沅家有什么關系,是受制于南昭。
他這一笑,笑北唐皇室的單純,也笑自己的隱藏之深足夠瞞天過海:“我本就是南國人啊,郡君,你忘了——原以此身長報國,何須生還南國關,沅辭這個名字,是自愿辭別故國,為南國出生入死而來的。”
安和晃了一下神,回想起那日滿腦是仇恨和刀柄在握的恐懼,沒有聽清也沒有來得及細細思索他這句詩,可笑如今才想明白。
“所以原來,鬢沾冷染故園霜,竟是這個意思。”
溫祁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這么快想到這里,他視線低垂,一聲長息藏進咽喉:“是啊,故園霜。”
“可若如此,那沅家的上百口性命,豈非無辜至極。”
生長于明媚坦蕩的天空之下的安和,是無法想象“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jié)”這句話的,以至于十分難以接受,原來一個被深深放進北唐的細作,其背后是需要那么多人用鮮血筑成基石壘成的。
“郡君說笑了,四十年前的那一戰(zhàn),南昭的鐵騎奪我皇都,占我河山,擄我帝王,欺我子民的時候,何曾想過邊境諸城那些百姓的無辜?”
“這么多年,吾輩后人從未忘卻,亦不敢忘,沅家每一個為此流血流淚的人,都只是這么多年來,渴望回到故土的南昭子民,臥薪嘗膽的一小部分縮影罷了。”
他眉目染血,就好似親眼見過南昭被釘在恥辱柱上一般的難堪,安和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像極了一匹帶著恨意的狼,一匹殺紅了眼,隨時都可能撲上來咬她一口的惡狼。
安和被嚇了一跳,一時沒有站穩(wěn),這便跌在了地上。
溫祁發(fā)完威風,很快就又燒了起來。
他身上本來就遍體鱗傷,又在牢里燒了三天三夜沒有人管,安和照顧他一天一夜就能得半日清醒,已經是實屬不易。
醫(yī)官緊趕慢趕的湊齊了東西趕回來,也只能見溫祁高燒昏迷的樣子。
醫(yī)官說,他的傷已經拖得過久,實在等不了了,只能先下猛藥叫他發(fā)汗,起碼保證下刀的過程他要是清醒的。
溫祁的傷口已經高高的腫起,看不清原本的刀口,醫(yī)官只能憑著感覺在他之前見過的位置,又劃了一刀,勉強找到了斷口。
“我要開始縫了,注意手掌處千萬放松不要用力。”
每下一針,醫(yī)官都要將整根針都在火上撩過一遍,然后再穿進皮肉,再從另一邊的皮肉出來。
這種在清醒的活人身上,拿針線像繡花一樣一次一次的穿過,把人皮當成不會感覺疼痛的錦緞,單是看著安和都要覺得頭皮發(fā)麻。
反倒是溫祁,雖然臉上,頭發(fā)里都在往外流著生理疼痛的汗水,可牙齒緊咬,愣是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一只手腕過后,還有一只手腕,手腕完了之后還有兩個腳踝,這漫長且煎熬的過程,結束了,溫祁也成了個水人。
這一部分是他自己疼出來的汗,另一部分是安和在他昏迷之后潑的他的水。
出汗出成這樣,醫(yī)官前腳剛離開,后腳溫祁就又發(fā)起了高燒,安和每日每夜的在牢里照顧他,生怕傷口出了膿,幾乎是不眠不休,人都憔悴了。
溫祁昏迷著不知道心疼,可容江知道心疼妹妹啊。
他只能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偷偷的把溫祁轉移到容家在隱秘處的一座別院里,派了仆從使女去照顧。
整整一個半月,溫祁的體溫才是逐步穩(wěn)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