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看,他已身處險境。
一直以來,海哥癡迷于大衛鮑伊。從我認識他那天起,那個碩大的音響便循環著鮑伊的歌。大衛鮑伊去世那天,海哥跟我說,當自己面臨死亡,也要已這般藝術的姿態死去。
六十九歲的大衛鮑伊發布新專《Blackstar》的三天后,向全世界宣布離世。
那一刻,藝術真正成為晚霞。
我深信,海哥執著于讓我去見這位老人,他與晚霞之間一定有必然的聯系。我這樣想著,軟球跟在我身后,我們一同走下山坡,面前的湖泊在這片光景下靜的出奇,人們早已散場。我們被籠罩在紅光之中,我在湖的一邊,老人在湖的另一邊。我踩在靈湖上,面向老人走去,腳下的泥土松軟,留下我深深淺淺的腳印。等我快走到湖中央,才能看清他的輪廓。他一身灰布衣服,寬大的袖口在風中擺動,他滿頭白發,披在腦后,在光輝下透露著耀眼的蒼白。我看見他的發絲在風中飄蕩,這位老人把手從口袋里拿出,將長發盤起。我走的更向前,他雙眼渾濁,望著落日的方向,歲月在他臉上留下風霜的痕跡。他的下巴和兩鬢都很干凈,看得出來經常修剪,而鼻子高挺,歡骨分明,兩只手背在身后,整個人流露出超脫于萬物的平靜。
也許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曾聽人說,老年人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是因為他們在回憶往事,這樣的回憶,人們稱之為感受生命。
他就這樣站著,仿佛是霞光里的一個不起眼的灰點,是湖泊寬廣前的歲月凝聚。我走到他身側十米外盤腿坐下,我掏出畫材,迅速畫了起來。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人漸漸地在我畫紙上顯現。最吸引我的是他的那雙眼睛,時不時抖動著,他用那雙渾濁的雙眼,靜靜地望著遠方的晚霞。
許久,我收起畫筆。老人的眼睛動了動,沒有看我。
“你應該畫完了吧?”
“老人家,你知道我在畫畫啊,我看你對這風景挺專注的。”
“你是指湖?”
“肯定不是啦,這湖真談不上秀麗。”
我聳了聳肩,從包里掏出水壺,給老人倒了一杯。他伸出五彩斑斕的手,目光從我身上掠過,卻沒有停留。
“老人家,你這手是顏料染的吧。”
他點頭。老人的手舉起杯子,那張手特別的引人矚目。紅的黑的,綠的白的,全部在一張手上。一般來說,像我這樣畫畫的人,平時對于手的潔凈是十分重視的,用完顏料光是洗手就要洗很久。我問他是否畫畫,他點頭。我笑道,難怪你這手跟頭發這么藝術。
說著,我把剛才完成的畫取下。
“我剛才啊,給你畫了個素描。”
“哎呀,小伙子讓我看看。”
我把畫交到他手里,他垂下眼簾看的很仔細,時而用手撫摸在我的畫上,他撫摸著自己,嘴里連連稱贊著,他說畫的很棒,他問我是不是學院出身,我跟他說自己是清美畢業的。他那張彩色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目光脫離我的畫,緩緩抬升到遠方。
這一次,我覺得他不是在看晚霞,而是在看靈湖。
“年輕人真好啊,我讀書的時候也像你這樣出來畫畫,一畫就是一整天,就坐在這湖邊,真的愜意啊。”
他的眉眼浮現出一抹笑。
“這湖以前應該很漂亮吧。”
我點上一根煙,給他遞了一根,他擺擺手拒絕了我。
“你要是到我家去,我給你看看我畫的靈湖,那還是二十年前的畫。”
“噢不對,是在我女兒家。”
“老人家你不會是叫張木生吧?”
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笑著點了點頭。
我突然覺得這不是巧合,仿佛冥冥之中存在天意,我在民宿那里看的的那幅畫,遇到的老板娘是她的女兒,而我又在這遇見他,還有讓我來這的海哥。在這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像是被串聯在一起,共同連接在這片湖泊上。
后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老人說他在這里有房子。我向他揮了揮手,說了聲再見,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樹叢中,一切都像一場夢,我和老人的相遇雖然短暫但又顯得夢幻。回去的路上,我不斷回憶著老人的面龐,卻又怎么都回憶不起來。我拿出那幅素描,畫上的老人卻給我模糊之感。他的眼睛是明明是如此蒼老,在我的畫里卻充滿著光亮。我搖搖頭,想不出個所以然。
我又回到那間民宿,我站在那副畫前,才發現靈湖原來是如此美麗。藍色的湖水仿佛在畫上躍動,遠方的天空呈現出寂靜悠遠,而云層后面透露著太陽,與淺淺地霞光。晚霞落在靈湖上,給其籠上一層不起眼的紅,藍色的湖水底下是紅色的晚霞。而湖畔邊上,一對中年男女相擁在一起,也許象征著愛情,讓這幅畫變得浪漫極了。
老板娘走到我身邊。
“呦,回頭客呀。”
我笑。
“這幅畫是你父親的么?”
她點頭。
“我母親去世后,我父親在靈湖旁坐了一天一夜。”
“后來就有了這幅畫。”
“他為什么不帶走?”
“怕睹物思人吧,一直放在我這,這兩年也不見他回來過。”
我沉思許久,沒有說話。
離開靈湖村后,我常常想起那位老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動筆畫畫。每當我嘗試去畫些什么,總會想起老人的眼睛,一瞬間,我竟什么都畫不出了。我問海哥這是怎么回事,他說,他當初跟我一樣,見到老人后竟無法再起筆,索性不畫了,光去體驗生活了。
我一時木然,不知說些什么,只覺得老人被籠上一層云霧,即便我見過他,他在我的心里卻越發神秘起來。接下來的一年里,我時常會在微信上問老人家的近況,她跟我說一切都好,自己父親正在安享晚年,享受著生命呢。日子久了,我沒再想太多,便跟海哥一起去參加那個拯救地球的活動了。他很高興,說自己身邊終于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參加這個看似傻逼的活動。我說,那我們倆豈不是也成傻逼了。他笑道,這其實也挺有意義的嘛。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那位老板娘的電話。我才知道,老人家已經去世了,那個張木生已經不存在了。我說,老人家身體不是看上去挺好的么。電話那邊的的話讓我一時失去言語的能力。
“我父親很早就看不見東西了。”
“眼睛下面有顆惡性腫瘤,已經好多年了。”
掛斷電話后,我去畫室找到了那副素描,用手撫摸著老人的眼睛。在我的心里,以及記憶里,老人的眼睛從未失去光芒。如果靈湖風光還在,那么他的眼睛一定能與湖色相媲美。良久,我拿起許久未用的畫筆,而在我的心中回蕩著這樣一句話。
原來,他是一位盲人。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這世間的任何一抹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