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皇城司地牢處。
一只腳踏在了地面上。
火把照耀之下,這只腳的主人面色極為難看。
正是任恕。
在郭小雀離開沒多久,任恕就辦完公事回到這里,但他才到門口就發(fā)覺不對,守在門口的士卒都已經(jīng)死了。
他不敢直接入內(nèi),先是召來護衛(wèi),然后才派人進來探索,探索的結果是這幾進院子當中一個活人都沒有。
這種情形之下,任恕才正式踏入其中。
他看到了一具具的尸體。
特別是捕星司老人們的尸體,讓他心神俱傷。
原本這些老人們重新出來,讓他看到了一線勝利的希望,他覺得開封府似乎可以控制住夏棄惡一伙的惡行了。但一個轉(zhuǎn)身之間,這些老人便已經(jīng)盡數(shù)陣亡,沒有一個活下來。
就在他離開之前,這些老人還歡聲笑語,在慶祝時隔多年之后的重聚。
而且……出了這樣的事情,他怎么向?qū)O策交待?
孫策一直不肯讓這些捕星司的老人們復出,不就是擔心這個情況么?
定了定神,任恕讓自己冷靜一些,然后仔細觀察細場。
在開封府任職判官多年,他參與偵破過不少惡案,這樣的屠戮現(xiàn)場不是沒有見到過,因此他很有經(jīng)驗,很快就判斷出,兇手只有一人。
而且以兇手動手的方式來看,他已經(jīng)猜到了那人是誰。
這樣一來,任恕覺得自己又有第二個難以面對的人了。
展飛。
展飛若是知道,這些被寄予厚望的老前輩們,竟然全部死于郭小雀之手,他會是個什么心情?他會不會因此而直接傷心欲絕,乃至崩潰?
這個念頭困擾著任恕,讓任恕不由得連聲嘆氣。
一具具尸體被他帶著仵作檢查過之后,便集中起來,當他來到地牢入口處時,發(fā)現(xiàn)了孫婆婆與顧老人的尸體。
特別是顧老人的尸體下,還由沾著血的草,組成了“郭小雀”三個字。
看到這三個字,任恕發(fā)了一會呆,這才令人收殮顧老人的尸體。他想了一想之后,又下令道:“將這些草鏟了……”
“鏟了,為什么要鏟了?”一個干澀沙啞的聲音響起。
任恕側(cè)過臉去看,就發(fā)現(xiàn)面無人色的展飛走了過來。
展飛單膝跪在了地上,用手輕輕撫摸著地上的草。
沾著顧老人和孫婆婆的血……
他抬起頭來,眼中沒有任何淚水,可是任恕仍然感受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二十一年前我成了孤兒……我能長大,全是靠著街坊鄰居東家一口飯西家一碗水來的……顧先生與孫婆婆,幫過我不少,甚至連教我武學的老師,都是顧先生介紹來的。”展飛抬頭望著任恕,嘴唇微微哆嗦著說道。
他一向不是喜歡多話的人,但這一刻,他卻有傾訴之愿。
“顧先生與孫婆婆雖然看不上小雀,但對小落卻是極好,小雀他心里也是明白的……他做了那么多的壞事,可他怎么敢殺顧先生與孫婆婆?”展飛繼續(xù)說道。
任恕咳了一聲:“或許這不是他的本意……”
“無論是不是他的本意,他都已經(jīng)做了錯事,而且是無可挽回的錯事?!闭癸w站起身,將自己的頭巾重新扎緊。
“嗯……你想要做什么?”任恕覺得有些不對,連忙問道。
展飛慘然一笑:“還能做什么,自然是去將郭小雀繩之以法……他已經(jīng)不是我認識的郭小雀了,我早就該想明白這一點!”
此刻展飛心里極度痛苦。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好友,一步步滑至深淵,卻完全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在這一切都發(fā)生之后前去善后。
親手……解決掉那個少年時代的摯友。
“等一下,我并不是勸你別對郭小雀動手,事實上,我比你還想要找到他……除掉他!”提到郭小雀,任恕也是咬牙切齒,不過他還是繼續(xù)說道:“但你如何去找他,他現(xiàn)在身在何處,誰也不知道!”
“我會找到他的,我一定能找到他……”展飛神情一凝,然后道:“他……其實要找到他并不難,只要找到小落,必定能找到他!”
“小落……你是說他那個叫容小落的侍女?”任恕眼前微微一亮。
展飛有些黯然。
這話他真不希望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而且郭小雀雖然做了那么多壞事,小落卻是無辜的。
容小落一直都是非常乖巧懂事的姑娘,而且她很善良,知恩圖報。她若是知道孫婆婆與顧先生死在了郭小雀手中……她只怕也會傷心欲絕吧。
甚至她可能因為這件事情,與郭小雀大吵一架?
“若是容小落的話,那么或許會有辦法,我記得容小落得了病,郭小雀不可能帶著她四處亂跑。郭小雀跟夏棄惡到處為惡,那么容小落身邊肯定要有人照顧。汴京城中能夠讓他們安身的地方不多,唯有醫(yī)館、客棧、寺院和道觀,才有可能安排有人手照顧容小落。醫(yī)館如今都得了招呼,正忙著搶救汴京城中的傷病,開封府的差役在盯著,所以容小落不在醫(yī)館。寺院、道觀都是男子,不方便照顧容小落,那么,唯一可能讓容小落存身之處,就是人員往來比較少、消息相對閉塞的小型尼寺與女觀。”
任恕說到這里,微微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之后,他沉聲道:“我們回開封府,查看符合條件的尼寺、女觀,數(shù)量不會太多,找到之后,你再連夜去……”
“不必了?!绷硪粋€聲音適時插了上來。
卻是孫策。
與展飛的悲痛欲絕相比,孫策的神情雖然慘淡,但卻依然鎮(zhèn)定。
任恕看著他,嘴唇微動,想要勸慰,卻不知從何說起。
跟在展飛身邊的白珰珰,更是一臉自責——若不是她反復逼迫,孫策根本不會激活捕星司退隱的老人們,也就不會有現(xiàn)在這種損失。
“孫先生……”展飛幾乎不敢與孫策對視。
孫策來到他身邊,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反而安慰他道:“你不必自責,將前輩們召集起來,是我自個兒的主意,召集他們之時,我就知道會是這般后果……這些前輩們自己心里也明白,肯定是這個后果……”
說到這,孫策聲音猛然哽咽了一下,只不過瞬間又被他恢復了平靜:“只是這個后果來得太早一些……這與你無關,這是夏棄惡、郭小雀做的,不是你展飛做的,你用不著替別人承擔錯誤的后果!”
他說完之后,目光一掃白珰珰,同樣道:“白掌門也不必自責,這與你也沒有關系?!?
說到這,他閉上眼睛,然后開始道:“這十年時間,我耽擱太久了,我若早作準備,早些奮發(fā),或許……哪怕只是早上一天,或許結果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眾人皆是黯然。
“不過,這十年我也不是只喝酒而一事未做……我翻看了開封府許多檔籍,其中特別是各處廟宇……剛才我想過一遍,開封府中符合任判官所說條件的尼寺、女觀,數(shù)量一共是二十一處?!?
孫策說到這,開始背誦這二十一處尼寺、女觀的名字和所在之地。
這都是些人數(shù)不多地方偏僻的尼寺、女觀,其中就包括十八尼寺。
“都記住了么?”孫策背完之后問道。
展飛沒有記住,但他旁邊的白珰珰記性好得多,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那么……你們?nèi)グ桑€去找,總能找到的?!睂O策道。
展飛與白珰珰對望了一眼,原本打算立刻就走的展飛,此時卻有些猶豫。
孫策給他的感覺不太對勁,他想留下來陪一陪孫策。
他這一遲疑看在孫策眼中,孫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冷冷一笑,孫策擺了擺手:“去吧,我經(jīng)過的事情多了……二十一年前,也是這般,我的同門盡數(shù)陣亡,就連我的妻子也不幸遇難……我不需要安慰。如果你實在想要安慰我,那就快點去,找到容小落,找到郭小雀,別讓他再做惡!”
聽他這樣說,展飛不敢再耽擱,騰身而起。他身邊白珰珰拂手之間,星紋閃動,帶著他乘風呼嘯,破空而去。
這飛行的速度,比起此前要快得多!
望著二人消失于夜空之中,孫策背著手,沉默許久。
“他們找不到郭小雀?!比嗡≡谂赃呎f道。
“我知道?!睂O策也道。
他二人都是聰明人,知道展飛與白珰珰不可能找到郭小雀。如今郭小雀跟在夏棄惡身邊,而夏棄惡不可能讓容小落與自己呆在一處,那樣的話一來行動會受其束縛,二來會多出閑雜人等容易走漏消息。
孫策又補充道:“雖然我強化了他們……但從郭小雀的手段來看,夏棄惡同樣也強化了自己的手下。若是他們真找到郭小雀,夏棄惡也在身邊,那他們才是真正危險?!?
“那你……”
“年輕人總是得有件事情去做,這樣才不會始終沉浸于悲痛之中,小展看似堅強,但老段的死給他的打擊已經(jīng)夠大了,如今孫婆婆與顧先生又死了,還是死在郭小雀之手……若不讓他跑起來,我怕他因此心性大變?!睂O策目光清冷:“我一直在想,為何夏棄惡會運用郭小雀做這么多壞事,他的手下,可不只郭小雀一人……現(xiàn)在想來,他應當也看上小展了。小展若心性大變,就更容易被他心控,而那樣的話……”
想到還有好幾條命的展飛若是被夏棄惡控制住,那結果會是什么樣子,任恕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zhàn)。
“如今我們再無援手……除了那四位之外。”孫策頓了一下,又對任恕道:“今夜你就得找到那四位是如何與吳昊結仇的,明天你要說服他們出來效力。”
任恕知道他指的四位,就是社鼠的那四個首領,只不過一想到要說服那四個油鹽不進的潑皮無賴,任恕實在沒有什么把握。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嘆了口氣。
“這是你能為對付夏棄惡做到的最后事情了……任判官,這也是你欠我的!”
任恕明白過來,捕星司八位老前輩一役盡沒,這確實是開封府欠了孫策的。
他的心思疾轉(zhuǎn)起來,然后想到自己開始的建議。
“開封府的戶籍你記得么?”任恕向?qū)O策問道。
“汴京城百余萬人的戶籍盡在開封府,我哪里記得了那么多?”孫策搖頭。
“那我還是去開封府一趟吧,該死的,里面的瘟疫當散了吧……若是把我也弄成半人不鬼的獸化半異人,那就真他娘的諷刺了……”任恕嘀咕了一聲,然后也不與孫策道別,迅速向外行去。
他一邊走,還一邊向著差役捕快們做手勢。
原本布滿院子的差役捕快頓時跟著他離去,很快,院子里空空蕩蕩,只余下孫策孤獨的身影。
當所有人都離開之后,孫策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上。
他將頭深深埋在胸前,全身都在顫抖,口中發(fā)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咽之聲。
是的,同門全軍盡沒的痛苦,二十一年前他就受過一次,但這并不意味著,十年后這種感覺再來,他就無所謂了……他仍然傷心,仍然悲痛,仍然自責,仍然恨不得時光能夠倒流,自己能夠重新做一次選擇。
“若是再來一次……若是再來一次……”孫策用拳拼命地捶打著地面,打得自己的拳頭血肉模糊,然后他的手慢了起來。
他抬起頭,眼中閃動著一種奇怪的光芒。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孫策霍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原地踱了兩步,然后再用樹枝在地上寫下幾個奇怪的文字。
正是藏著母鼎的那間密室墻裂開后顯露的那種奇怪文字。
“再來一次,逆轉(zhuǎn)時光……牽星之力,七日……世界!”寫完之后,孫策凝視著地上的那些奇怪文字,口中喃喃自語,說著誰也不懂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