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讓你在家等著么?怎么這么早跑出來?”
祥云依然沒說話,看著他。
“祥云,我們……我們?nèi)フ宜桑フ依畎泊T。”
淚,在眼角掛著。多余的話劉家旭再說不出口。兩人上了車,兩人一路向殯儀館駛?cè)ァ?
祥云認出這是去殯儀館的路,年紀慢慢大了,身邊的人也一個個地離開,這條特殊的路,誰也陌生不了。
當車子在殯儀館主樓前的停車位上停好,朝陽已露出全臉,大地微微明亮起來,可是空氣依然冰涼。
“家旭,我在車里等你吧!”
“為什么?”
“我進去,不合適。”
“沒有什么不合適,跟我一起去。”
“我就在車里等你。”
劉家旭愣了片刻,看祥云一直低著頭,扣著手機殼的一角,便問:“你想見他么?想還是不想。”
“嗯。”
“那就別害怕,跟著我,我?guī)闳タ此瑳]有人敢動你。”孟祥云的退卻反而激起了劉家旭的勇氣,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劉家旭,才是那個永遠不會逃跑,永遠堅守信念,一條道走到黑的人,他才是那個充滿勇氣的守望者。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性子,此時此刻的劉家旭沒有讓自己站在劉熙娜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是心里眼里只有孟祥云,也是因此,已過經(jīng)年,他的勇氣和注意都許了孟祥云和李安碩,竟忘了自己。
“家旭,謝謝你。我真的不能去。我想讓他走的體面些,。”
“跟體面相比,他一定更想見你。”
“家旭,別說了,你快去看他,看他吧,別放他一個人在那。”祥云的語氣近乎哀求。
劉家旭的心里瞬間揪了起來,為什么,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這個世間最親密的人,在永別的那一刻,在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的那一刻,都不能再見上一面,都不能再看上一眼么?如果是他,他一定會義無反顧的走向她,不顧一切地走向她。
不忍再勸祥云,家旭自己走進了殯儀館的大廳。估計是太過陰冷,大廳里更是冷的刺骨。劉熙娜,劉熙娜的表弟,原丹,李秘書,石經(jīng)理等幾個人圍著一個單人床,看到床上那片從頭蓋到尾的白布,劉家旭想去掀開,手卻顫抖著,遲遲不能落下。他看向一旁的李秘書,像小孩子似的祈求幫忙:“我,我想看看他。”
李秘書輕輕地掀起白布的一角,露出了李安碩那張雖然失去血色,卻一臉祥和的面孔,一旁仍在抽泣的劉熙娜和原丹又爆發(fā)般地哭出聲來。“我讓他去體檢,我一直讓他去體檢,他不聽我的。他什么都不肯聽我的”劉熙娜在嚎叫,癱倒在地上,大家都去扶她。
劉家旭則俯下身子,仔細打量那張臉,怎么看,都還是那張熟悉的臉龐啊,還是那張剛剛跟他說過下輩子要一起做核桃樹的熟悉臉龐。豆大的淚珠從他的眼眶里滾落出來,他趕緊抹了一把臉。像往常檢查病人那樣,使勁拍了拍他的臉:“這不就是睡著了么,只是睡著了吧。”
俯在他的耳邊,他低低叫著:“李安碩,你聽到了么?起來啊?你起來啊。是想讓我給你做心臟按壓么?我可要給你做人工呼吸了?”
一旁的原丹哭著想拉住他,劉家旭卻甩掉了她的手。“你聽見了么?李安碩,快起來啊,你不是還要建造我們的花園么,屬于我們?nèi)齻€的花園,你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呢。”
他撫摸著那張不管怎么拍打,也紅潤不起來的臉,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了下來:“這里太冷了,這里太冷了。”
他摘掉自己厚重的黑色圍巾,給李安碩裹在了脖子上。一旁的原丹一直想拉開他,他推開她,問道:“接下來要拿他怎樣呢?等天亮要拿他怎么樣呢?”
他環(huán)視著四周,周圍并沒有他想象中的焚化爐。
李秘書道:“因為李總簽了遺體捐贈書,所以等下午的告別儀式結(jié)束,曙光醫(yī)院會來把李總接走。”
聽到遺體捐贈,劉家旭愣了一下,問道:“什么時候簽的?”
李秘書答:“ 2006年10月22號。”
劉家旭有點想笑了:10月22號,孟祥云的生日,2006年,是孟祥云剛進曙光醫(yī)院實習(xí)的那一年。所以,是從那時起就決定生死都要在一起了?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李安碩,這個聰明的家伙,這個狠心的家伙,這個躺在這里一動不動永遠不會再理他的家伙,他是早就算好了這一天了么?這個可惡的家伙……
原丹顯然也是剛剛知道這個事情,她驚訝的拉拉劉熙娜的胳膊:“熙娜,你知道么?”
劉熙娜眼含淚光,像是在盯著一動不動的李安碩,又像是什么也沒看,過了半晌,才緩緩道:“隨他吧。”
糾纏十年,這三個字,就像一道免罪金牌,免了李安碩的罪,也赦免了她自己。
劉家旭不自覺地說了一聲:“謝謝。”
冷不防聽到這兩個字,劉熙娜無奈地笑了,眼淚又瀑布似的刷刷而下。一旁的原丹,緊緊地摟住了她。
等在車里的祥云,只覺得時間過去了好久,才看到有人從大廳出來,不是劉家旭,而是劉熙娜。上次咖啡店見面,妝容精致的她還是氣勢昂揚,現(xiàn)在臉上卻黯淡無色,不過驕傲是骨子里的東西,就算是此時此地,她的儀態(tài)仍像評選世界小姐的選手們似的端莊,傲挺的脖頸,像白天鵝似的高傲。祥云看著她從臺階上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忽然地,她停下了腳步,目光精準地向祥云投來,雖然知道車窗貼了膜,從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但從那目光里,祥云覺得她知道自己就在車里。
四目相對,不曾糾纏卻扯在一起半輩子的兩人,各自心潮迭涌。祥云看著熙娜的眼睛,那是怎樣的神情呢?痛苦,疲憊,憎恨,無奈,嘲諷……祥云無法用一兩個精準的詞語來形容,不過,拋開復(fù)雜情緒,她們的悲傷應(yīng)該是一樣的吧。
對視了好久,劉熙娜仍是沒動,模模糊糊中,祥云看到有一個身影向自己走來,使勁眨了下眼睛,車窗之外,晨曦之中,一片暖黃色的光暈里,他,李安碩,西裝筆挺,昂首闊步,笑語盈盈地向她走來……她的那只孔雀,竟然向她走來了?……
淚水模糊了視線,祥云湊近車窗,雙手趴在車窗上,她的孔雀,笑著彎下腰來,湊近她的臉龐,雙手覆在了她的雙手上,隔著玻璃,十指相握,祥云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安碩……李安碩……你回來了?……”
忽然,另一旁駕駛室的門被打開了,劉家旭上了車來,哭成淚人的祥云看看劉家旭,又回頭看看自己的窗戶外,哪有什么李安碩?哪有那個自己心心念念的李安碩?
“祥云,祥云你怎么了。”
看到淚流滿面的祥云,想著她為了李安碩傷心,剛才在殯儀館大廳見到的那張蒼白面孔又浮現(xiàn)在腦海,劉家旭的眼睛又是一酸。
“家旭,他回來了,李安碩回來了。”祥云一邊哭一邊向家旭求證。
“回來了,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祥云,不用你走向他,他自己會走向你,十年前,他就走向了你,十年前,他就回來了,不對,是十年了,他都未曾離開過。”
“你在說什么?家旭,你在講什么?”
“李安碩這小子,在十年前,在2006年的10月22日,就簽了遺體捐贈協(xié)議,將他自己捐贈給曙光醫(yī)院,孟祥云醫(yī)生。這臭小子,他早就想好了這一天,你能見到他了,至死,他也是要走向你的。”
祥云回頭,透過車窗玻璃,樓梯上的劉熙娜早已不見了蹤影。
“下午我送你去曙光醫(yī)院新院,他會被接去那里,院長說,他還給你留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