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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哦,香雪
  • 鐵凝
  • 4985字
  • 2021-02-04 17:58:17

峽谷歌星

自從鬼溝改名大峽谷,這里的少年差不多都學會了哭。

大峽谷曲折幽深,有奇異的溶洞,有驚險的天橋,有只能側身而過的山間小路,游人進去,很是摸不清頭腦,帶上一名當地少年做向導,成了十分的必要。當地人把這樣的向導叫做“領人的”。

領人的少年把自己武裝起來,腳蹬解放鞋,胸前掛只手電,后腰別上鐮刀,帶領游人攀懸崖、鉆溶洞、登天橋。游人跟隨他們,倒也萬無一失。待游人順利走出峽谷,少年們從游人手中接過為數不多的報酬,回家時還可以砍些荊條、黃蒿。一個兜里揣著錢,肩上背著柴的少年,在家人眼中是頗具些分量的。“領人的回來啦,撈面在鍋里蓋著哩。”他們的母親、他們的姐姐大都這么說。往常,撈面只留給家里老爺們兒。

但少年們對口袋里的塊把錢,對鍋里的一頓撈面越來越不滿足,才另辟蹊徑學會了哭。他們的哭,大多發生在峽谷的溶洞里。溶洞幽暗、迂回,寒氣逼人。鐘乳石上滴下的水珠砸進一個個小水坑,聲音清脆,但凄涼。這樣的氛圍,正適宜少年釀成哭的情緒,也便于喚起游人的同情心理。少年在前用手電把一塊簸箕大的地方照亮,游人磕絆著緊跟上來。他們總要向少年問些什么的:多大啦,家里幾口人呀,這洞的來龍去脈呀。少年卻哭起來。游人們一陣驚訝,驚訝著就會問:“怎么回事,怎么哭了?”少年給自己再施加些悲痛,鼻涕眼淚一起涌來。當游人再次追問這哭的原因時,少年才不失時機地開始對這哭的敘述。這敘述一律是家中遭了不幸,或者是母親患了絕癥臥病在床,或者是父親下山時摔斷了腿。更有出口成章者還會說父母雙雙去世,眼下他已是孤兒,還養著一個小妹妹或者小弟弟,這一切都連著家里的經濟拮據。游人再看看少年,手電的微光正把他們的臉照得一派青黃,浪漫的背景籠罩著一個真實的故事。誰能忍心虧待一個領他們進入大峽谷、此刻又正被厄運籠罩著的孩子?他們掏出錢來,或三塊五塊,或一十二十。少年不再哭,接過錢也不數,心想反正比光領人掙得多。

領人的任務結束了,少年們湊起群來,一路砍著荊條、黃蒿往家走時,還會相互地打問:“哎,今天你哭了幾回?”

“×!三回。”有人答。

“你呢?”又有人問。

“兩回。想再哭一回,愣是哭不出來。”有人說。

“我才哭了一回,哭軟了一男一女,伸手就掏出一張大票,五十的。”

若再談下去,少年們還會交換些哭的經驗,比如有經驗者說,不能見人就哭,要看對象,年輕的一男一女屬于合適的對象,還得揀穿戴新鮮的。他們挎著胳膊箍著脖子進了溶洞,你就沖他們哭。要是男的說“別理他”你也別怕,因為女的肯定會沖男的忸怩一陣說:“多可憐呀,干嗎那么小氣?”男的不再小氣,一掏兜一拽錢,擺出些派頭說:“拿去。”

又有人說,別沖著老頭老太太哭,再哭也哭不出仨瓜倆棗,他們心胸狹窄,手頭也緊。

少年的談話若再綻開來,涉及面會更廣,大到國家機密、經濟信息、干部任免,小到男女之事。只有他們的耳朵、他們的眼睛,飽了這耳福、眼福。

少年們一路議論,又有一位少年正朝他們走來。有人說:“嗨,那不是歌星嗎?歌星,過來給我們說說,今天你的運氣強不強?”

被稱做歌星的少年走過來,同樣是腳蹬解放鞋,胸前掛手電,后腰別鐮刀,但神情卻是矜持的,矜持中還帶出幾分豪爽。

歌星也是領人的,但他從來不哭。在他看來,世間最最惡心的一件事便是裝哭。再者他確也用不著哭,他有另外的真本事,他會唱歌,會唱各式各樣的歌,真聲、假聲,美聲、通俗……誰被領進大峽谷,歌聲便會伴誰一路,快樂也會伴誰一路。當然,歌星也并非把快樂白白施與誰,他心安理得地收取報酬——一支歌兩毛。游人若自己點播,外加一毛。游人問這價格的根據,他說是參照了城市公共汽車的票價。聽眾想想,這價格倒也合理,情緒隨之高漲起來。天天都有人爭著要歌星做向導,歌星在這一帶已小有名氣。

歌星來到少年們跟前。一個少年說:“歌星,來,俺們也點播一個。”

“對,點一個!”有人附和說。

“點一個新的,別光是‘東北風西南風’。”

等著你們哪。”歌星顯出些寬宏。

“《籬笆女人和狗》。”有人說。

歌星唱起來:“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喲……”

“不是這個不是這個,是那個,‘生活是解不開的小疙瘩’。”有人打斷了歌星。

“什么小疙瘩,是一團麻。”有人糾正著。

“對,一團麻。”

歌星不清嗓子,立刻重新開始。他把掛在胸前的手電握在手中,湊近下巴,這手電就變成了麥克風:“生活,像一團麻……”他唱道。

少年們都摘下了手電握在手中,湊近下巴,隨歌星一起唱起來:“生活,像一團麻……”

歌星看看眼前這一群手電,歌聲戛然而止。可少年們的興致正高:“下邊呢下邊呢?”他們攛掇歌星。

“下邊,你們不是都會嗎。”歌星說。

“可你是歌星呀。”有人說。

歌星放下手電,卻不再搭理少年們,撣撣袖子揚長而去。

在一個夏天的早晨,大峽谷正值翠綠,海棠花正開得鋪天蓋地,歌星把一男一女領進了峽谷。

這一男一女都很年輕,不像工人,不像學生,不像生意人,更不像干部。兩人都穿著砂洗襯衫,花布短褲,男的頭發很長,女的頭發很短。不用說,一路又是攙攙扶扶的。

男的邊走邊對歌星說:“剛才你說唱一個兩毛,是唱一個交一次錢還是最后一塊兒結賬?”

“唱一個清一次賬。”歌星說。

“喲,還挺有心眼兒。”女的說。

“避免差錯。”歌星說。

“那我先點個三毛的。”男的說,“就唱‘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吧。”

歌星唱起來: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喲,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山也還是那座山喲,

梁也還是那道梁……


今天,歌星自我感覺格外好,他覺得只有回蕩在山谷里的陽光能和他的歌聲媲美。

男的叫起好來:“還真有點歌星的味兒!沒白扔三毛。”他拽過女的手包,從包里掏出三毛錢。

歌星接過錢數數,摁進褂子口袋。

“我也點一個。”女的說,剛才她一直心不在焉,“《愛的奉獻》。”

歌星立即唱起來:


愛是love,

愛是“愛莫爾”[1]

愛是love,

愛是人類最美麗的語言,

愛是正大無私的奉獻。


這次是女的命令男的拿錢:“快給人家呀!”

男的又拿出三毛,歌星接過來。

“請繼續點。”歌星對男的女的說,語調模仿些京味兒。

男的又點了一首。

女的又點了一首。

歌星在前,男女在后。歌星側著身子過懸崖,男的女的也側著身子過懸崖;歌星從一塊石頭跳向另一塊石頭,男的女的也從一塊石頭跳向另一塊石頭;歌星坐著一塊光溜溜的石頭往下滑,男的女的也坐著光溜溜的石頭往下滑。

歌星又讓他們點,他們便讓歌星自由唱。歌星自由唱了一首,唱完問道:“你們是干什么的?”

“我們?”女的沖男的笑笑。

“我們是領人的。”男的想了想,沖女的笑笑。

“你們也領人?我不信。”歌星說。

“不信,算你沒這個眼力。”男的和歌星搭訕起來。

“你們領什么人?”歌星問。

“專領歌星。”男的說。

“往哪兒領?”歌星問。

“地方多著哪,北京、天津、石家莊、保定。”男的說。

“還有深圳、珠海、廣州、海口,想往哪兒領往哪兒領。”女的說。

“領走當歌星?”歌星問。

“當歌星,專業的。”男的說。

“領帶一系,西服一穿。”女的說。

歌星不再問,站住不再走。

“動心啦?”男的問歌星。

歌星不說話,還是站著不走。

“瞧瞧,還真上心了。”女的說。

歌星走起來,撒歡兒似的趕到他們前面,貓一樣地躍上一塊巨石,顯出激動地說:“我再給你們唱一個吧!”

“聽不起啦,這說話就是一塊二。”男的說。

“從現在起,免費。”歌星說。

歌星不等他們答話,放開嗓子唱起來:“飛機的馬達轟隆隆響,我孤獨地站在飛機場……”

歌星的歌聲更加高亢,聲音如金的銅的響器在四周峭壁上碰撞。

歌星的歌聲領著他們走。他們走進一叢海棠,歌星唱:“生活像七彩虹……”歌聲驚起許多蝴蝶,歌星唱:“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前邊已是溶洞,進洞前歌星宣布道:“前邊已是著名大溶洞,請聽:‘從來不怨命運之過,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

他們走進溶洞,歌星唱道:“在這茫茫的黑夜里,誰和我等待天明。”

既是在“茫茫的黑夜里”,男的和女的就不免躲在巖石后頭親熱一陣。歌星便站在遠處唱:“投入的笑一次,忘了自己;投入的愛一次,忘了自己……”男的女的親熱夠了,在黑暗中摸索著找歌星。避在角落的歌星突然打開手電照亮自己唱道:“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

歌星把男的女的領上“老虎嘴”,女的已是氣喘吁吁。歌星殷勤地接過他們身上的“雙肩背”、折疊傘、旅行水壺,背上自己的肩,鼓動著女的唱道:“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

歌星終于領他們走完了整個峽谷旅程。他大汗淋漓,覺得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勞累、這樣痛快。他顧不得擦汗,清清嗓子對他們說:“我還得再送給你們一首。”

“作為臨別紀念,是不是?”男的問。

“不是。”歌星說,“你們可是領人的。除了我,這山里就領不到歌星。”

男的和女的相互看看,都顯出些窘迫。

“那你會唱多少歌?”男的像考試歌星一樣問道。

“一百,一百多,沒數過。”歌星說。

“好,領你走。把你這手電一扔,再定做一身燕尾。”女的說。

“大鬢角一留。”男的說。

“去去去,得留高鬢。”女的說。

“一登報。”男的說。

“大招牌一掛。”女的說。

“上寫:山野風情千萬種,大自然……”男的說。

“大自然專出大歌星!”女的說。

“那我就再給你們唱一個《三百六十五里路》吧。”歌星說。

“行,行,唱不唱也無關緊要了,走不走也不在這一首半首歌了。”男的說。

歌星唱了《三百六十五里路》,他覺得唱得不好,嗓子啞得厲害,最后的高音也沒唱上去。歌星不滿意自己,但男的女的卻沒有挑剔。分手時歌星問到哪兒去找他們,他們說今天住山光水色大飯店,明天回北京。

是有這么個山光水色大飯店,歌星想。離他們村只三里地,他進去過。屋里糊著壁紙,不出屋就有茅房,拉屎撒尿都坐著。

第二天凌晨,歌星又出了村,他身上不再有鐮刀和手電,改背了一個不大的行李卷兒,一塊黑羊毛氈卷著一條牡丹花被。他出村過了一條河,就找到了山光水色大飯店。

歌星打聽到他們的房間,上去敲門。

“誰?”是那個男的。

“我。”歌星說。

“你是誰?”還是那個男的。

“我是歌星。”

“歌星?”是那個女的。

男的把門打開一道縫,他光著上身,腰里圍著一塊大毛巾。

“還真來啦。”女的還在一張大床上躺著,露著肩膀。

“來了就是貴客,來,來。”男的把歌星引進屋。

“這一大早兒又讓聽歌?”女的說著,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

“是你們要領我。”歌星說。

“誰說的?”男的坐在床沿,光著腳。

“你們。”歌星說,“昨天我唱了一路,差一個就是一百。”他舔舔嘴唇,覺著嘴唇很干。

一陣冷場過后,那女的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還真信以為真了,還真信以為真了……”她笑得直流眼淚,她笑得想止都止不住,她笑得把蓋在身上的毛巾被踢到地上都不知道。歌星很是不敢看,背過臉去。

男的也笑起來,也笑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分別笑一陣,男的仰在床上壓住女的腿,又笑。女的抽出自己又把男的壓住,還笑。

重疊著的身體,重疊著的笑。

很久,笑聲終于停止了。歌星想,那是他們實在沒有力氣了吧。

女的從男的胳肢窩里探出頭,想想,說:“歌星,再給我們唱一個吧,讓我們再最后考考你。”

一直背著身的歌星轉過身來,向前邁了一步。他下意識地摸摸胸前去抓他的手電,他抓了一個空。他想起了《昨夜星辰》。他想唱“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但是他忽然發不出聲音了。他試著咳嗽了一聲順順嗓子,他沒有咳出來。


歌星仍然在大峽谷活動,他不再領人,整天牽著一條狗。這狗在山里叫布袋狗,不丑也不俊,坐下有半人多高,很結實,很馴良。歌星給狗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綢子,在峽谷里飄飄忽忽的很醒目,現在他做的是狗伴人照相的生意。背著相機的游人都愿意和狗照相,他們問歌星:“跟狗照一張相多少錢?”

歌星不說話。

“問你哪。”他們又說。

“問他不如問他的狗,他是個啞巴。”有領人的少年過來說。

游人便問狗:“照一張相多少錢?”

狗一抬頭一張嘴說:“汪汪汪汪汪!”

“五分?”游人問。

“汪汪汪汪汪!”狗又說。

“五毛?”游人問。

狗不說話了,垂下眼瞼。

游人明白了,掏出五毛交給歌星。

照相時,狗瞇著疲憊的眼由著人擺弄。人說:“跟我親熱點兒。”狗就伸出一只前爪挎住人的胳膊。人說:“狗臉離我的臉近點兒。”狗便把臉一偏,輕輕貼住人的面頰。有一回一個游人拿著一張狗臉貼人臉的照片說:“我怎么覺得這狗臉和人臉沒什么兩樣兒啊。”

另一個游人接過照片看看說:“可不,許是跟人在一塊待的工夫太長了。”

背后響起一陣笑聲。兩人一塊兒回頭說:“誰?”

背后沒有人。遠處只有歌星和他的狗。狗正坐在歌星身邊打盹兒,和人的頭一樣,隔一會兒就猛地點那么一下。

1992年3月


[1] 泰語“愛”的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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