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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吳越與齊趙的漫游

  • 杜甫傳
  • 馮至
  • 4198字
  • 2021-02-05 11:31:11

杜甫在他從二十歲(731)到二十九歲(740)的十年內做過兩次長期的漫游,漫游的區域是吳越和齊趙。在唐代的詩文小說里我們常常讀到,一個讀書人在他青年時往往有一段或長或短的漫游時期。這漫游被人渲染上一層浪漫的色彩,正如李白所說的,“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事實上,這種遠游自有它物質上的原因,所謂“四方之志”不外乎給自己的生活找出路。所以有人在考試以前,就走出家鄉,到人文薈萃的都市,用言語或詩文作自我的宣傳,結交有權威的人士。如果得到這類人的吹噓,讓社會上先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再來考試,就比較容易及第了,因為一般考官判斷的能力薄弱,他們的取舍往往以投考者的聲名為標準。也有人考試落第了,在京城里沒有出路,只好走到外地州郡,拜謁當地的首長,請求他們援引,在他們幕府里求得一個工作的地位。更有些貧窮落魄的文人,連一個工作的地位也不敢希冀,只求能夠把自己創作的詩文呈獻給某某達官貴人,由此而獲得一點生活的費用,或者甚至是一頓飯、一件衣裳。杜甫的朋友高適在早年就是這樣的詩人里的一個。

這是他們漫游的主要原因。此外自然也有所謂求仙的、訪道的、問學的,這只發生在個別人的身上。但他們離開狹窄的家鄉,看見異鄉的山水與新奇的事物,遇到些幸福的或不幸福的遭逢,自己也會感到一種解放:他們開擴了眼界,增長了經驗,豐富了生活。如果是詩人,也會因此寫出視界較為廣遠的詩歌。杜甫在漫游時寫過不少的詩,可惜沒有流傳下來,我們能夠讀到的只有兩三首。這兩三首詩比起他后來愛國家、愛人民的長篇巨制,不過是小小的萌芽,里邊包含的東西還很單純,但它已經能預示從這萌芽里會發展成一棵堅強的、健壯的樹木了。

730年(開元十八年),杜甫曾經北渡黃河,到了郇瑕(山西猗氏);這里他停留的時間很短,不能算是漫游的開始。那年洛水、瀍水泛濫成災,沖毀洛陽的天津橋、永濟橋,沉溺許多揚州等地開來的租船,千余戶居民的住房也都倒塌了,杜甫一度到郇瑕,可能是躲避水災。至于他漫游的開始,則在次年他二十歲的時候。他自己也說,浪跡于國內的豐草長林間,“實自弱冠之年”。

這正是唐代社會發展到最富庶的時期,從開元初年到天寶初年延續了三十年之久,杜甫后來在成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這樣說: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絲商不絕于道),男耕女桑不相失。(《憶昔》)

從這幾句詩里可以知道,當時由于勞動人民辛苦的工作,米粟充實了倉廩,商賈在路上絡繹不絕。交通以長安為中心,四通八達,大道上驛站旁的店肆里都備有豐富的酒饌和供客乘用的驛驢,行人遠行數千里,身邊用不著帶食糧,也用不著帶兵器。水路有溝通黃河與淮水、淮水與長江的運河。從江南乘船可以直達洛陽,成為運糧的要道,這也是唐代統治者生活上最重要的命脈。杜甫第一次的漫游就沿著這條水路,經過淮陰、揚州,渡過長江,到了江南。

他往江南,不是沒有人事上的因緣。他的叔父杜登是武康(浙江湖州)縣尉,還有一個姑丈,名賀撝,任常熟縣尉。他們在這一帶地方作縣尉,不一定同時,可是從這里可以知道,杜甫的親屬與江南是有一些關系的;直到安史亂后,他的姑母還有留在那里的,所以他在成都時有“諸姑今海畔”那樣的詩句。——這時因為物價低廉,米一斗不過十余文,絹一匹不過二百文,生在一個官僚家庭里的杜甫,生活上不感到什么艱難,他的出游雖然和當時的一般青年人一樣,自有它物質上的原因,但他卻由此認識了中國最美麗的山川的一部分,并在這里溫習了一遍過去的歷史。

唐初的文藝并沒有隨著政治的改革演變出一個新的面貌,一切還承襲著六朝的傳統,作詩的人們專門在詞藻和聲律上下工夫,寫出來的詩歌缺乏真實,沒有內容,比六朝時代的詩還更少生氣。到了“四杰”,宮體詩才在盧照鄰(637—689?)、駱賓王(640?—684)手里從宮廷走到市井,五律到王勃(649—676)、楊炯(650—695?)時代才從臺閣轉到江山和塞漠[5]。約在杜甫降生前的二十年,我們聽見陳子昂(六六一—七〇二)在幽州臺上發出——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那樣雄壯的絕唱,這是齊梁以來二百年內難于聽到的聲音。這個詩人認為當時的文風太萎靡、太頹廢了,既不能反映時代,也不能與新興的音樂、美術、舞蹈相配合,他主張在健康的時代應該有健康的歌聲。只可惜當他四十二歲的壯年,在家鄉(四川射洪)被貪污的縣令誣陷,屈死獄中,他對于他同時代的詩人并沒有發生多大的影響。

杜甫生長在洛陽文化的氣氛里,早年學詩,除了接受祖父杜審言的詩法外,還得要在六朝的詩人里去尋找他的楷模,因此謝靈運、謝朓、陰鏗、何遜、鮑照、庾信等人的詩都成為他學習的榜樣。至于陳子昂的呼聲,他在壯年以后才深切地聽到,這時他縱使聽到了,也許還沒有給以相當的注意。

現在到了江南,也就是到了二謝、陰何、鮑庾那些詩人所歌詠的地方,他置身于那里秀麗的山水中,該當多么興奮!他在姑蘇拜訪了吳王闔閭的墳墓,游覽了虎丘山的劍池;走到長洲苑,正趕上荷花盛開;走出閶門,拜謁太伯廟,廟影照映在一片寧靜的池塘里。他也起過這樣的念頭,想登上浮海的航船,去看一看人間傳述的海外“扶桑”到底是什么景象,因為順著揚子江可以駛入通往日本的海道。但他并沒有能夠東去大海,只是渡過錢塘江,登西陵(蕭山縣西)古驛臺,在會稽體會了勾踐的仇恨,尋索了秦始皇的行蹤。五月里澄清的鑒湖涼爽如秋,湖畔的女孩子潔白如花,他乘船一直到了曹娥江的上游剡溪,停泊在天姥山下。

這次漫游,他也曾在江寧停留過一些時日。他看見六朝時代像王家謝家的那些豪門士族都已煙云消散,可是瓦棺寺里顧愷之的維摩詰壁畫卻依然無恙。瓦棺寺建于364年,顧愷之在壁上畫了維摩詰像,一時光照全寺,引得全城的人都來看畫,廟里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收集了布施百萬。時間過去,將及二百七十年,這幅畫卻沒有失去它的光彩,它仍舊吸引著遠遠近近的游人。杜甫不只如饑若渴地欣賞了那幅畫圖,而且還在江寧人許八那里求得瓦棺寺的維摩詰圖樣。在古代名畫中,這也許是杜甫看得最早或是印象最深的一幅,758年(肅宗乾元元年)他在長安送許八回江寧,還提到這件事,他說:

虎頭(顧愷之)金粟影,神妙獨難忘!(《送許八拾遺江寧覲省》)

他在江南漫游,有三四年之久,后來因為要參加735年(開元二十三年)的進士考試,才回到鞏縣故鄉,請求縣府保送。此后他再也沒有重來江南,但后來他無論到什么地方,都時常思念吳越的“勝事”,并且也有過到江淮一帶住家的打算。最明顯的是他在夔州送給一個胡商的詩:

商胡離別下揚州,憶上西陵故驛樓。

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游。(《解悶》十二首之二)

當時誰若要參加考試,而不是學館里舉選的“生徒”,就必得由鄉里保薦,州縣甄選,然后才能到京城應試。經過這樣手續去投考的,叫作“鄉貢”。這些“貢人”在每年冬季和各地的貢品同時起程,在年前趕到。在統治者的眼里,人和物并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供他們使用的。人們把各地搜括來的金帛寶物、珍禽奇獸,在元旦新春時陳列在皇帝面前,博得他的歡心;這些“貢人”就被遣送到尚書省,由一個地位并不高的考功員外郎(后來改為禮部侍郎)考試。杜甫這回投考,隨著那些貢物并沒有到長安去,而是到了近在咫尺的洛陽。因為733年(開元二十一年)的秋天長安一帶雨水太多,傷害了五谷,農產品又養活不起這個統治集團,玄宗在第二年的正月便遷住東京,一直住到736年的十月。所以735年的進士考試是在洛陽舉行的。

進士考試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每次投考的兩三千人,取錄的往往不及百分之一。在杜甫投考的那一年,進士只取錄二十七名,杜甫卻落第了。杜甫這年二十四歲,剛從吳越歸來,只是飽嘗了江南的山水,還沒有注意到現實的人生,自己由于勤苦好學能寫一些詩文,便覺得不可一世,把屈原、賈誼、曹植、劉楨這些古人都不放在眼里。進士落第,對于那時的杜甫并不算什么打擊,他在洛陽住了不久,便起始了他第二次的漫游。他后來用兩句詩形容他這次漫游的情形: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游》)

這是青年時代的杜甫,這和我們所熟悉的后來的杜甫是多么不同!我們熟悉的杜甫是有著“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那樣堅決的性格,有著“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那樣博大的胸懷,但這里的這個杜甫也是真實的。青年杜甫所處的社會環境能夠使他有裘有馬,允許他用放蕩與清狂來鄙視人世的庸俗,可是卻沒有能夠使他放開眼睛直視現實的生活——只有由于現實生活的認識與體驗才能在一個詩人心里燃燒起對于人民和國家的熱愛,這對于杜甫還要有所等待,等待到他喪失了裘馬,同時也放棄了放蕩與清狂的時候。

齊趙一帶,是現在的山東與河北南部。他能以裘馬清狂,主要的條件是他的父親當時在兗州做司馬。他在這期間內(736—740),往北到過邯鄲,往東到過青州,他的實際生活,我們知道的很少,若是就他晚年回憶的詩歌看來,好像這段生活只是在打獵和唱歌里度過的,雖說事實上并不一定是這樣。

他說,春天他在邯鄲的叢臺上唱歌,冬天在青州以西的青丘游獵。和他一起游獵的有武功蘇源明。源明早年失去父母,徒步在徐州、兗州一帶作客,是杜甫朋友中認識最早的里邊的一個。他們二人常常騎著馬在原野游獵,有一天忽然看見遠遠飛來一只鹙鸧,杜甫把馬放開,向天空射出一箭,霎時間這只鳥兒便落在馬前。從這里可以知道,杜甫在當時不只是一個詩人,而且是一個騎胡馬、挾長弓、箭不虛發的射手。

大約在他二十八九歲時,他寫出來他的詩集里最早的詩:《登兗州城樓》和《望岳》。前者是一首普通的律詩;后者卻像我們在前邊所說的,是一個寶貴的萌芽,預示著將來偉大的發展,這首詩一開端就這樣寫:

岱宗(泰山)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青,是泰山的山色。杜甫從齊到魯,一片青山總離不開他的面前,這兩句詩說明了高峻的泰山是怎樣突立在齊魯一帶的天地之間。他也曾在深秋登上泰山的日觀峰,翹首八荒,望見逝水東流,平原憔悴。他想到這幾年來,玄宗仰仗著倉庫里藏有吃不完的糧米,用不完的縑帛,在西方和北方的邊疆上不斷發動戰爭:738年杜希望攻陷吐蕃的新城,張守珪大破契丹;739年蓋嘉運又在碎葉城(現蘇聯哈薩克共和國[6]境內巴爾喀什湖南)打敗突厥……因此人民的征役也就頻繁起來,雖說眼前的社會極度繁榮,但這也會耗損人力,影響耕桑,使生產降落。

這是裘馬清狂的杜甫在唱歌游獵中間偶然的感觸,這感觸只是火花一般地爆發出來,在他面前閃爍了一下,還沒有凝結成一團火在他心里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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