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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童年

  • 杜甫傳
  • 馮至
  • 3405字
  • 2021-02-05 11:31:11

公元712年(唐玄宗先天元年),杜甫生在河南鞏縣的瑤灣。這時他的父親杜閑已經過了三十歲,母親在他降生后的幾年內便死去了,他的詩里一再提到的弟妹,都是繼母盧氏所生的。幼年時,他曾經有一個時期寄養在洛陽建春門內仁風里二姑母的家里。這姑母是一個事事都舍己為人、不懂得自私的女子。有一回,杜甫和姑母的兒子同時染上嚴重的時疫,她焦心苦慮,看護這對表兄弟,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總是先照顧沒有母親的侄兒,后照顧自己的兒子,最后是侄兒的病漸漸有了轉機,恢復健康;兒子的病卻一天比一天沉重,不免于死亡。

杜甫當時年幼,還沒有記憶,他既不知道患過這場重病,更不知道姑母是怎樣犧牲了自己的兒子,救活了他的生命。他長大后,人們告訴他這段故事,成為他心靈上一個沉重的負擔。這事在他生活的開端給他暗暗地涂上了一層悲劇的色彩。

杜甫自己也說,“少小多病”,不是一個健康的兒童,但他生長在一個健康的時代。這時中國統一已將及一百年,農村經濟繁榮,交通發達,商業和手工業,甚至簡單的機械,都有相當的發展。人民在這時自然也健壯起來,無論在體質上或精神上都具有堅定的自信心,去承受、去采用許多外來的新鮮事物,而不感到任何危險。所謂胡族的影響,雖說南北朝時即已開始,但情形卻迥然不同:南北朝時我們只看見中國文化在外族武力的侵凌下隨著偏居江南的政權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萎靡下去;到了唐代則賓主分明,所有外族的文物,無論是美術、建筑,以及服裝用具,只要傳到中國來,都足以促進中國自己文化的發展。所以當時中國的門戶是敞開的,外國人有的由陸路經過敦煌、涼州直達長安,有的由海路經過廣州、泉州,北上揚州,胡商的足跡遍海內,胡僧的寺院麕集兩京,西域諸國許多有專門技術的人都愿意到中國來顯一顯身手;漢人看著這些外族既不感到什么威脅,外族人到這里也往往得到了他們的第二故鄉。

自然,西域諸國的音樂和舞蹈也沿著交通大道河水似的流入中國,這些生力充沛的節奏便在漢人的生命里注入新的血液,增添了新的營養。所以在人民中間,甚至在宮廷里,人們都愿意在工作的余暇有一個時期沉酣在這些使人嗅到大漠中獷野氣息的歌舞里,因為從南朝傳襲下來的柔歌曼舞在這時對于他們過于軟弱了。就以名稱而論,像舊日的《采蓮曲》、《后庭花》,和《胡旋舞》、《胡騰舞》相比,是顯得多么嬌弱而無力!

但是有些胡舞也使一部分“穩重之士”對于世風起了無限的隱憂,其中最受人攻擊的莫過于在嚴冬時節舉行的裸體的潑寒胡戲與從潑寒胡戲演變出來的渾脫舞了。當時有人上疏皇帝,希望政府能夠下令禁止。對于前者,他們說,裸體亂跳,成什么體統,互相潑水投泥,更不成樣子。至于后者,他們以為這個名稱就很難聽,舞者穿著錦繡的衣裳,有害女工,旗鼓喧嘩,簡直是戰爭的景象。后來潑寒胡戲在713年(開元元年)被禁止了,但是渾脫舞卻在大小城市更為流行。

渾脫舞不但風行一時,而且變化很多,它常常和其他的舞曲匯合,演變出新的舞曲。武后末年,就有劍器舞與渾脫舞相合,叫作劍器渾脫。開元初年,精于劍器渾脫的,教坊舞女中,首推公孫大娘。杜甫六歲時,在郾城的街衢上看過一次公孫大娘的劍器渾脫舞。這在他的生活里也許是最早一次難于忘卻的富有意義的經歷,他五十年后在夔州耳聾多病時回想起這童年的印象,還歷歷如在目前。

劍器是健舞曲,舞女戎裝打扮,一起舞就使人想到戰爭。唐人姚合在他的《劍器詞》里說,“今日當場舞,應知是戰人”;又說:“今朝重起舞,記得戰酣時。”它與獷野不羈的渾脫舞相合,我們更不難想象這舞曲在一個舞女身上要求怎樣大的一種雄渾的力量。但是公孫大娘不只能應付這個要求,反而綽有余力地支配這個舞曲,因此她在教坊中是舞蹈的第一名手,同時也被人民愛好,和歌手李龜年一樣成為梨園傳說里最有聲色的人物。直到晚唐,她還一再被詩人們稱頌,鄭嵎在《津陽門詩》里說,“公孫劍伎方神奇”,司空圖則在《劍器詩》中感慨當年的情景,“樓下公孫昔擅場,空教女子愛軍裝”。人們一提到開元時代的劍器舞,就必定提到公孫,公孫和劍器幾乎是不可分的,這正如張旭之于當時的草書,吳道玄之于當時的壁畫。

717年(開元五年),杜甫隨著家人寄居郾城,他得到機會觀看這個名家所舞的劍器渾脫。這種舞,有人說是空手而舞,有人說是執劍而舞;近來四川出土的古磚,其中有描繪舞劍器渾脫的,舞者則手持雙劍[4]。現在,我們從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里看一看當時的公孫大娘在怎樣一種熱烈的情況中施展她的神技:在一個六歲兒童的眼目中,四圍的觀眾好像雄厚的山圍繞著一片空場,一個戎裝的女子在空場上出現了,四圍充滿寂靜,充滿緊張,等到她一起舞把這緊張的局面沖破時,人們好像失去固有的一切,被牽入一個激動的、戰斗的、變化莫測的世界里了——

?(劍光)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仙)驂(駕馭)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日落、龍翔、雷霆的震怒、江海的清光,是舞者從舞蹈里創造出來的世界,但她又被這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籠罩著,分明是舞者主宰這個氣氛,又好像這氣氛支配著舞者。在這樣的景況中,四圍的人誰還有能力把握住自己,把握住舞者在瞬間萬變中的一個舞姿、一個舞態呢?

這對于六歲的杜甫是一個新的啟發。他兒時多病,只慣于姑母的慈愛,只慣于一個禮教家庭的生活,如今他看見一個女子的身軀創造出一個這樣神奇的世界,他的視線展開了,他呼吸到外界新鮮而健康的空氣。我們只要讀一讀《舞劍器行》的序,里面特別提到張旭在鄴縣看完了公孫大娘舞的西河劍器,體會到舞蹈的神韻,從此草書更有進步,我們便可以推想,杜甫是以怎樣一種心情在懷念他兒時的這段難得的經歷。

那時因為一般的生活安定,到處流傳著所謂祥瑞出現的消息,各地的官吏都愛捏造些某處有瑞草產生、某處有鳳凰飛降的新聞報告給朝廷,以討得君王的歡心。杜甫也常常聽到這類的傳述,如今他由于公孫大娘的舞姿,不難在他兒童的幻想里看見鳳凰的飛翔,所以他在第二年七歲起始學詩時,一開首就作了一首歌詠鳳凰的詩。

杜甫,這個歌頌了人間與自然界許多壯美事物的詩人,生物中除卻馬和鷹外,在他詩里占有重要位置的就要算想象中的鳳凰了,不管作為直接歌詠的對象,或是作為比喻,提到鳳凰的地方不下六七十處。但是這首七歲兒童的鳳凰詩和他少年時所有的許多詩文一樣,都沒有流傳下來。

杜甫九歲時,就慣于書寫大字,臨摹虞世南的書法。他后來對于書畫在理論上有許多精辟的見解,可能在童年時已經有了一定的藝術修養。

在這情形下,我們已經難以設想杜甫是一個病弱的兒童,我們只覺得他的精神和他的身體隨著他所處的時代健康起來了。他不斷地作詩、寫字、學習,然而他并沒有失卻童心。他在成都回憶他的童年時,他這樣說——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

杜甫生在鞏縣,鞏縣距洛陽不過一百四十里,他有一個時期寄養在洛陽姑母的家中,他的童年可能有大部分時間是在洛陽度過的。當時的洛陽也正發展到極盛的階段。洛陽在唐高宗(李治)末年已成為第二個國都,武后稱帝后改稱周都,經過武后二十余年的經營,它已經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706年(神龍二年)十月,中宗(李哲)遷回西京,洛陽始終沒有失卻它重要的地位。洛水、瀍水雖然常泛濫成災,但這個城市仍然是蒸蒸日上:一切建筑規模,處處要與長安媲美。至于經濟情形,因為它是江淮租米漕運轉輸之地,東西交通要道,所以比長安還要富庶。并且從隋代以來,關中每逢歉收,當地的農產不能供給長安統治集團消耗時,皇帝就率領著他的宮衛百官“就食”洛陽,致使中宗把這種“行幸”東都的皇帝稱為“逐糧天子”。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也一再由于這種原因“行幸”洛陽,所以他的近臣除卻在長安外,在洛陽也設有邸宅。

杜甫身受洛陽文化的薰陶,在他常常上樹折取梨棗的年齡,已經由于他的詩文在洛陽顯頭露角了。洛陽名士如崔尚、魏啟心等見了杜甫的作品,都為之驚賞,說他的出現無異于班固、揚雄的再生。在724年(開元十二年)十一月,玄宗率領著百官貴戚又到了洛陽,因為封禪泰山,洛陽又成為政治的中心有三年之久。杜甫在這時被當地的前輩援引,時常出入于精通音律的岐王李范與玄宗寵臣崔滌的邸宅,他在他們那里得到機會,一再聽到舉世聞名的李龜年的歌聲。這歌聲也像公孫大娘的舞蹈一樣,使他難于忘記,直到他的晚年,在潭州(長沙)與李龜年偶然相遇,想到當時的情景,還寫出這樣四句詩: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崔滌)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江南逢李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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