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來臨的時候,容父也從邊境回來了。
諶江關易守難攻,容江又是一怒之下千里走單騎,不顧南昭大軍在后,從欒山之險折了大半人馬抓回了沅辭,少了這么個帳前軍師,兩軍在諶江兩岸已經僵持了二月之久。
本是喜氣洋洋的回來嫁女兒,結果還沒來得及見上一面女兒鳳冠霞披的樣子,就急急的奔赴前線,要對付的還是本該和女兒完婚的女婿。
從京都這一來一回,心境全然不同,恍如隔世。
他不像容江男兒心性,猛漢易燥,更多的是老將經世那般十拿九穩的包容,懷里是柔軟無骨的小女兒,哪怕磕著碰著他的傷都像衣物摩擦那樣的沒有氣力,厚實有力的大掌粗糙的布滿了繭子,落在女兒的顱頂處小心翼翼的連頭發絲都怕揉斷了,全然沒有了回城前的那一戰時,一掌拍碎敵人頭骨的兇猛。
只要抱著他的心頭肉,連當初連夜回京又連夜返回邊境的疲倦都能清掃干凈,他又怎么舍得告訴女兒他身上遍布著他多次被敵軍逼到絕境時的證明。
可爹爹一定是受了傷撐不住了才回來的,安和還能不知道自己的爹爹,他絕不會那么輕易的拋開還未塵埃落定的戰場回來述職的。
安和突然好想見一見沅辭,問問他究竟是什么樣鐵石做的心腸,才能讓這個只見過他幾面就對他贊不絕口的前輩拼殺在朝不保夕的前線,能讓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的她,全家都陷入尸山血海的絕境里。
但她還是沒去,她不想再讓父兄擔心,只敢把血淋淋的傷口藏在自己心底,就好像只要不再去見他,她就能當作這只是一場普普通通的苦戰險戰,那牢里關著的只是一個和她毫無關聯的細作叛徒。
只是她忘了,藏起來的傷口不會愈合,稍稍牽動一些還是會疼。
平南將軍府最近來往了許多醫官,悄默默的總是躲著安和。
安和是在給爹爹送涼糕的時候發現的,他們從爹爹院子的方向走出來,又選了遠離安和住處的遠路走,一路上邊聊還邊搖頭。
這可把安和嚇壞了。
她把他們都攔了下來,還以為是爹爹的身體出現了問題,沒想到他們告訴她,是地牢里的孽障被哥哥挑斷了手筋腳筋,時日無多才叫他們來看診。
當天下午,她就以身體不舒服為借口,請了宮里的老醫官來給她看病,但其實卻是瞞著哥哥帶著醫官去了地牢。
牢門口的士兵們沒敢攔她,但她也知道等她進去了,那些人自會去稟報哥哥,所以她的時間不多。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沒有過來,盛夏的地牢里,哪怕是緊緊捂著口鼻也直覺得惡臭難耐。
汗水味夾雜著食物變質的騷臭,還有沒來得急處理的耗子的尸體腐爛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著,透過層層疊疊的衣物往人的口鼻中鉆去。
醫官是容家的舊識,跟著容父在戰場上出過生入過死,對著這樣的環境也表現出惡心的神態,更何況是安和。
安和強忍著胃里翻涌的酸意,也不愿退出去。
那味道越來越強烈,直到最濃郁的地方,便是沅辭所在的牢房。
他渾身染著臟污的顏色,衣服破破爛爛,入目所及的地方沒有一寸好肉,只有手腕和腳踝的位置,翻出來的的皮肉還有一點新鮮的樣子。
醫官看到這幅情形,“哎呀”了一聲,連忙跑過去,蒼老的手隔著老遠的距離,不敢輕易去碰他。
這種時候,也只有這“醫者父母心”才會慈悲的覺得,無關他是不是這場戰爭的始作俑者,也是血肉之軀所成,也會疼。
醫官為難的輕輕翻動他的手腕,檢查了一番才對滿眼擔心的安和說:“郡君,這位……的傷斷口齊整,明顯是行家動的手,手腳筋盡數全斷啊。”
“那可有醫治的辦法?”安和問道。
醫官想了想,說:“若是這傷口再淺一些,他如此掛在這里手腳皆不動也有康復的可能,但,如今這般……”
“老臣也只在醫書古籍上見過,說有奇醫曾以針線縫合,得以治愈過,可從沒人嘗試過,老臣也不敢妄薦。”
安和:“那若是不治呢。”
醫官搖了搖頭:“治與不治此人的手腳以后都用不了重力,武功已是廢了,只是他周身傷口已有膿瘡流出,手腳又有此傷,身體發熱嚴重,不治,則命不久矣。”
安和閉目,像是不忍看到眼前的人。
薄唇微啟,她向醫官躬身拜托道:“煩請您,盡心了。”
醫官還禮:“不敢,郡君所托,當竭盡全力。”
他們來前并沒有料到要做縫合手腳筋這般嚴重的境地,醫官只帶了些清創的藥品,只能先給他周身的傷口都做下處理。
因為大部分傷口已經結痂的緣故,拉動跟皮肉長在一起的衣物時,會再一次扯破原有的傷口。
那人本來已經燒到昏死過去,卻硬生生的被身體的反應疼醒,發出怒吼的慘叫。
那天那些人用那么粗的鞭子抽在他身上,都沒聽他有任何喊疼的反應,到底是已經燒到身體不受控制,遵循原始的反應像常人一樣,感受每一寸肌膚被撕開的疼。
安和不忍看下去,悄悄把臉扭向一邊,有什么東西還是不受控制的順著臉龐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