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劉家旭家的時候,原丹又等在家門口,她穿著白色帆布鞋的腳來回踢著一小塊石子,最后一縷殘陽籠罩著她。
李安碩道:“我表姐總是這樣等在這么?怎么看起來不一樣了。”
劉家旭沒回話,趕緊下了車,李安碩卻沒下車,隔著窗戶道:“表姐,這不像你的風格呀,你竟然沒有破門而入?劉家旭你沒有告訴我表姐你家的密碼么?真是太過分了。來,表姐,我告訴,他家的密碼是是090112。下次直接去屋里等吧。”
說完他踩下油門,看著后視鏡里氣急敗壞的劉家旭,得意地揚長而去。將另一場愛而不得拋在身后。
家門口,劉家旭問:“有什么事情么?”
“沒事不可以來找你么?”
劉家旭沒說話,看著她,像是在腦子里找能夠表達他意思的詞語,結果卻顯示搜索失敗,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表達的意思是什么。
“你提交了去國外的醫療支援申請?”
“嗯。你怎么知道的?”
“為什么?不會是為了躲我吧?我應該沒有那么重要。”
“不是,不是為了躲什么,正好相反,那只是我想去做的事情,所以就做了。”
原丹不解:“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你應該給我一個理由或者解釋。那里長年戰亂,環境惡劣,你可能會死在那里。”
“只是想去。我從小就想當個軍人。”
“因為想當軍人,你就要去那種地方送死。”
“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救人。”
“醫院的病人還不夠你救么?那跟送死有什么區別。”
“不如,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劉家旭要走,原丹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劉家旭。”
原丹的叫聲,像是一只突然爆炸的氫氣球,嚇住了劉家旭。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可是你卻要去送死。”
長這么大,劉家旭第一次被人這樣直白又大聲地表白。
見原丹急了,劉家旭手足無措起來:“對……對不起。”
原丹氣沖沖地走到他的面前:“只有對不起么?”
劉家旭撓撓頭,腦子里重新搜索措辭,卻依舊是一片空白。
原丹生氣地轉身走了,劉家旭無奈的轉身回了家。
夕陽在他關上的門后消逝了。黑夜迅速地侵蝕了整個大地,沒有星星和月亮,連冬蟲的鳴叫劉家旭也沒聽到一聲,他迅速地沉入了夢鄉,像是要將注定悲傷的今夜甩在身后,但是誰又能逃得了。凌晨五點,他被機鈴聲吵醒了。
“叮玲玲,叮玲玲”
歡快的電話聲中,陣陣歡呼響徹整個小院,祥云擠在人群的最前頭,跟著大家一起歡呼。叔叔家安上了電話,這在1993年的農村,可是極其盛大又榮耀的事情,盡管叔叔家時常揭不開鍋,偶爾需要到鄰居家借糧度日,可他還是拿家里所有的錢,裝上了村里第二部電話,鄰居親戚都對此羨慕不已,可他一直唉聲嘆氣,遺憾自己沒有占上村里第一個安裝電話的名頭,不過,這關祥云什么事呢,她只管擠在人群的最前頭,等著電話測試完畢,自己就能用電話跟距離這半個村子遠的李安碩通上話啦,他們家可是村里第一個安裝電話的。
電話測試完畢,祥云立馬搶在前頭,要打電話,沒有一個人跟她搶,因為大家都沒有能夠撥打的電話號碼。
“你要打給誰?”叔叔問
“李安碩啊,他們家裝了電話,我知道號碼。”叔叔悶聲不再說話。
祥云立馬拿起話筒,一旁的嬸嬸連忙哎呦一聲,彷佛祥云握住的不是話筒而是她脆弱易斷的手腕。
祥云一邊背著號碼,一邊按了話機身上的按鈕。
聽筒里嘟了一聲后,立馬就傳來李安碩激動的聲音:“孟祥云”。
“李安碩。”聽到對方的聲音,兩人一起咯咯咯地笑了。
“你的聲音怎么變了?”祥云問。
“你的也變了,應該是電話把它們改變了。”
”趕緊說完,電話費很貴的。”嬸嬸在一旁皺著眉頭。
祥云趕忙道:“我們出去玩,去歪脖子梨樹那。”
“好,一會見。”
放下電話,祥云擠出人群,撒丫子就往歪脖子梨樹那跑,她和李安碩,一個在村東一個在村西,距離都差不多,但她要比李安碩先到那里。
大中午,歪脖子梨樹那沒有一個人,祥云爬上樹干,慢慢移動到最前面,坐在距離湖面有兩米高的樹干上,兩只小腳丫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蕩一蕩的,她一直盯著李安碩來的方向,不曾注意到村莊外面唯一的那條小路上,一輛扎著黑色禮花的靈車慢慢駛離了村子。
“祥云,祥云。”李安碩出現在了小路上。
“安碩,安碩。”
看到孟祥云,李安碩一路小跑,祥云笑著,看著他慢慢爬上樹來,挪到了自己身邊,坐了下來。
“你叔叔家的電話安好了。”
“安好了,打電話真好玩,我們離得那么遠,還能說話。”
李安碩伸著大拇指和小拇指,分別放在耳朵和嘴巴旁,假裝電話的樣子,道:“請問,孟祥云在么?”
祥云看著他的樣子,呵呵笑了,也學著他的樣子,假裝打電話:“孟祥云在啊,你是誰啊。”
“我是李安碩,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么秘密呀?”祥云一直在笑。
“這個秘密就是,”
劉家旭拿起了手機,是劉熙娜打來的,電話里,她顫抖的哭泣聲在告訴劉家旭:李安碩死了。
一切來的猝不及防,一切又來的順其自然。
他想讓自己像平常被告知哪個病人去世了一樣,無奈的吐上一口悶氣,然后無力地躺倒在床上讓自己緩沖幾秒,再充滿理智的去處理接下來的一切事情。可此時此刻,他的身體,他的大腦,他的血液僵住了。然后就是冷,刺骨的寒冷。
“是心臟麻痹,他在公司,倒在了地板上。是李秘書發現了他。我們現在在殯儀館。”
“奧,奧,我這就來。”劉家旭像是被劉熙娜傳染了似的,聲音也開始抖。掛了電話,出了被窩,他發覺自己的臉上冰涼的很,一手抹過,不知哪來的淚水和鼻涕蹭了一手。
換上秋衣,秋褲,穿了衛衣,褲子,再披上大衣,劉家旭感覺自己的身體還在抖,又系上厚重的圍巾,翻出加厚的襪子,穿了鞋子,終于出了門去,又想起忘了拿車鑰匙,拐回家里拿了鑰匙。開著車出了小區門,劉家旭猛一個剎車,將車子停在路旁,孤獨的路燈矗立在一排沉默不語的梧桐樹之間,昏暗中,劉家旭打開手機撥了一個號碼:“你在哪里?我現在去接你。”
我們每天都會走很多條路,去公司的路,去學校的路,去餐廳的路,去醫院的路……無數條路,編織成我們相似又不同的人生。在這些路上,有的人勇往直前,有的人意氣風發,有的人跌跌撞撞,有的人堅持不懈,但對于劉家旭來說,從小到大,他都不覺得自己擁有獨行的勇氣,所以他跟著孟祥云,跟著李安碩。雖然在自己家里,在祥云臨走的那一刻,他下定決心要找回自己獨行的勇氣,可眼前的這條路,這條通往殯儀館的路,依然嚇得他邁不出腳步,他需要找個人,找到那個必須存在的人,一起走。
車子停在了村子里那個曾經熟悉無比的大門口,一個身影,早已在門口的那一片黑暗中,等待,當車燈打在她身上的時候,坐在車里的劉家旭看到,那個蜷縮作一團的身影,在輕輕的顫抖,是他從不曾見過的嬌小可憐。
他一把推開車門,踏出車門的那一刻,已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一個揮手,大衣就裹在了那個身影的身上。
嗅著她通紅的鼻尖噴出來的冰涼氣息,劉家旭不停地眨巴著自己的眼睛,努力平穩自己的聲調,輕輕喚了聲:“祥云。”
祥云沒有說話,只是仰頭看著他,似乎在等待著他繼續講下去。
從祥云的表情里,劉家旭明白,她應該是猜到了。接下來的話,他是不是可以不用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