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丁巳復辟

袁世凱去世那天,消息一傳進紫禁城,人人都像遇見了大喜事。太監們奔走相告,太妃們去“護國協天大帝關圣帝君”像前燒香,毓慶宮無形中停了一天課……

接著,紫禁城中就聽見了一種新的“響城”聲:

“袁世凱失敗,就在于動了鳩占鵲巢之念。”

“帝制非不可為,百姓要的卻是舊主。”

“袁世凱與拿破侖三世不同,他并不如拿氏有祖蔭可恃。”

“與其叫姓袁的當皇帝,還不如物歸舊主哩。”

……

這些聲音,和師傅們說的“本朝深仁厚澤,全國人心思舊”的話形成共鳴。

我的思想感情這時和頭幾年有了很大的不同。這年年初,我剛在奕劻謚法問題上表現出了“成績”,這時候,我又對報紙發生了興趣。

袁死了,不多天之后,報上有了“宗社黨起事未成”“滿蒙匪勢猖獗”的消息。我知道這是肅親王善耆這些人正在為我活動。當初公開反抗共和的王公大臣——善耆、溥偉、升允、鐵良,被稱作四個申包胥的,哭秦庭都沒成功,后來除了鐵良躲到天津的外國租界,其余的都住在日本租界地旅順、大連,仍然通過手下的日本浪人勾結日本的軍閥、財閥,從事復辟武裝活動。其中最活躍的是善耆,他任民政部尚書時聘用的警政顧問日本人川島浪速,一直跟他在一起,給他跑合拉纖。日本財主大倉喜八郎男爵給他拿出活動費一百萬日元。日本軍人青森、土井等人給他招募滿蒙武裝,編練軍隊,居然有了好幾千人。袁世凱一死,就鬧起來了。其中有一支由蒙古貴族巴布扎布率領的隊伍,一度逼近了張家口,氣勢十分猖獗。后來巴布扎布在兵變中被部下刺殺,才告終結。在鬧得最兇的那些天,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勤王軍”和民國的軍隊在滿蒙幾個地方乒乒乓乓地打得熱鬧,在北京城里的民國政府和清室小朝廷照舊祝賀往來,應酬不絕。紫禁城從袁世凱去世那天開始的興隆氣象,蒸蒸日上,既不受善耆和巴布扎巴興兵作亂的影響,更不受他們失敗的連累。

袁死后,黎元洪繼任總統,段祺瑞出任國務總理。紫禁城派了那個曾向袁世凱勸進的溥倫前去祝賀,黎元洪派了代表來答謝,并且把袁世凱要去的皇帝儀仗送回到紫禁城。有些王公大臣得到了民國的勛章。有些王公在袁世凱朝代東躲西藏,現在掛上了嘉禾章,又出現在交際場合。元旦和我的生日,大總統的禮官前來祝賀,我父親也向黎總統、段總理贈送肴饌。內務府比以前忙多了,要擬旨賜謚法,賞朝馬、二人肩輿、花翎、頂戴;要授什么南書房行走、乾清門各等侍衛;要帶領秀女供太妃批選,也偷偷地收留下優待條件上所禁止的新太監。當然,還有我所無從了解的各種交際應酬,由個別的私宴到對國會議員們的公宴……

總之,紫禁城恢復了活躍。到丁巳年(民國六年)張勛進宮請安這天,就開始出現了高潮。

在這以前,我親自召見請安的人還不多,大都限于滿族。我每天的活動除了到毓慶宮念書,在養心殿看看報,其余大部分時間還是游戲。我看見神武門那邊翎頂袍褂多起來了,覺著高興,聽說勤王軍發動了,尤其興奮,而勤王軍潰滅了,也感到泄氣。但總的說來,我也很容易把這些事情忘掉。聽說肅親王逃亡旅大,消息不明,未免替他擔心,可是一看見駱駝打噴嚏很好玩,肅親王的安危就扔到腦后去了。既然有“王爺”和師傅大臣們在,我又何必操那么多的心呢?到了事情由師傅告訴我的時候,那準是一切都商議妥帖了。陰歷九月廿七日這天的情形也是如此。

新授的“太保”陳寶琛和剛到紫禁城不久的“毓慶宮行走”梁鼎芬兩位師傅,一齊走進了毓慶宮,不等落座,陳師傅先開了口:

“今天皇上不用念書了。有個大臣來給皇上請安,一會奏事處太監會上來請示的。”

“誰呀?”

“前兩江總督兼攝江蘇巡撫張勛。”

“張勛?是那個不剪辮子的定武軍張勛嗎?”

張勛

“正是,正是。”梁鼎芬贊許地點頭,“皇上記性真好,正是那個張勛。”梁師傅向來不錯過頌揚的機會。為了這個目的,他正在寫我的起居注。其實,我并沒有什么好記性,只不過前不久才聽師傅們說起這個張勛的故事。民國開元以來,張勛和他的軍隊一直保留著辮子。袁世凱在民國二年撲滅“二次革命”,以辮子兵攻陷南京而大功告成。辮子兵在南京大搶大燒,誤傷了日本領事館的人,惹起日本人的抗議,辮帥趕忙到日本領事面前賠禮道歉,賠償一切損失,才算了事。這些事是我后來從報上看到的,當時從師傅口中只聽說這位舊臣的忠心,知道了他在隆裕死后通電吊唁稱為“國喪”,還說了“凡我民國官吏莫非大清臣民”的話。袁世凱死了不久,報上登過張勛的一封公電。這封公電表示了徐州的督軍會議對袁死后政局的態度,頭一條卻是“尊重優待清室各條”。總之,我相信他是位忠臣,愿意看看他是個什么樣兒。

按清朝規矩,皇帝召見大臣時,無關的人一律不得在旁。因此,每次召見外來的不常見的人之前,師傅總要先教導一番,告訴我要說些什么話。這次陳師傅用特別認真的神氣告訴我,要夸贊張勛的忠心,叫我記住他現在是長江巡閱使,有六十營的軍隊在徐州兗州一帶,可以問問他徐兗和軍隊的事,好叫他知道皇上對他很關心。末了,陳師傅再三囑咐道:

“張勛免不了要夸贊皇上,皇上切記,一定要以謙遜答之,這就是示以圣德。”

“滿招損,謙受益。”梁師傅忙補充說,“越謙遜,越是圣明。上次陸榮廷覲見天顏,就稱頌圣德……”

陸榮廷是兩廣巡閱使,他是歷史上第一個被賞賜紫禁城騎馬的民國將領。兩個月前,他來北京會晤段祺瑞,不知為什么,他到宮里來給我請了安,又報效崇陵植樹一萬元。我在回養心殿的轎子里忽然想起了,那次陸榮廷覲見時,師傅們的神色和對我的諄諄教誨,也是像這次似的。那次陸榮廷的出現,好像是紫禁城里的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內務府和師傅們安排了不同平常的賞賜,有我寫的所謂御筆福壽字和對聯,有無量壽金佛一龕,三鑲玉如意一柄,玉陳設二件和尺頭四件。陸榮廷走后來了一封信,請世續“代奏叩謝天恩”。從那時起,“南陸北張”就成了上自師傅下至太監常提的話頭。張謙和對我說過:“有了南陸北張兩位忠臣,大清有望了。”

在轎子里,我根據太監給我買的那些石印畫報,去設想張勛的模樣,到下轎的時候,他在我腦子里也沒成形。進養心殿不久,他就來了。我坐在寶座上,他跪在我面前磕了頭。

“臣張勛跪請圣安……”

他磕完頭,我指指旁邊一張椅子叫他坐下(這時宮里已不采取讓大臣跪著說話的規矩),他又磕頭謝恩,然后坐下了。我按著師傅的教導,問他徐兗地方的軍隊情形。問的目的并不是真想得到什么答案,他說了些什么我也沒用心去聽。我對這位“忠臣”的相貌多少有點失望。張勛穿了一身紗袍褂,黑紅臉,眉毛很重,胖乎乎的。看他的似乎太短的脖子就覺得不理想,如果他沒胡子,倒像御膳房的一個太監。我也注意到他的辮子,的確有一根。

后來他的話轉到我身上,不出陳師傅所料,他果然恭維起來了。

他說:“皇上真是天亶聰明!”

我說:“我差得很遠,我年輕,知道的事挺少。”

他說:“本朝圣祖仁皇帝也是沖齡踐祚,六歲登極呀!”

我連忙說:“我怎么比得上祖宗,那是祖宗……”

這次召見并不比一般的時間長,他不過坐了五六分鐘就走了。我覺得他說話粗魯,大概不會比得上曾國藩,也就覺不到特別高興。可是第二天陳寶琛、梁鼎芬見了我,笑瞇瞇地說張勛夸我聰明謙遜,我又得意了。至于張勛為什么要來請安,師傅們為什么顯得比陸榮廷來的那次更高興,內務府準備的賞賜為什么比對陸更豐富,太妃們為什么還賞賜了酒宴等這些問題,我連想也沒去想。

過了半個月,陰歷五月十三這天,還是在毓慶宮,陳寶琛、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師傅一齊出現,面色都十分莊嚴,還是陳師傅先開口:

“張勛一早就來了……”

“他又請安來啦?”

“不是請安,是萬事俱備,一切妥帖,來擁戴皇上復位聽政,大清復辟啦!”

他看見我在發怔,又趕緊說:“請皇上務要答應張勛。這是為民請命,天予人歸……”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喜事弄得昏昏然。我呆呆地看著陳師傅,希望他多說幾句,讓我明白該怎么當這個“真皇帝”。

“用不著和張勛說多少話,答應他就是了。”陳師傅胸有成竹,“不過,不要立刻答應,先推辭,最后再說:既然如此,就勉為其難吧。”

我又回到養心殿召見了張勛,這次張勛說的和他的奏請復辟折上說得差不多,只不過不像奏折說得那么斯文就是了。

“隆裕皇太后不忍為了一姓的尊榮,讓萬姓遭殃,才下詔辦了共和。誰知辦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國情,只有皇上復位,萬民才能得救……”

他念叨完了,我說:“我年齡太小,無才無德,當不了如此大任。”他夸了我一頓,又把康熙皇帝六歲做皇帝的故事念叨一遍。聽他叨叨著,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那個大總統怎么辦呢?給他優待還是怎么著?”

“黎元洪奏請讓他自家退位,皇上準他的奏就行了。”

“唔……”我雖然還不明白,心想反正師傅們必是商議好了,現在我該著結束這次召見了,就說:“既然如此,我就勉為其難吧!”于是我就又算是“大清帝國”的皇帝了。

張勛下去以后,陸續地有成批的人來給我磕頭,有的請安,有的謝恩,有的連請安帶謝恩。然后又有奏事處太監拿來了寫好的一堆“上諭”。頭一天一氣就下了九道“上諭”:

“丁巳復辟”的紀念照

一、即位詔;

二、黎元洪奏請奉還國政,封黎為一等公,以彰殊典;

三、特設內閣議政大臣,其余官制暫照宣統初年,現任文武大小官員均著照常供職;

四和五、授七個議政大臣(張勛、王士珍、陳寶琛、梁敦彥、劉廷琛、袁大化、張鎮芳)和兩名內閣閣丞(張勛的參謀長萬繩栻和馮國璋的幕僚胡嗣瑗);

六、授各部的尚書(外務部梁敦彥、度支部張鎮芳、參謀部王士珍、陸軍部雷震春、民政部朱家寶);

七、授徐世昌、康有為為弼德院正副院長;

八和九、授原來各省的督軍為總督、巡撫、都統(張勛兼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

據老北京人回憶當時北京街上的情形說,那天早晨,警察忽然叫各戶懸掛龍旗,居民們沒辦法,就用紙糊的旗子來應付。接著,幾年沒看見的清朝袍褂又在街上出現了,好像從祖先畫上跑下來的人物,滿街跑著祖宗。有的報館出了復辟消息的號外,售價比日報還貴。在這種奇觀異景中,到處可以聽到報販叫賣“宣統上諭”的聲音:“六個子兒買古董咧!這玩意兒過不了幾天就變古董,六個大銅子兒買件古董可不貴咧!”

前門外有些鋪子的生意大為興隆。一種是成衣鋪,趕制龍旗發賣;另一種是賣估衣的,清朝袍褂成了剛封了官的遺老們爭購的暢銷貨;還有一種是做戲裝道具的,紛紛有人去央求用馬尾給做一條假的發辮。我還記得,那些日子來紫禁城的袍袍褂褂、翎翎頂頂,都拖著一條辮子。后來討逆軍打進北京城,又到處可以撿到丟棄的真辮子——辮子兵在逃命中把這個要命的標志剪下來扔了。

假如紫禁城里的人,略有一點兒像報販那樣的眼光,能預知一些關于辮子和上諭的命運的話,在開頭那幾天就不會那么情不自禁了。

那些日子,內務府的人員穿戴特別整齊,人數也齊全(總管內務府大臣特別囑咐過),但人數仍嫌不夠,特別又從候差人員中調去幾位。有一位現在還健在,他回憶說:“那兩天咱們這些寫字兒的散班很晚,總是寫不過來。每天各太妃都賞飯。到賞飯的時候總少不了傳話:不叫謝恩了,說各位大人的辛苦,四個宮的主子都知道。”他不知道,幾個太妃幾乎天天都去神佛面前燒香,樂得不知怎么是好呢。

不高興的是王公們,這是另一種的情不自禁。張勛在復辟發動第二天就做出一個“上諭”,禁止親貴干政,引起王公們十分激憤。醇親王又成了一群貝勒貝子們的中心,要和張勛理論,還要親自找我做主。陳寶琛忙來囑咐我說:

“本朝辛亥讓國,就是這般王公親貴干政鬧出來的,現在還要鬧,真是無知已極!皇上萬不可答應他們!”

我當然信從了師傅。自知孤立的王公們并不死心,整天聚在一起開會尋找對策。這個對策還沒想好,討逆軍已經打進了城里。這倒成全了他們,事后更容易地擺脫了這次復辟的責任。

最情不自禁的是陳寶琛師傅。陳師傅本來是個最穩重、最有見識的人。在這年年初發生的一件事情上,剛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在我生日的前后,勞乃宣悄悄地從青島帶來了一封信。發信者的名字已記不得,只知道是一個德國人,代表德國皇室表示愿意支持清室復辟。勞乃宣認為,這是極好的機緣,如果再加上德清兩皇室結親,就更有把握。朱益藩把那封信帶進給了我,我順手放在長春宮的臥室帳子里的桌上,被敬懿太妃無意發現,看作是件了不起的寶貝,特意給我送來一個帶鎖的匣子,囑我好好保存,可見這封信引起了太妃多大的希望。可是陳師傅對于這件事,極力表示反對,說勞乃宣太荒唐,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即使外國人有這個好意,也不能找到勞乃宣這樣的人。結果太妃們也深信陳師傅的話,說他是穩重老練,不可多得。誰知從復辟這天起,這個穩重老練的老夫子,竟失去了常態。

本來張勛決定最初的議政大臣名單中還有個世續,世續無論如何不肯干,聲明自己只做太保,不做其他攀龍附鳳的妄想。其實,世續這時看出了張勛的勢派不穩,憑著四十年的宦海經驗,這位老軍機大臣心中犯了猶疑,不敢貿然從事。陳師傅原先要和世續一致行動,看世續不就職,他也遞了奏折“懇請天恩收回成命”,經我一挽留,也就和他教導我的一樣,說了一句“既然如此,也就勉為其難吧”,勁頭十足地干起來了。

“獨孤臣與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復辟的第一天,我受過成群的孤臣孽子叩賀后回到毓慶宮,就聽見陳師傅這么念叨。他拈著白胡子團兒,老花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一道縫,顯示著操心和慮患之后“達”到的興奮。

這一天讓我感到驚奇的,倒不是他的興奮,也不是我第一次發現他在拒絕親貴干政上表現出的與王公們的對立(雖然直接冒犯的是我的父親),而是在處理黎元洪這問題上表現出的激烈態度。先是梁鼎芬曾自告奮勇地要見黎元洪勸黎退位(梁黎是兒女親家),不料遭到拒絕,回來憤然告訴了陳寶琛和朱益藩。陳寶琛聽了這個消息,臉上的笑容完全沒有了,露出鐵青的顏色,和梁鼎芬、朱益藩一齊去進毓慶宮,失去了控制地對我說:

“黎元洪竟敢拒絕,拒不受命,請皇上馬上賜他自盡吧!”

我吃了一驚,覺得太過分了。

“我剛一復位,就賜黎元洪死,這不像話。民國不是也優待過我嗎?”

陳寶琛這是第一次遇到我對他公開駁斥,但是敵愾竟使他忘掉一切,他氣呼呼地說:“黎元洪豈但不退,還賴在總統府不走。亂臣賊子元兇大憝,焉能與天子同日而語?”

后來他見我表示堅決,也就不再堅持他的意見。結論仍是由梁鼎芬再設法勸他那位親家離開總統府。他還沒有去,黎元洪已經抱著總統的印璽,跑到日本公使館去了。

陳師傅的反常舉動,還有一件尤其驚人。討逆軍逼近北京城,復辟已經成了絕望的掙扎的時候,陳寶琛在和王士珍、張勛商議之后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最后辦法,親自擬了一道給張作霖的“上諭”,授他為東三省總督,命他火速進京勤王。張作霖當時是奉天督軍,對張勛給他一個奉天巡撫是很不滿意的。陳師傅對張作霖大概還有點什么關系吧,所以在這緊急時刻寄托了最大希望。這個“上諭”寫好了,用“御寶”時發生了問題,原來盛印的寶盒的鑰匙在我父親手里,派人去取是太費時間了,陳師傅又當機立斷,叫人把盒上的鎖頭索性砸開,這才用了刻著“法天立道”的“寶”。后來這道“上諭”并未能送到張作霖手里,因為帶信的張海鵬才出城就給討逆軍截住。但是我對師傅的忠心的表現,有了進一步的深刻的印象。

復辟的開頭幾天,我每天有一半時間還要在毓慶宮里。念書是停了,不過師傅們是一定要見的,因為每一樣都要聽聽師傅們的囑咐。其余半天的時間是看看待發的“上諭”和“內閣官報”,接受人們的叩拜,或者照舊去欣賞螞蟻倒窩,叫上駟院太監把養的哈巴狗放出來玩玩。這種生活過了不過四五天,宮中掉下了討逆軍飛機的炸彈,局面突然完全改觀。磕頭的不來了,“上諭”沒有了,大多數的議政大臣們沒有了影子,紛紛東逃西散,最后只剩下了王士珍和陳寶琛……

飛機空襲那天,我正在書房和老師們說話,聽見了飛機聲和從來沒聽過的爆炸聲,嚇得我渾身發顫,嚇得師傅們面無人色。在一陣混亂中,太監們簇擁著我趕忙回到養心殿,好像只有睡覺的地方才最安全,我鉆進了臥室再不敢出來。太妃們的情形更加狼狽,有的躲進臥室的角落里,有的鉆到桌子底下。當時各宮人聲嘈雜,亂成一團。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空襲,也是內戰史上第一次使用中國空軍。如果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家庭防空情形也值得說一下的話,那就是:各人躲到各人臥室里,把廊子里的竹簾子(雨搭)全放下來,根據太監和護軍的知識,這就是當時認為最聰明的措施了。幸虧那次討逆軍的飛機并不是真干,不過是為了恐嚇一下,所以,只扔下三個尺把長的小炸彈。這仨彈一個落在隆宗門外,炸傷了抬“二人肩輿”的轎夫一名,一個落在御花園水池里,炸壞了水池子的一角,第三個落在西長街隆福門的瓦檐上,落下來沒有炸,不過把聚在那里賭錢的太監們都嚇得個半死。

發出命張作霖勤王的“上諭”后第二天,王士珍和陳寶琛也不來了,宮內宮外失掉了一切聯系,外面槍炮從早晨響得更密了。雨搭又放了下來,要它起防彈的作用。宮中正在亂成了一團的時候,奏事處太監傳來了“護軍統領”毓逖稟報的消息:“奏上老爺子,張勛的軍隊打了勝仗,段祺瑞的軍隊全敗下去了!”這個消息也傳到了太妃那里。這時,外邊的槍炮聲也真沒有了,這一來,大家全眉開眼笑了。太妃們趕緊到欽安殿真武大帝和關帝像前燒香。這時候太監們的鬼話又來了,說關老爺騎的赤兔馬身上出了汗,可見關帝顯圣保過駕,張勛才打敗了段祺瑞。我聽了這話,忙到了關老爺那里摸了摸,他那個木雕的坐騎,果然潮乎乎的。還有個太監說,今天早上他聽見了養心殿西暖閣后面有叮叮當當的盔甲聲音,這必是關帝去拿放在那里的那把青龍偃月刀了。聽了這些話,太妃和我都到欽安殿叩了頭。這天晚上大家睡了一個安穩覺,第二天一清早,內務府的真消息來了:“張勛已經逃到荷蘭使館去了……”

我的父親和陳師傅出現了。他們都臉色發灰,垂頭喪氣。我看了他們擬好的退位詔書,又害怕又悲傷,不由得放聲大哭。

宣統九年五月二十日,內閣奉

上諭:前據張勛等奏稱,國本動搖,人心思舊,懇請聽政等語。朕以幼沖,深居宮禁,民生國計,久未與聞。我

孝定景皇后遜政恤民,深仁至德,仰念遺訓,本無絲毫私天下之心,惟據以救國救民為詞,故不得已而允如所請,臨朝聽政。乃昨又據張勛奏陳,各省紛紛稱兵,是又將以政權之爭致開兵釁。年來我民疾苦已如火熱水深,何堪再罹干戈重滋困累。言念及此,輾轉難安,朕斷不肯私此政權而使生靈有涂炭之虞,致負

孝定景皇后之盛德。著王士珍會同徐世昌迅速通牒段祺瑞,商辦一切交接善后事宜,以靖人心而弭兵禍,

欽此!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安溪县| 曲靖市| 汉阴县| 双鸭山市| 通山县| 太和县| 瑞安市| 健康| 巫山县| 肥城市| 迁西县| 子长县| 兖州市| 柳河县| 拉孜县| 百色市| 偏关县| 太康县| 姚安县| 高碑店市| 阿巴嘎旗| 周宁县| 中超| 永嘉县| 绍兴县| 湘潭市| 广宁县| 广汉市| 洛川县| 额敏县| 读书| 河东区| 金塔县| 陇南市| 崇阳县| 凯里市| 白朗县| 临朐县| 怀来县| 顺义区| 道孚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