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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正文僅一章原名《被抹去的女人》

2019年,秋日。

又一輛列車在附近山巒呼嘯而過,使我聽不見這世界任何聲響。

我正望定一幅陳舊的地圖出神,暈染的筆墨淺淺勾勒,海岸線、山川、河流赫然浮現(xiàn)于發(fā)黃的布帛上。

地理名稱均用大寫拉丁字母標(biāo)注,但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地圖右下角的“694 A.D.”。

這是一幅由西方人繪制的舊大陸地圖,最西達地中海沿岸,但最東的中國部分并不完整。

從中國洛陽曲曲折折延伸至君士坦丁堡的加粗線條昭示了這幅地圖的主題。地圖上還標(biāo)注了自這兩座歷史悠久的城市發(fā)起更多的到達舊大陸各地的路線。

地圖掛在與其并不搭配的磚土墻上,雖已用相框裝裱,但墻角處點點霉斑看起來實在讓人憂心。

這里是一所簡陋的瓦房,位于某偏遠省份的大山中。

我在一次野采時,追尋著蟲的足跡發(fā)現(xiàn)了這里。

而這里居然隱居著一名僧人,9102年了,可真是稀奇事。

與僧人交談中,僧人告訴我他叫慧能。慧能說著拿一只老舊的英雄鋼筆在紙上寫下這兩個字:智慧的“慧”,能量的“能”。

我打趣說:“這讓我想起一個人,差一點的字,你就更能了!”

他也似打趣地說:“我只是普通人,我可沒那人能。”

他問過我:“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里的?”

我把捕蟲網(wǎng)一下立在墻上,笑說道,“因為生命,但我是來索取生命的。它們越飛越遠,大概是想躲你這里尋求庇護吧。”我又向瓦房外看去,“這附近草木繁盛,看來是人杰地靈。”

慧能并沒有指責(zé)和制止我,也完全沒有過問我將來是不是還要去捉昆蟲。因為那是我的專業(yè),我說起過他也肯定理解。

按說人類活動本該讓自然環(huán)境遭到一定毀壞,但這附近違背自然規(guī)律地草木繁盛確實讓人費解,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間瓦房沒有廁所。

算了,確實沒有什么違背自然規(guī)律,人艱不拆啊。

斯是陋室,但那幅特殊的地圖吸引了我,因此我不止一次特意來到這里。

不過這次我來是有目的的,一件與我看似無關(guān)的事讓我很不開心,我自己已經(jīng)痛哭流涕了許久,我卻還需要找人傾訴。

我向慧能述說:“因為我看了一部古言瑪麗蘇小說,我肯定不是愛看它才哭,我是被瑪麗蘇氣得啊。若是虛構(gòu)文學(xué),我是沒必要憤懣哭泣,以致心力交瘁,甚至連夜噩夢。”

“但作者用真實的歷史人物去寫,卻壓根不尊重歷史與歷史人物。一個在丈夫死后入聞朝政的女人,卻寫成被丈夫?qū)櫳咸斓默旣愄K小女人。”

“原本在古代稀有的獨立自主的女性,被現(xiàn)代人穿越反而成了軟弱無能之人。一個現(xiàn)代穿越女竊取了女主的靈魂,卻不按照原主的人生軌跡和個人意志而活,一心只想做個賢妻良母,拼命為男主生一堆孩子,還跟一群女人辛苦宅斗。”

“最終到了她本應(yīng)走出家庭、拜為御正的人生階段時,她也沒有入聞朝政,而是跟在史書記載中已經(jīng)死去但私設(shè)是假死的丈夫私奔。”

“史書抹去了她的名字,抹去了她的功績,可到現(xiàn)代9102年了她還要被這么作踐。她大概是姓庫狄,又或者是厙狄,她的官職是‘御正’,但很大概率仍是宮廷女官。”

我哭著說話不甚清晰,不知慧能聽懂了沒。慧能大概也知道我不可能因為瑪麗蘇小說感動地哭,也不是因為虛構(gòu)文學(xué)氣得哭。

我與他早已交流過許多次與那副地圖相關(guān)的事,他知道我對那個時代用情至深,我是因為真實的歷史被扭曲被掩埋才哭得如喪考妣。

我是比較幼稚,但我不至于過分幼稚。我老大不小了,還是個研究生,不是什么小女生。

不過,學(xué)歷確實不能代表什么。

我第一次到這曾經(jīng)頗為自信地告知他我是附近某211大學(xué)的在讀研究生時,慧能就告訴我:“學(xué)歷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又說,他也是德國某大學(xué)畢業(yè)的碩士研究生。

“什么?”我當(dāng)時驚詫到眼鏡差點掉在地上。

那個什么大學(xué)?慧能說得好像是德語名稱。我再問學(xué)校的中文譯名是什么,他卻不肯告訴我。

我想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卻想到不該冒昧這么問。

我只好迂回地問:“你可以說兩句德語讓我聽聽嗎?”

慧能一口回絕:“[f、x、s漢字打不出來]的語言,我說它作甚?”

[f、x、s漢字打不出來]?[Nz漢字打不出來]德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算了,慧能是不是德國留學(xué)生還另說,人艱不拆啊。

不過,我還是把那所大學(xué)的德語發(fā)音默讀了好幾遍讓自己記住,事后我在網(wǎng)上搜索過我嘗試拼寫的字母以及自擬音譯,但都沒有結(jié)果。

我最感興趣的地圖顯然大有來頭,我問過慧能:“這地圖看起來挺古老了,是幾百年前大航海時期的地圖嗎?”

慧能告訴我:“沒有幾百年,但一百年算有了,是一戰(zhàn)時期美國佬的地圖。”

美國?佬?我當(dāng)時也懶得再吐槽他的用詞。

聊得久了,我發(fā)現(xiàn)慧能是個極好的人,不像正規(guī)寺院里圈錢的僧人,也不是個思維古板僵化之人。

我哭著繼續(xù)向慧能述說:“為什么女作者寫女頻小說,還要這么作踐女性?”

“為什么小說中女主跟其她女人關(guān)系只有爭斗,而男主作為保護女主的守護神存在,但思想還完全封建守舊。”

“若這是虛構(gòu)言情也就罷了,可歷史上真實的男女主形象明明不像作者描寫地那樣不堪入目......”

我接下來把我僅僅所知的相關(guān)史書和墓志記載通通講了一遍,卻越說越語無倫次,甚至記不清自己后面說了什么。

直到我發(fā)覺我已經(jīng)哭費了這里一卷紙巾,慧能的生活用品帶到山上肯定挺不容易,我不該這么浪費。

慧能又為我倒來一杯熱茶,我雙手捧著茶杯慢慢把茶喝了,情緒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

我突然很鄙視我自己,為什么我口口聲聲宣揚女性獨立自強,自己卻如此脆弱經(jīng)不住打擊。或許我的確脆弱敏感,但這跟軟弱懦弱又截然不同。

我甚至在別人眼中更無聊無趣,竟對年代久遠又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事傷心到這等程度。

我踉蹌著從座位上站起,想去墻邊看地圖,仿佛那幅地圖是我美好的幻夢一般,總讓我找尋到心靈的慰藉。

慧能大概收拾了一下,也跟了過來。

我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從哪翻找出一副眼鏡帶上,眼鏡居然還是近視鏡不是老花鏡,并且看起來比我近視度更深。

我有幾分好奇,他那個年代的人,要怎么作才能把自己作成高度近視?但心中這樣吐槽也實在不太好。

我伸手觸向地圖,仿佛它是一根救命稻草,被隔絕的玻璃板讓我感覺微涼。

“庫狄?御正?史書為什么要抹去你的痕跡?庫狄御正,竟連名字也沒有留下,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我輕問,卻不知該向誰提問。

“你想知道庫狄御正的故事嗎?”慧能問我。

我拼命點頭,卻又疑惑:“我找過了,史書里沒有,墓志銘也沒有。”

慧能抬手指向地圖上標(biāo)注的一個地點:“你知道嗎?庫狄御正不止負責(zé)起草制書,她還曾經(jīng)兩次去過廓達那。”

我從沒聽過“廓達那”這個名詞,但我對安西四鎮(zhèn)每個鎮(zhèn)地理位置再熟悉不過,自然知曉慧能指的是哪個鎮(zhèn)。大概因為地圖上英文標(biāo)注為“KOADANA”,他便暫且讀作漢字“廓達那”。

我不必多余地問“廓達那”指的是哪:“可關(guān)鍵在于,她什么時候去廓達那?”

因為我知道,庫狄御正在丈夫活著時候去和做御正時候去意義不同。

慧能目光移向地圖右下的公元紀年,回答我說:“是公元692年和公元695年,確切地說是公元692年十月,695年二月。你不會不比我清楚這兩個時間的含義。”這與地圖標(biāo)注的年份也相隔極近。

“我......”我對這段時期歷史很熟,我的猜想讓我激動地難以呼吸,“我當(dāng)然清楚,但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慧能告訴我:“庫狄御正第一次到廓達那,她的戰(zhàn)車滾滾向前,將廓達那納入版圖,彼時庫狄御正毫無憐憫。庫狄御正第二次到廓達那,她以大乘教化民眾,將廓達那人心收服,彼時庫狄御正滿心憐憫。”

“這?”我緩了片刻才接受這個驚人的消息。史書確實只記載王孝杰收復(fù)安西四鎮(zhèn),卻沒記載隨軍人員都包括誰。史書也只記載證圣元年遣使迎華嚴梵本,卻沒指明派遣的人是誰。但聽到這自相矛盾的字眼,我總有些疑慮,“我記得有記載稱庫狄御正‘深戒榮滿,遠悟真筌,固辭羸憊,超謝塵俗。’這指明庫狄御正是你們佛教徒,但她第一次到廓達那要親自上戰(zhàn)場殺人嗎?”

“當(dāng)然,不經(jīng)歷傷亡談何收復(fù)失地?”慧能肯定地說,語氣卻云淡風(fēng)輕,“一個人如果‘深戒榮滿’而不‘遠悟真筌’怕是智力不足,既然‘遠悟真筌’那么‘深戒榮滿’的規(guī)則也可以被打破。”

“啊?”我又愣了片刻才適應(yīng)過來。慧能與尋常僧人話風(fēng)向來不同,離經(jīng)叛道的話他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講。

“請問,我可以吸煙嗎?”慧能猝不及防地問我。

我抬手扶穩(wěn)我正要滑落的眼鏡框,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你!能!”

“如果你介意,那就算了。”慧能又云淡風(fēng)輕回答。

“我當(dāng)然不介意,你不介意就好。”我略帶嘲諷地說。

這間瓦房不大,慧能轉(zhuǎn)身回去只翻找了一會兒就找出一盒煙,又拿打火機點上一根,放在嘴里吸了一口。

我突然感覺渾身不自在,甚至開始有點害怕。

見我沉默許久,慧能主動問我:“你剛才背的那段記載出自哪里?”

我質(zhì)疑地看向慧能,他不是知道挺多嗎?為什么又要問我?

但我還是回答了他:“我背的不是庫狄御正的墓志,是她丈夫的墓志。墓志解釋說那是她遺言遷葬于終南山信行禪師靈塔附近,不與丈夫合葬的原因。但我看過一篇學(xué)術(shù)論文,有學(xué)者通過墓志對《詩經(jīng)》的引用和裴氏族譜的記載,論證庫狄御正先嫁裴行儉長子裴貞隱,裴貞隱早亡,庫狄御正又被裴行儉娶為繼室。因此學(xué)者論證這才是庫狄御正不愿合葬的真實原因。”

雖然我觀念比較超前,但這算是什么關(guān)系呢?如果現(xiàn)代名人這么做都會被媒體渲染成大新聞。如果對古代女性而言,她其實無權(quán)做主婚姻,嫁給一個更年老的人,肯定更受委屈吧。比如與之類似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中的“恨”恐怕指的就是“痛恨”。

“庫狄御正沒有墓志,遷葬于終南山的不是棺槨僅僅是骨灰。那時候,但凡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人死后都被毀墓。”慧能突然正式地看向我,仿佛他的眼神中也有某種唏噓感嘆,“不是后人盜墓,是當(dāng)代人毀墓!比如前幾年出土的墓已經(jīng)證實遭到當(dāng)代人破壞,這種情況不是孤例。今后可能還會發(fā)掘出當(dāng)時許多人的墓也遭受毀壞。庫狄御正已經(jīng)看到這些,因此遺言改土葬為火化,不留墳?zāi)埂!?

我記得我看過許多墓志,知道一些墓志銘不是墓志而被稱為塔銘,這證明古中國火葬并不少見。庫狄御正火葬的一層原因仍是宗教信仰,但另一層原因竟是防止被人挖墳么?

“是這樣嗎?我知道了。”我突然心中極度郁結(jié),我捂住胸口費勁喘了幾口氣,感覺自己就要犯病。但我大腦中清醒知道我不適合在這犯病,我只能盡量調(diào)整好我自己,甚至于外表也不易被察覺。

我又抬起頭,裝作正常反應(yīng)輕咳兩聲,并想藉此提醒慧能盡快把煙滅掉。

自從慧能開始吸煙,他不再像以往值得信任,甚至使我產(chǎn)生了不安全感,我更不能將病情告知一個我不信任之人。

“你知道女皇文集《垂拱集》、《金輪集》的四鎮(zhèn)文字版嗎?”空氣中煙霧彌漫,慧能手中的煙卻幾乎是擺設(shè),他只在最開始時吸過一次。慧能應(yīng)該不喜歡吸煙,他只為證明自己有資格吸煙。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梵文版,據(jù)說是由女皇親自寫成雙語版。《垂拱集》寫于垂拱年之前,共一百卷,數(shù)十年跨度,她應(yīng)該有足夠時間。但《金輪集》只有十卷,大概因為女皇主政后更忙。”我曾經(jīng)猜想女皇前半生或許孤獨寂寞才有時間將文集整理成雙語。但又推翻了這個猜測。更應(yīng)該說無論現(xiàn)實生活如何,她總要留存一抹高潔給予精神世界。

“在德國。”慧能將手中半根煙按滅在土墻上,本不牢靠的墻壁竟晃了晃,煙頭掉落在地又被他狠狠踩了兩腳。他同時這么說,仿佛他對“德國”這個字眼有什么深仇大恨。

正當(dāng)此時,一輛列車從附近鐵路經(jīng)過,聽聲音還是舊式貨車,噪音極大。

趁著列車駛過,慧能接下來講了一段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盡管有噪音,但我確定他說的不是英語。

我想嘗試抓住一兩個單詞的發(fā)音,打算事后驗證慧能是否在說德語,但火車噪音太大,讓我哪怕一個音節(jié)都聽不清晰。

等火車遠去,慧能卻早已停止述說。

我焦急地問:“你說什么在德國?到底是什么在德國?你不是不屑于講[f、x、s漢字打不出來]的語言嗎?剛剛為什么要說德語?”

慧能沉默,他不回答我。

“你可以把剛才的話再翻譯一遍嗎?”我又問。

慧能沉默,長久的沉默。

我知道我問不出來,從墻壁晃動開始,慧能應(yīng)該早已預(yù)料將有大型貨車經(jīng)過附近鐵路線,他必定算準(zhǔn)了時間在火車噪音最大時講我聽不懂的語言。

他不說,我也不想說。

慧能終究還是打破了沉寂:“廓達那是庫狄御正的祖籍,她曾經(jīng)參與《垂拱集》、《金輪集》四鎮(zhèn)文字版的翻譯工作,又在證圣年間將之帶到廓達那。”

我聽著點頭。可若按這么說,長壽年間庫狄御正也親自攻打了自己家鄉(xiāng)。

我知道唐代異族將領(lǐng)并不少見,其中有人也攻打過自己家鄉(xiāng),這種事在當(dāng)時見多不怪。

“你知道嗎?《垂拱集》、《金輪集》是由一群女人翻譯的。”慧能又說。

“竟是這樣嗎?為什么?”我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因為這過于超越時代。

慧能回答我:“就像小說《鏡花緣》中,女帝不是因男女要分隔議政才開女科嗎?”

這話聽起來像開玩笑,我嘲諷道:“怎么可能?清代人寫的小說,一邊想解放女性,一邊還找個封建理由。”

“怎么不可能?”慧能反問,他又繼續(xù)說,“兩部文集中文版長達一百一十卷,更不可能短短兩年翻譯完成。《垂拱集》翻譯時間則更早,興許梵文版也不盡由女皇獨立完成。若要譯成外文,在她做皇后時,難道有權(quán)與外男往來密切?”

“這?”我承認這在當(dāng)時確實更合理,“但我更相信她表面上使用這副說辭,可事情結(jié)果卻又證明女人有能力擔(dān)任這項工作。我承認女皇不可能形成像現(xiàn)代超前的性別意識,但她或許已有某種懵懂的概念。因為畢竟她不是封建史書歪曲的自私自利的形象,她希望推己及人,希望當(dāng)時的女性也有所成就。女皇令宮廷女官起草制書已經(jīng)證明這一點。”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庫狄御正也到過巴克特里亞。”慧能指向地圖上標(biāo)注為英文“BACTRIA”的地點,直接讀作英文漢譯“巴克特里亞”。

“她什么時候去過巴克特里亞?”我問。

慧能告訴我:“比第二次到廓達那的時間稍微往前,或許只因為迷路走過了一段路程。”

我對這個奇葩理由感到驚奇,地圖上可見兩地相隔遙遠,庫狄御正怎可能第二次還找不清自己家鄉(xiāng)具體方位?

但慧能又說:“或許她有必要去巴克特里亞。雖然女皇只命她去廓達那,但她有必要原因去一趟巴克特里亞,女皇自然不會怪罪。”

我點點頭,所以這可以理解為“迷路走過一段路程”才是她們向更多人解釋的說辭。

我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過,“既然她已經(jīng)到達巴克特里亞,這距離洛陽很遠很遠了,古代女人出一趟遠門挺不容易。”我又看向地圖正下方并未畫出的部分,“我看也不遠了,她為什么不索性再走遠一段距離?”

“因為沒有必要。”慧能回答我說。

“她沒有必要去你們向往的所在嗎?哪怕象征性踏足一點證明她自己到過。像女皇一樣,將之作為身為女人要打破的記錄,難道也沒有必要嗎?”我反問。

“沒有必要。”慧能一口否定,“庫狄御正去巴克特里亞定有必要緣由,而去那里沒有必要因此她不會去。當(dāng)時洛陽許多人在等她的消息,庫狄御正不會因一己之私浪費時間。難道你眼中的女皇也只因打破記錄而稱帝嗎?”

我十分清楚地搖頭:“當(dāng)然不是。女皇是在順應(yīng)時代做出正確抉擇,她不憑借個人意愿任性而為。女皇行事考慮時代,顧念大局,但又不怯懦。她是個有原則,明辨是非曲直的人。”

“或許庫狄御正也未曾到過巴克特里亞。”慧能又說。

或許?為什么慧能講的故事總帶有不確定性呢?

“或許,又或許?”我手指在玻璃隔板上輕輕劃著地名首字母“B”,用英語默讀著“BACTRIA”,這個名字標(biāo)在七世紀地圖上似乎并不合理,“對了,美國人為什么不在這里標(biāo)注另一個‘T’開頭的名字?”

“美國人繪制地圖,對地理名詞采用現(xiàn)代英語發(fā)音。繪制地圖的人若要標(biāo)另一個名字,也應(yīng)是首字母‘D’而非‘T’,因為。”慧能又指向地名“KOADANA”中的字母“D”,“既然這里記作‘D’,巴克特里亞另一個名字首字母也應(yīng)記作‘D’。”

我聽得一臉茫然,思考片刻才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指“KOADANA”中的字母“D”與巴克特里亞另一個名字首字母情況等同。但畢竟我只學(xué)過英語一門外語,聽慧能這么說,他好像真的對其它語種了解不少。

慧能又說:“繪制地圖的人非常細心,總想對地理名稱使用更早的名稱,但未必就是更早的名字。”

我唇際淺淺勾起,輕嘲道:“我看,你掛這張地圖也未必合適,絲綢之路可是商人該走的路。”

慧能淡淡地說:“商路應(yīng)當(dāng)被公之于眾,心路又何須宣之于口?”

聽慧能這么說,反而他沒什么可疑之處了。

“你現(xiàn)在有沒有感覺舒服一些?我開始并不知曉你的狀況聞不得煙味。”慧能言語溫和,甚至帶有某種道歉意味。

“我沒事。”我猛然察覺出異常,將整件事從頭至尾迅速思考一遍,又問,“這個故事是真是假?”

“你不相信?”慧能反問我。

“如果故事是由你們僧人代代口耳相傳,那么我承認有一定可信性。如果故事來源于你所謂的超能力,那么很抱歉我僅存的理性表示,我不能相信宗教人士自以為不是臆想的臆想。除非。”我又想到一點,感覺那才是我僅存的希望,“你在德國看到了什么?我知道德國人曾經(jīng)從中國帶走了一批文物,你親眼見過那些資料嗎?這件事對我很重要,你可以告訴我是或者不是嗎?不需多透漏,我保證我不再告訴任何人。”

我用幾乎祈求的目光看向慧能,我真心希望他告訴我是第三種。如果他目的是安慰我,我甚至寧愿他撒謊告知我是第三種。

“故事講給有機緣的人聽,即使你是唯物主義者,聽了也未必相信。但只要是個真性情的人,就值得聽說這個故事。”慧能又說,“如果你喜歡地圖,地圖也可以送給你。”

“不了。我怕我保存不好,反而留下遺憾。這張地圖或許還是應(yīng)該收起來吧,掛在這里也不利于保存。”我嘗試向慧能建議,“我真心不需要地圖,但我卻懼怕它毀在任何人手中。因為它就像我美好的夢,我曾經(jīng)多少次午夜夢回,夢到當(dāng)時的人和事,我記得我在夢中潸然淚下,我甚至清楚我是在做夢,但我卻像保護易碎的瓷器一樣,呵護追隨著我的幻夢。”

“不需要。”慧能一句話打破了我的幻想,“地圖早晚會壞掉,早壞掉晚壞掉沒有任何分別。不過是因緣和合而成的不實在之物,是分子原子離子互相分離與組合。就連元素都有半衰期,這世上還有什么物質(zhì)是永恒的呢?”

我用邏輯將慧能的話仔細思考一遍。就怕宗教分子懂科學(xué),太“可怕”了。這句話居然聽起來沒毛病,甚至還不違背唯物主義。

“我不像你對它情深義重,地圖你想要當(dāng)然可以送你。倘若哪天壞了,你也不必感到遺憾。”慧能又說。

“我嗎?”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是不是已經(jīng)打擾到你了。你讓我?guī)ё叩貓D,意思是不希望再受打擾嗎?”

慧能淡淡地說:“當(dāng)然沒有,意志堅定的人不會被外物干擾。你盡管可以隨時來這里,我愿意幫助任何需要幫助的人。”

“對不起......”我還想補充說點什么,但又想到還是算了。

“你不必致歉,誤會本就是我先引起的。”慧能依舊語氣平淡。

誤會本就是他先引起的么?我突然想到一個疑點。

我蹲下?lián)炱鸬厣系陌敫鶡煟_切地說這根煙只燃了大約三分之一。

我又站起來,用手指抵向煙的濾嘴端:“你相信嗎?以我的專業(yè)能力,我把它拿回實驗室,我可以驗證它究竟是被人吸過一次,還是只被人含在嘴里一次實則從未被吸過。”

我輕輕笑了,我的專業(yè)劃分很細,我實則并沒有能力驗證。雖說可以用現(xiàn)代技術(shù)做到驗證,但對這件事根本沒有必要。

我又從香煙濾嘴處將煙紙緩緩撕開,似乎也看不出什么。

“我也不是個吸煙的人,如果你把煙多含在嘴里幾次,或許更容易讓我產(chǎn)生錯覺。但你只開始把煙含在嘴里一次,僅那一次你也沒有吸煙。”

“我?guī)缀蹩梢钥隙銢]有吸煙,不,我百分之百確定你沒有吸煙。一個僧人無需只為向人證明他的境界而破壞戒律,如果他這么做,那么他的境界恐怕是假的。一個境界高的佛教徒用于破壞戒律的原因一定極其必要,即便像殺人這等程度的破壞,但一定要有必要緣由,必須是破壞自己的戒律反而對別人乃至世界產(chǎn)生更有利影響的緣由。比如收復(fù)失地不可能不經(jīng)歷傷亡,所以庫狄御正必須上戰(zhàn)場殺人。因此,我也可以斷定,你把煙含在嘴里的行為只是向我制造視覺混淆,但你并沒有吸煙,也不是假裝吸煙。”

慧能看向我,突然笑了:“回答正確,竟是由理性分析得到嗎?不容易啊。”

竟然猜對了。我的猜想的確過分大膽,但我知道慧能并不是刻板之人。

我接著又說:“這個故事或許是真,或許是假。同理,我聽說你們的‘邏輯學(xué)’包括醫(yī)學(xué),但中國醫(yī)學(xué)仍有許多藥物是動物制品,如果動物藥品對救人的目的極其必要,你們總不會放棄使用動物藥品吧?”

慧能對我說:“你也不必多加介懷。你們馬克思主義不是講了,事物的發(fā)展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進,即便曲折但總有向前趨勢。庫狄御正一生致力于做對整個世界有益的事情,她并不介意她的功業(yè)暫時被抹除被埋藏。因為她必定知曉在更廣闊的時間空間領(lǐng)域,正義終將戰(zhàn)勝邪惡,到廣泛的正義來臨之時,甚至過去曾經(jīng)所承受的委屈,也將成就更完善的升華。諸如庫狄御正如此美好的女子,盡管在某個時期她不幸遭遇歪曲和掩埋,但在永恒時間上她永恒不被埋沒。”

“我知道了,竟是我太愚蠢了嗎?”

我看向我手中的香煙,才發(fā)現(xiàn)在我撕開煙紙的內(nèi)面反光處有用細小字體防偽印刷的一行大寫拉丁字母,其中還有一個大寫字母上面居然加了兩個點。我不懂這些外文,但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把防偽標(biāo)記做得這么變態(tài)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嘗試向我一個教英語口語的朋友打聽,讓她幫我問問她認識的外教有沒有人知道那所大學(xué)。我剛把我之前記住的德語發(fā)音說給她聽,她就笑著對我說:“不用再去問外教了,德國xxx大學(xué)你不知道嗎?世界名校啊。”

我當(dāng)然不知道,我又不關(guān)注出國留學(xué),世界名校我一個都不知道。

“德國xxx大學(xué),世界名校。對嗎?”我問慧能。

慧能點頭向我承認:“對,那是我的母校。但我隱居在此有必要緣由,你不必勸我出去。”

我突然又察覺事情不對勁。在此之前我到底是知道這所大學(xué),還是不知道呢?

我看著我手中的香煙由殘片漸漸化為粉末。我焦急地又轉(zhuǎn)頭看向我所珍愛的地圖,地圖也在我試圖抬手觸碰的一刻化為細細碎碎的黃沙。

我翻了個身,差點從我宿舍床上掉下來。

我正盯著我手機屏幕上多年以前從xx百科存留的地圖圖片出神,地圖所示是橫貫東西方的商路,地理名詞均用大寫拉丁字母標(biāo)注。

我突然感覺有些口渴,卻還是發(fā)呆近半個小時,才磨磨蹭蹭地下了床。

我在心里嘲笑自己真得像個廢物!

我先洗了把臉,看著鏡中自己過于病態(tài)。但我不擅長化妝,也懶得化妝,只找出一只口紅隨便涂了。

我站在宿舍南面陽臺望向窗外,思考遠方的大山中是否住著一名隱士呢?或許他早已離開,又或許他從未到過那里。

我想我至少應(yīng)該出去走走,哪怕只到附近的公園看看花草也好。

(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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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靈感來源于我過分大膽地分析了《通典》與《新五代史》對“御正”官職的不同記載。《通典》記載北周至隋朝,“御正”為起草詔書的外官,而《新五代史》記載“御正”一職也為宮廷女官(至莊宗時,后宮之?dāng)?shù)尤多,有昭容、昭儀、昭媛、出使、御正......其餘名號,不可勝紀。)我又發(fā)現(xiàn)《新五代史》在“御正”之前還有“出使”這樣一個女官官職。時間介于隋朝與五代之間的唐代,官制不再設(shè)有“御正”一職,而武周新設(shè)官職很多。

由以上信息我過分大膽地猜測,“御正”和“出使”都是武周朝新設(shè),由庫狄氏曾經(jīng)擔(dān)任的職位,庫狄御正在武周朝的職能與北周隋朝時外官的御正等同,而“出使”一職通過字面含義猜測可能與外交職務(wù)有關(guān)。由于這兩個職務(wù)只有短暫的武周朝由庫狄氏一人曾經(jīng)擔(dān)任,到五代設(shè)置官制時為掩蓋這項身為女性過于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因此將“御正”、“出使”索性劃分為宮廷女官職務(wù)。或許無獨有偶,又因出土的上官婉兒墓志指明上官婉兒曾為高宗中宗父子共妾,由于這種對墓主人人生履歷不合禮法的記載,我過分大膽地也猜測可能有比之更不合禮法的事更需要被掩蓋,比如上官婉兒在武周時期的具體職務(wù)。再者,我通過庫狄及厙狄姓氏的民族和起源,又對庫狄氏的祖籍進行了猜測。但文中所出現(xiàn)地名用字只為避開真實地名,不含其它意思,也并非準(zhǔn)確音譯。

以上均為過分大膽的猜測,于歷史背景而言并不合理。

另外,由庫狄或厙狄姓氏的起源或許又可以推測,庫狄氏早年居住地更可能在中國西北,是裴行檢出任西州后才娶為繼室,因此應(yīng)該是比某小說中更年輕的庫狄氏嫁給更年老的裴行檢。

對本文我十分感到抱歉的是,《被抹去的女人》中的女人絕不該再遭遇客體化。本文本該以講述故事為主線,庫狄氏的故事才是主體。唯一的主角必須是古代女性庫狄氏,而不是現(xiàn)代背景下虛構(gòu)中正在敘事的兩人,但我卻在敘述時產(chǎn)生了喧賓奪主的跡象。由于時間有限,我已為此殫精竭慮,更無力修改刪減。本文預(yù)計篇幅本就不長,我也只能到此為止。或許在我今后的歷史小說中,對重要角色庫狄氏的塑造,將在保障劇情邏輯的情況下,沿襲本文中出現(xiàn)的設(shè)定。但對于本文中的喧賓奪主現(xiàn)象,我只能暫且先在這里向這位可敬的女人庫狄氏表示深深的抱歉。

重點聲明:我并不是有意批判某部小說,更不是湊熱度發(fā)表這篇文章。2019年秋,我?guī)е鵁o限的屈辱和淚水讀完了某部穿越古言小說。面對作者對女主庫狄氏的殘酷打壓與歪曲,我痛心疾首,深感惋惜。但這樣一部歪曲歷史的古言穿越小說,竟還被歷史小白誤以為劇情嚴謹,歷史考究。我痛定思痛,還是決定寫下這篇短篇小說,以期向更多人述說歷史!

本文不愿看,盡可不看。我在任何小說平臺都不簽約,從不賺讀者一分錢。我寫文純屬公益,只為書寫歷史真相,并傳達積極健康的女性觀念。在此我聲明,我不接受某部小說的粉絲故意找茬。

本文對某部小說并無不恰當(dāng)措辭。若有歷史小白仍不了解歷史,誤以為某部小說對歷史嚴謹考據(jù),請參見我的另一篇文章【評《大唐明月》及考證歷史上真實的庫狄御正】;若還有人對瑪麗蘇概念定位不清,認為某部小說的女主人設(shè)不算瑪麗蘇,請參見【從《大唐明月》淺談近年歷史題材中的女性迷失】。另外補充文獻:【盧向前《裴行儉結(jié)姻之分析》出自《唐代胡化婚姻關(guān)系試論——兼論突厥世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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