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長城綿亙在漢帝國東北的邊境線上,隔絕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和世界。
往南,田園家舍、耕織工讀,農業社會的百姓除非遇上天災人禍,否則絕不愿意離開自己擁有的一畝三分地。而往北,時而荒漠千里、杳無人煙,時而草長馬肥、騎獵游牧,雄勁的匈奴族東奔西突,遷徙不定。這樣的生活被長城以南的中原人視為野蠻落后,不知禮節。任何一個中原人,不陷入絕境或沒有巨大利益的誘惑,往往不會輕易放棄自己漢人身份的認同感,和匈奴雜居在一起。
漢高祖十二年的四月,即將入夏,燕地仍然帶著一絲春天的涼意。
一位衣著華貴、須發皆白的老者眉頭深鎖、滿面愁容,在燕長城隔絕南北的關塞下徘徊不已。在他身后,陳列著戰馬、戰車、軍裝的士兵,以及穿著便裝的男女老少,一時馬嘶人語,頗有些嘈雜??吹贸鰜?,這數千人的緊張不安,都和發愁的老者有關,似乎都在期待著老者的一個決定,或是一個命令。
老者猶自憂心忡忡,徘徊不已。
忽然,隆隆之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吁”的一聲,停在不遠處。從車上跌跌撞撞跑下來一名男子,小碎步向老者趨行。而老者早已焦急地盯著他不放,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什么消息。
男子近前,面帶戚容小聲向老者稟告了幾句。只見老者瞬間雙淚奪眶而出,抖抖索索向著西面拜倒在地,嚎啕而哭道:“老臣盧綰,恨不能復見陛下,面陳赤心!”
這位情緒激動的老者,赫然就是漢高祖劉邦自小到大的摯友、奪下臧荼的燕地后親自分封的新燕王盧綰。
見大王如此,身后數千人紛紛下馬下車,齊齊向西拜倒在地,一起向剛剛駕崩的皇帝陛下盡哀,只是這哀中,卻帶著些不同尋常的悲情。
要了解其間的前因后果,需要重頭來說說盧綰這個人。
盧綰和劉邦情誼非同一般,甚至有一些天意般的巧合。
首先,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同一個“里”,相當于生在同一個自然村,這就已經非常難得了。而更難得的是,《史記》稱:“盧綰親與高祖太上皇相愛”,也即兩家原本關系就十分密切,于是“里中持羊酒賀兩家”,村里人紛紛前來相賀送禮。等到劉邦和盧綰長大一些,兩家又送他們一起讀書。如前所述,劉邦的兄長是農耕持家的,這說明至少到劉邦出生時,家境已經較為殷實,且在當地具有了一定的聲望。而劉盧二人一起出生、一起長大、一起讀書,自然關系更為密切,“又相愛也”。于是里中“復賀兩家羊酒”。
不過在這段關系里,有明顯的從屬關系。就像我們從小到大的經歷一樣,孩子群里,總有人天生具有孩子王的氣質,其他人則唯唯諾諾,像個跟班。
盧綰就是劉邦的小跟班,唯這名大哥是從。
劉邦還是平民身份時,經常為了躲避徭役,四處流亡,盧綰則跟在身邊出入上下。等到劉邦據沛縣起事反秦,盧綰則以賓客身份隨從。劉邦被封漢王,盧綰升任將軍,又以太尉一職跟隨劉邦東擊項羽。
《漢書》稱盧綰:“常侍中……出入臥內”,即盧綰可以出入劉邦私人休息的地方,這種信任的待遇,絕非一般親信可比。另外如其他的“衣被食飲賞賜,群臣莫敢望”,其他臣子連想都不敢想?!稘h書》還特意以蕭何、曹參作比較,說他們雖然憑借赫赫事功受到劉邦的禮遇,但如果要論親密和寵幸的程度,都無法和盧綰相比。
雖蕭曹等,特以事見禮,至其親幸,莫及綰者?!稘h書·韓彭英盧吳傳》
劉邦對這名從小一起長大、又死生相隨的兄弟,情義足夠深厚,從來不曾虧待。群臣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所以劉邦在剿滅燕王臧荼后——如前所述,臧荼既是異姓王,又是項羽系舊將,自然在清除計劃之內——故意公開下詔,令群臣商議由誰來當新的燕王、守護燕地比較好。群臣裝模作樣討論一番,異口同聲道:“太尉長安侯盧綰,跟隨陛下平定天下,功最多,我們覺得他當燕王最為合適?!?
群臣的這番話,無疑是揣摩上意而發。而實際上盧綰究竟有多少功勞,倒也不難知曉。
《史記》在記錄功臣時,如曹參、樊噲這些身先士卒的將領,常常不厭其煩地記錄每一場重要戰斗,有時甚至具體到砍了幾顆人頭。以樊噲為例:擊破李斯兒子李由軍隊那場戰斗中,“斬首十六級,賜上間爵”;在攻破秦國最后關卡武關,成功進駐到灞上的大決戰中,“斬都尉一人,首十級,捕虜百四十六人,降卒二千九百人”。記錄張良、陳平這些謀臣時,也詳細介紹了他們參與的一些重要戰略部署,就連記錄蕭何,也提及了他穩定后方、支援前線的具體事例。唯獨盧綰,在亡秦滅楚兩場大戰爭中,既無任何戰斗資料,也無絲毫參謀貢獻,只是寥寥幾筆提到他始終跟隨劉邦,寵幸無人能比。上方提到《漢書》載:“雖蕭曹等,特以事見禮,至其親幸,莫及綰者?!逼鋵嵰矀让嬲f明了,蕭何曹參是有“有事”的功,而盧綰卻沒有多少“事功”可言。當然,在項羽死后,盧綰也曾參與剿滅余黨,跟隨劉邦一起征討燕王臧荼,但要說到“功最多”,則無論如何都排不上號。
而越是如此,越說明劉邦對盧綰的喜愛不同一般。
既然群臣如此識相、如此表態,劉邦便順手推舟,把自己這位好兄弟送上了燕王之一王者之位。
我們之前說過,對盧綰這次分封,代表了劉邦初期的治天下理念。他并不排斥疆域之內存在異姓王,但必須是信得過的嫡系。劉邦自以為把盧綰一路扶到燕王,算是盡到了兄弟情義,卻沒想到,這一決定同時也把兄弟送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矛盾仍然要從陳豨的叛亂說起。這一場叛亂,不僅令呂后借機除掉了韓信、彭越,也讓盧綰失去了在漢朝立足的最后機會。
從地理位置來說,陳豨的據點代地,恰好夾在劉邦和盧綰之間。因此劉邦在親征陳豨時,令盧綰從東北方向同時進攻,形成夾擊之勢,讓陳豨首尾不得兼顧。
大哥一言,小弟自然照辦。受到漢燕兩軍的夾擊,陳豨腹背受敵,形勢十分窘迫,趕緊派出使者向匈奴求救。盧綰聽說之后,也派出一名叫張勝的使臣前往匈奴游說。
張勝來到胡地,本是為了拉攏匈奴,極力化解陳豨使者的努力,拉攏匈奴。只是沒曾想,他在匈奴帳中,遇到了一名舊人:故燕王臧荼被劉邦和盧綰誅殺后,逃亡在匈奴中的兒子臧衍。
臧衍對張勝道:張公您之所以受到燕王器重,是因為您熟悉匈奴之事。而盧綰之所以還能當燕王,是因為諸侯不斷叛亂,漢朝興兵平叛,戰事永無休止,沒時間料理燕國。如今張公您出使匈奴,試圖幫漢朝快速消滅陳豨勢力??上О?,我只怕陳豨一死,下一個要清理的就輪到盧綰了。到時候你們也難免成為漢軍俘虜。張公您何不想辦法讓盧綰暫緩攻打陳豨,同時和匈奴講和。如此,便可以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做他的燕王了。
張勝被臧衍這番話說服了。
故事發展到這兒,還算合理。但接下來,蹊蹺的事情便來了。
張勝以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擊燕?!妒酚洝ろn信盧綰列傳》
假如臧衍說服張勝的理由真的如上所說,是希望盧綰和陳豨、匈奴三方講和,保持形勢平衡,不讓漢朝能對付任意一方,才是久安之道,那怎么張勝接下來的做法,卻是令匈奴幫助陳豨攻打燕王盧綰呢?這樣做豈不是愈發堅定盧綰護漢之心?
從這一段錯亂的記載便可推知,臧衍和張勝的對話遠非如此簡單,否則不會出現邏輯顛倒的行為。
真實對話究竟如何,史書雖然不載,卻也可以從前后文里推測出一些蛛絲馬跡。比如張勝這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公所以重于燕者,以習胡事也。——《史記·韓信盧綰列傳》
什么意思呢,張勝之所以被盧綰派來匈奴做使者,是因為他經常和匈奴打交道。說明張勝是一名久居邊境之人,且應該經常作為使者來往匈奴之間。而燕王盧綰呢,盧綰是高祖同鄉,生長于南方楚國,又長期跟隨劉邦在中原征戰。盧綰是直到劉邦誅殺了舊燕王臧荼,才接管了燕地。那張勝其人,必然不是盧綰的舊臣,而是一直在燕地任職,盧綰當上燕王后又繼續使用的前套政府班子的成員。盧綰之所以任用張勝,正如前所說,是因為他“習胡事”,在燕國這樣一個與匈奴接壤之地、軍事重地,這個技能相當重要。
也就是說:在盧綰之前,張勝效忠的前一位國君,正是臧荼。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張勝一到匈奴營中,前來做他工作的人,是臧荼的兒子臧衍。這也同時解釋了,為什么張勝在接受勸說后,做出的行為是“私令匈奴擊燕”。
臧衍和張勝兩人對話的真實內容,已經呼之欲出。臧衍絕不是想要兩存盧綰和陳豨,而是說服了父親的老部下,幫助自己在匈奴冒頓單于面前,爭取到兵力支持,攻打盧綰,從而奪回屬于自己家族的燕國。
張勝在舊主和新主之間,選擇了站在故人一邊。這樣一來,盧綰頓時也變成兩面受敵,一面要抵抗匈奴幫助臧衍復國,一面要協助漢軍夾擊陳豨。兩相權衡,他選擇了派遣另一名使者范齊出使陳豨,或許是想緩解這一面的軍事壓力,畢竟他和陳豨之間,并非主要矛盾。另一頭臧衍身上的國仇家恨,才是不可化解的。
高祖十二年的冬天,傳來陳豨被周勃率領的漢軍斬殺的消息。盧綰略略松了一口氣,這下他可以全力對抗匈奴的挑釁了。令他沒想到的是,他派出去的兩名使者,張勝和范齊,此刻卻忽然成了壓在頭上的一大罪名。
這一日,從長安來了幾名使者,說是來調查他勾結匈奴和陳豨,涉嫌通敵謀叛一事。
盧綰惶恐萬分,百般糾結之后,選擇了躲起來不見漢使。
不見使者,則百口莫辯。這一選擇看起來愚蠢萬分,但也并非完全沒有理由。尤其在知道了長安來的領頭使者是誰之后,盧綰從心底由衷地感害怕。
領頭的使者是誰呢?
姓審,名食其(讀作易基)。
審食其是何人,第一冊中曾略微一提。劉邦起兵反秦時,把父親劉太公和妻子呂雉留在了老家,并留有一名小弟服侍保護他們,這名小弟就是審食其。劉邦滅秦之后,入漢中當漢王,趁項羽平定齊國時,借機東出,想要接回家人,不幸又被項羽擊敗。太公、呂雉和審食其都被項羽俘虜。直到楚漢畫鴻溝為界,暫時講和的時候,呂雉才作為談判條件被楚軍釋放。這中間,劉邦和呂雉分別了整整六年。
而這六年里,審食其和呂雉朝夕相處,成為了她最信任最親密的靈魂伙伴。
劉邦和呂雉重逢之后,劉邦已經有了別的寵姬,而呂后對審食其寵幸無比也毫不隱瞞,人盡皆知。
這樣一個人作為使者前來,代表的是誰的旨意,不言而喻。
換言之,假如來的使者是張良,那就是劉邦的代言人,盧綰未必不敢見,憑他自忖和劉邦從小交歡的情誼,沒有什么是不能向大哥解釋的。
而呂后的旨意,卻令盧綰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正如他對親信所說:去年春天淮陰侯韓信被誅殺,夏天梁王彭越被滅族,都是呂后的主意。聽說皇帝陛下親征英布時受傷,如今重病在身,朝中大小事務,皆由呂后決定。她哪里會安什么好心呢,只知道剿滅異姓諸侯和大功臣而已。
在見到這一情形后,盧綰身邊的一些臣屬也敏銳地嗅到了權力斗爭的危機感,紛紛趁機溜走?!捌渥笥医酝瞿洹?。權大財大,這種時候都不如命大。
審食其一行始終見不到盧綰,完不成任務,干脆返回長安,向上如實稟告。
很快上面就給燕王定性了:躲起來不敢見朝廷使者,果然是想要造反。
三月,一支平叛軍整裝出發,向燕國進擊。
領軍的人是誰呢?樊噲——呂后的妹夫。
這件事前前后后的負責人,從使者到將軍,無一不是呂后的親信。充分說明了主張剿滅燕王盧綰究竟是誰的主意。而且也證實了,至少在劉邦病重時期,宮中的政令,并非只出于天子一人。在劉邦生前,呂后就已經開始對權力逐漸染指。
不過此時,劉邦畢竟還沒有駕崩。有人趁機上言:樊噲黨于呂后。劉邦雖病重,仍勃然大怒。
須知,任何帝王最厭惡的行為之一,即是臣下互相結黨。結黨意味著形成小集團,小集團意味著有內部的私人利益和私人目的,意味著不會對帝王毫無保留地效忠。盡管呂后是皇后、是欽定繼承人的生母,但劉邦絕不允許她公然形成自己的權力集團。將相更不可以依附于她,在劉邦活著時,臣子必須只效忠于劉邦;劉邦死后,則必須只效忠于繼任天子。
劉邦把陳平和周勃叫到病床前,親自下令兩人坐馬車立刻飛奔往前方,追趕樊噲的軍隊;同時命令陳平到達軍中,就地將樊噲斬首,由周勃接管軍隊。
陳、周二人馬不停蹄上路了,路上一商議,卻都覺得劉邦不過是一時之怒,雖然生氣,但畢竟樊噲是呂后妹夫,功勞又大,不如把他綁回京去,讓劉邦親自處置。當然,“功勞大”只是明面上不馬上殺死樊噲的理由,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兩人眼見著劉邦已經病入膏肓,百年之后,呂后話事,自然不可以輕易扛下殺死樊噲這口鍋。不如綁著慢慢回京,見機行事。
陳平用囚車裝著樊噲先行回長安,暫且不提。且說周勃取代了樊噲,領軍繼續向據稱已經反叛的燕國進發。這支軍隊三月從長安開出,四月便兵不血刃“平定”燕地,拿下燕國首都,俘虜了燕國丞相、太尉等一眾官屬,一路上都沒有什么像樣的抵抗,大約是因為盧綰實際上并沒有反叛之心的緣故吧。
而燕王盧綰,則如本章開頭所說,聽說漢軍要來,一早地就帶著家屬和親兵逃到了邊境。他徘徊在長城腳下,心中兩難。用呂思勉先生的話說,即使是韓信和彭越,都沒有任何反叛的實跡,更何況是盧綰這名和劉邦朝夕相處五十多年的親密伙伴。
塞上孤寒,春風料峭。陷入人生絕境的盧綰不禁回憶起與當初的兄長、如今的皇帝陛下共同度過的半生年華,想起一齊讀書廝混的少年經歷,想起一齊游俠鄉里的青年時光,想起一齊躲避徭役,一齊反抗暴秦,一齊東擊項羽,一齊收拾四方,兩鬢滄桑的沛縣人盧綰萬分感慨。他心中還有一線希望,希望皇帝陛下健康狀況能有好轉,如此便可以舉家入朝,親自到長安,跪在兄長面前,握著兄長的雙手,傾訴衷腸,說說往事,剖明心跡。兄長念及舊情,也一定會相信自己的赤誠,然后自己就留在長安,余生繼續做兄長身邊的一個小跟班。
可惜,使者從長安帶來的,是劉邦駕鶴西去的消息。這個噩耗,絕了盧綰最后一點在漢朝生存的機會。
周勃拿下燕國都城后,率軍追至長城腳下,長城內已空無一人,不見盧綰等人蹤跡。而墻外胡地,大漠遼闊,凄厲苦寒,天邊似有馬蹄聲和人群漸漸遠去的喧囂,那是一群在帝國盛世里無家可歸的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