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郭小雀狂奔于陰影與黑暗之中，眼中盡是迷茫、困惑，還有自責、憤怒。

他因為性格偏激，確實不得眾人之喜。

但這并不是說，他就非常痛恨汴京城之人，痛恨第二甜水巷與乞討市的街坊鄰居們。

雖然街坊鄰居不象幫展飛那樣幫他，但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知道那些人通過幫助容小落，還是間接幫助到了他的。

而且……容小落一向就喜歡汴京城，哪怕是兩人一度流離失所困居于地下之時，容小落依然喜歡汴京。

喜歡這里的吃食，喜歡這里的熱鬧，喜歡這里的一切。

可現在他做了什么？

他的雙手，滿是血腥——初時還可以說是為了讓容小落獲救，但這幾天，容小落人呢？

夏棄惡根本沒有履行諾言的誠意，他只是想要借助他的力量，對于治療容小落并不上心——不，更大的可能，夏棄惡原本就是想要這樣，不治好容小落，以容小落來要挾他！

郭小雀身體稍稍一頓，心中對夏棄惡的怨恨怒意，已經達到極致。

他要去找夏棄惡！

但是……

郭小雀想到夏棄惡那種種手段，特別是他借助靈犀面具施展的幻術與心控之術，郭小雀心底又沒有什么自信了。

他停下腳步，夫力地靠在一堵墻上，眼淚嘩嘩而落。

他很少哭，但這一刻他卻無法遏制自己的淚水。

若是容小落知道他殺了顧老人與孫婆婆，容小落會對他極為失望吧。

她會不會因此而嫌棄他呢？

他能夠做什么事情，來彌補自己的過錯呢？

心里翻騰不止，好一會兒，郭小雀才定了定神。

“不行，我得想辦法……”

他辯認了一下方向，然后再度縱入黑暗之中。

在陰影與黑暗之中穿梭，讓郭小雀擁有極快的速度，甚至不遜色于直接在空中飛行。沒有多久，他再度出現在福勝寺靈感塔的廢墟前。

郭小雀站在廢墟這里，沉吟了一會兒。

這個地方對夏棄惡很重要，夏棄惡就是在這里用祖鼎強化了他的異能，若非如此，郭小雀還不知道，在靈感塔廢墟之下，竟然藏著一座地宮！

想想也是，那么高大的靈感塔，地基怎么會淺呢？只不過人人都只知道地面以上的十八層塔身，卻不知道地面之下的四層塔基罷了。

很快郭小雀找到了一扇暗門。

這扇暗門極其隱蔽，靈感塔未倒之前就難以發現，現在更是被一大堆的廢墟所庶蔽，郭小雀在地面摸索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個只可讓一個人進出的洞口。

郭小雀穿過洞口，進入到地宮之內。他記得，夏棄惡在這里翻閱過許多書籍，其中或許會有他想要的東西。

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后，郭小雀從洞口出來，他將洞口封閉，只不過因為心中有事，他并沒有將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都除掉，而是直接離開，向北越過內城城墻。

一座小小的尼寺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這座名為十八尼寺的小尼寺，正是容小落如今安身之所。

夏棄惡等人面臨著開封府的緝捕，不可能將容小落帶在身邊，故此他們將容小落安置在這里，而十八尼寺中的女尼們向來少與外界往來，她們得到了布施，沒有想到和顏悅色找上門來的夏棄惡會是汴京城混亂的罪魁禍首。

就算她們想到了也沒有用，夏棄惡早就用控心術讓她們記憶模糊，只記得有這么一個人，卻完全忘了夏棄惡長得什么模樣。

郭小雀沒有驚動那些女尼們，直接來到了容小落安置的廂房之中。

這原本是為信徒準備的客房，住得還算是舒適，郭小雀進來之后聽到容小落微微短促的呼吸聲，心中微微有些安寧。

他站在容小落床前，靜靜看著容小落。

仿佛心靈感應一般，原本昏睡中的容小落緩緩睜開眼。

郭小雀能夠清楚地看到容小落，但容小落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只不過這身影是如此熟悉，所以容小落依然還是認出了他。

“少……少爺……”容小落手動了一動，似乎是想起床，但病痛帶來的極度虛弱，讓她只能做出一個輕微的動作。

郭小雀立刻屈膝蹲在她的床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小落，你好些了么？”

“我好……好多了，我太沒用……累得少爺為我費心……”容小落說道。

但是，郭小雀從她手上的顫抖與急促的呼吸中，分明感覺到，她身上仍然在經受著巨大的痛苦。

小落向來如此，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痛苦的事情，都是自己默默承著，在他面前，小落永遠是笑的……

淚水涌了出來，被郭小雀強行忍住。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既然小落醒了，那么他就有話要趕緊對她說。

“小落……我做錯事了。”郭小雀說道。

也只有面對容小落，他才會坦承自己犯了錯誤。

容小落的手又顫抖起來。

她了解郭小雀，若不是真的犯了大錯，而且不是那種不可彌補的大錯，郭小雀不會說的。

“無妨……誰都會犯錯……公子，你改就行了，你會改的……”對于郭小雀，容小落仍然是無限信任。

“唔……我會盡力……小落，對了，這個給你。”郭小雀說到這里，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了一件東西，將之交到了容小落手中。

容小落攥著這東西，抬起眼，望著郭小雀模糊的身形。

她眼中淚水已經止不住溢出來了。

兩人相依為命，她如何不知道郭小雀給自己的是什么！

他母親留下來的銀鏈——哪怕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他都沒有賣掉，這是父母遺物中他唯一留下的東西！

這也是郭小雀對十年之前最美好的時候剩余的回憶！

“這個……如果展飛來找你，你就把這個給他，記住，把這個給他。”郭小雀又道。

容小落勉強眨了一下眼睛，心里突的一跳。

郭小雀為何要將這銀鏈子給展飛？

她摸了摸銀鏈子，發覺上面似乎多了一樣東西，再一捏，雙頰不禁有些燒紅。

“這是……”

銀鏈子之上，還拴著一個墜兒，容小落同樣很熟悉這個墜兒，這是自己在三年前絞了頭發賣錢，為郭小雀買的生日禮物。

一個憨頭憨腦的木雕娃娃，模樣兒與容小落一般，將這個送與郭小雀，是她暗藏著的心意。

但郭小雀此時卻要她將這些交給展飛，這可是他最珍貴的東西！

“公子？”容小落意識到不對，顫聲說道。

郭小雀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面頰，抹去她面上淚水：“我盡量去彌補我犯的錯……你把這個交給展飛，展飛就會知道我的意思，還有一句話，你記得提醒他，靈感塔下有地宮。”

容小落雖然心中滿是惶恐，但是聽得郭小雀這樣說，她明白其間恐怕關系極大，不敢誤事，當即重復了一遍他的話語：“靈感塔下有地宮……若是展哥不來呢？”

郭小雀手停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道：“他一定會來的，我知道他，他絕對會來的……”

容小落還要說什么，卻發覺郭小雀的手向上，在她的額間輕輕點了一下。

容小落頓時失去了意識，陷入沉睡之中。

郭小雀深深凝視著她的臉，一滴淚水終于沒有按捺住，滾了下來，滴在容小落的臉上。

郭小雀將容小落的一只手握起，貼在自己的臉上，無聲地抽泣了一陣。

然后，他依依不舍地將容小落的手放下，轉身，到得正殿佛堂之中。

此時夜色已深，佛堂之中也空無一人。郭小雀尋來紙筆，留下一封信，放在了神案之上。

這一切都做完之后，郭小雀再次到了容小落的屋子里，最后望了容小落沉睡的面龐一眼。

容小落的眉頭即便是睡著的情形下也是緊緊皺著的，不知是因為身體上的病痛，還是因為對郭小雀的擔憂。

在看完這一眼之后，郭小雀才離開十八尼寺。

再也沒有回頭。

他穿梭于黑暗之中，經過小半個汴京城，終于來到了夏棄惡等人隱身的小寺廟。

此時夜深人靜，他回來得悄無聲息，因此沒有驚動其間之人。進來之后，他便聽到申越鼾聲如雷，而另一邊廂房之中，赤嬰則在說著夢話。

郭小雀面上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就象他被夏棄惡心控之時。

他悄然走向正屋。

這是夏棄惡的住處，雖然吳昊也很想住在這邊，但當時夏棄惡只是看了他一眼，吳昊就乖乖讓出了房間，跑到東頭第一間廂房去了。

屋門虛掩。

郭小雀隱入黑暗之中，然后那虛掩的屋門就無聲無息地被推開一個小小的縫隙，緊接著又合攏。

潛入屋內之后，郭小雀的目光一凝。

夏棄惡正端坐于榻上，不動聲色地調著一杯茶。

“這間無名小寺，雖然僧人俗不可耐，但他們選茶的目光倒是不錯，茶香溢鼻，沁人心肺，夜間飲上一杯，讓人心曠神怡。”夏棄惡一邊說，一邊將茶杯放下。

然后他抬著頭，看著那片黑暗，露出一個微笑：“解決了么？”

郭小雀的身形顯露出來，他面無表情地道：“都解決了。”

夏棄惡沒有問郭小雀解決的過程，事實上，郭小雀身上的凌亂還有血跡，已經證明了那一戰的復雜。

他站起身來：“解決了這個隱患，也就是說，沒有誰能夠給孫策當幫手了，現在孫策……想來會很絕望吧？”

郭小雀沒有回應，他知道，夏棄惡說這番話，根本不是要他回應。

“或許……”來到窗邊，夏棄惡推開窗子，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望著天上浮現的甘石星，喃喃自語道。

他背對著郭小雀！

郭小雀一瞬間隱入陰影之中，然后下一瞬出現在夏棄惡背后，手中的短刀已然揮出，用盡全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插入夏棄惡的背心！

嘩的一下，夏棄惡的身形炸碎。

郭小雀面色微變，向后撤步，同時又再度隱入黑暗之中。

而本體仍然端坐于榻上的夏棄惡，緩緩飲了一口茶。

“當真是可惜啊，你差一點就瞞過了我。”放下茶杯之后，夏棄惡對著黑暗露齒一笑：“你知道我是如何發現你的么？”

郭小雀沒有作聲。

“得到祖鼎，我去地宮強化了你的異能，在這過程之中，我怎么會不強化一下我自己呢？”夏棄惡略帶自得地一笑：“你的清醒，其實也是我給你留的一道口子，想來當你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之后，一定是極度悲痛，對我也是極度懷恨吧？”

郭小雀仍然沒有作聲。

雖然夏棄惡只是在那自言自語沒有別的動作，但是郭小雀卻感覺，自己象是被一只貓盯著的老鼠一般，因此他雖不出聲，卻是在黑暗中不停地變換位置，希望擺脫那種被盯住的恐怖感覺。

“你是一柄好刀，坦率地說，我是真心想讓你與我共攘勝舉，但是顯然，你似乎有些不領情，這讓我很失望。”夏棄惡微微閉上眼，然后當他睜開眼睛之時，郭小雀悶哼了一聲浮現出來，以手猛然遮住自己的眼睛。

“你的弱點就在這里，你不忍看到容小落受苦，對不對？”夏棄惡一笑：“哪怕明知是幻覺，你也不忍心去看，于是就露出破綻，被我從暗影之中揪了出來……”

“那又怎樣！”郭小雀放開手，微微喘息著道。

“那又怎樣？”夏棄惡向他一揮手。

隨著這手勢，星紋閃動，正是空爆術的星紋。但是經過強化之后的空爆術，卻展現出與此前決然不同的效果，無形的力量將郭小雀整個縛住，然后隨著夏棄惡的手勢，郭小雀被生生拽了過來。

分明沒有任何東西抓著他，但郭小雀還是覺得，自己仿佛被一只巨掌緊緊握住，任他如何掙扎，也半點動彈不得！

“是什么給了你勇氣，敢于反抗我的控制？”夏棄惡盯著郭小雀問道。

郭小雀咬著牙，與著那股巨力抗衡，手一寸寸向前伸出，還試圖用刀去刺夏棄惡。

但夏棄惡不作任何躲閃，只是盯著他的眼神，聲音變得更為詭異，仿佛是從遙遠的星空之中傳來：“現在……你永遠屬于我了……”

郭小雀眼神開始發直，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