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藥歸來,師父指著小背簍問:“你可知道,這都是什么草藥?”徒兒答:“回師父,是谷精草。”
又問:“那它針對何癥狀;又有何藥效呢?”答:“治鼻衄(鼻出血),有疏散風(fēng)熱、涼血止血之效。”
再問:“是內(nèi)服呢,還是外用?”答:“是內(nèi)服。可研末,熟面湯送服。”
師父捋捋白須,道:“若還不見好呢?”徒兒胸有成竹回道:“然配以桑葉、菊花、牡丹皮、薄荷可加強止血功效。”
師父贊許地笑了笑,隨手取柜臺上一錫紙包兒,問道:“可認得這個?”徒兒不假思索答道:“此為細辛末,治驚厥中風(fēng),與皂莢研末調(diào)勻,吹入鼻中,致嚏,有通關(guān)開竅、醒神之功。”
“好!很好!”師父撫掌笑道,“郭良,你從鄉(xiāng)下來杭州有半個多月了吧,我是想考一考你-----來這懷德堂藥鋪都學(xué)會了多少。”于是又問,“你對白僵蠶了解怎樣?”郭良答道:“白僵蠶屬咸辛味,平性;外可祛風(fēng)散熱止痛,內(nèi)能平肝息風(fēng)止癥,故對風(fēng)邪頭痛最有效。”
“那么口舌生瘡又該如何醫(yī)治?哪一味藥最有效?”
“黃連,有清熱瀉火、解毒消瘡之功效。用黃連煎酒,含呷之,可解創(chuàng)痛。”
“若體膚被蛇犬咬傷怎么辦?”
“用地榆煮汁飲下,再以其末敷傷患處。”
“那牙痛呢?”
“用蛇床子煎湯,漱口,即可止痛。”
“嗯,孺子可教。”師父點頭道,“短短半個月長進了不少啊,難得你有學(xué)醫(yī)這根筋吶!”郭良赧然一笑道:“是師父教得好,不嫌徒兒愚鈍。”師父嚴(yán)肅地道:“從今日算起,你正經(jīng)拜入我陶益誠門下做學(xué)徒罷。”
這時,便見一位面容可親的婦人款款走來,笑吟吟沖他們道:“老陶,你們師徒倆就別站著說話啦!也坐下歇一歇,剛下山回來也不嫌累?”
她是陶益誠之妻喬氏,說著便朝里間招呼女兒道:“縈香,快把咱新釀制的酸梅汁提一壺出來,給你爹爹和小師弟消消暑!”
“哦,來啰!”只見一少女自西里間小鳥般輕盈走來,手上提一乳白瓷壺,對郭良道,“小師弟,這是娘和我特意做的涼飲,你且嘗嘗滋味好不好......”說著單單為郭良斟上一杯,遞與他手上,全然晾著別人不管。
郭良面顯赧色,只得接了慢慢飲下。他雖是個藥鋪雜工,一直都做些粗活兒,但人長得白凈秀氣,加上性情恬靜,倒更像個文雅的書生。
縈香只專心望著他,待他飲過才要將杯盞放下,便又忙為他斟滿,邊說道:“若是喜歡就多嘗些。”
喬氏見女兒這般,便假意責(zé)怪道:“丫頭越發(fā)沒了規(guī)矩,只顧心疼你師弟,竟將你爹爹撂在一邊不管不問。”
郭良本就覺著不好意思,卻聽縈香說:“爹爹由娘來心疼就夠了,那我當(dāng)然......”“你怎樣?也不害臊!快回房去罷。”喬氏說著又特意看一眼丈夫的面色。陶益誠自然明了女兒的心意,只靜靜端坐著微笑不語。
縈香姑娘容貌平實,性子卻十分爽朗。而與之相反,郭良性格內(nèi)斂且不善言辭,雖說平日里縈香一直喚他作小師弟,但他又大她兩歲,縱使再愚鈍,又怎能對她所表露的情意無動于衷呢?
待女兒和妻子離開,陶益誠才對郭良道:“徒兒吶,我有話想問問你......”
“師父請問。”
“你老家都還有哪些人?”
“徒兒自小從未見過生身父親一面,母親也已在年前亡故了,還有一妹子嫁去了外鄉(xiāng),只我一人進城謀生。”
“唉,可憐你年歲輕輕便離了雙親獨自生計。”又問,“你今年究竟有多大了?”
“過了臘月二十就滿十七歲了。”
“家中可曾給你訂過親事?”
“家里幾畝薄田已變賣,如何還能訂的起......”說到這兒,只聽得后堂一陣“叮叮咣咣”作響。
陶益誠知道又是女兒在胡鬧了,見她手拿一根秤桿子正攆著大徒弟韋漢堂前堂后亂跑,便喚來她道:“瞧你這個樣子哪像是女兒家?往后要爹爹如何為你找夫婿呢!”
縈香卻道:“都是他不好啦,成日想些歪點子整治師弟們......”陶父無可奈何道:“可你拿桿子追打一個大男人像話嗎?要讓外人知道了誰還敢要你......”
時近六月末,杭州城里燥熱異常。因淺雪體弱耐不住暑氣而中途昏厥,納蘭花和同伴們便就近尋了一處藥鋪暫歇。
懷德堂的陶益誠大夫?qū)⑦@四位外地過客安置在了東里間,并對他們道:“這位姑娘因是中暑,并無大礙,待我調(diào)制一碗生地黃汁給她飲下即可。”三人謝過。
不多時,便見他端一碗湯藥進來,并囑咐道:“先不急喂藥,等姑娘緩過氣來再扶她慢慢喝下。”三人再次言謝,陶大夫擺擺手道:“行醫(yī)便是為了救人,此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又道,“你們既不是本地人,若不著急趕路,也可在此休整半日,待姑娘精神恢復(fù)了再走。”
說話間,便見一伙計模樣的人突然闖進來,他正是陶大夫的大徒弟韋漢。此人神色慌張,見了一屋子的人,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陶益誠便問:“你不是在后院曬藥么!這會兒跑來屋里做什么?”韋漢低聲答道:“師父,小師弟他......不知為何暈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你說郭良么?是不是中暑了,快抬進屋里歇著呀!”陶益誠急道。韋漢道:“徒兒不知。方才師娘去看時,他已經(jīng)......已經(jīng)閉氣了......”
“你說什么?!快跟我去看看!”陶大夫與徒弟忙忙地去了。不一會兒,便聽后院傳來責(zé)罵和哭泣聲。
此時藥鋪前堂已空無一人,大概都上后院了。納蘭花交待一聲同伴們也獨自摸向后面去了。
在一間堆放藥草的屋子前,兩個伙計正扒著門窗朝里看,卻不敢進去。屋內(nèi)陶益誠蹲著身子懷抱一人,想必正是死者。也是一副伙計的打扮,那人臉上已毫無血色,不過看得出相貌倒還清俊。他便是陶大夫的小徒弟郭良。
近旁立著的年輕少女掩著面失聲痛哭母親喬氏正安慰她。又催問丈夫道,“老陶啊,你究竟看出是什么情形了沒?”
陶益誠觀觀氣色,翻翻眼皮,又掰開他嘴巴一瞅,不禁大驚失色,對眾人道:“徒兒是中毒了啊!”大家都嚇了一跳。喬氏忙問:“中了什么毒呀?”
陶益誠遂將死者輕輕放躺在地,眼睛一瞟,在地板上拾起一株淺綠色的藥草,皺眉道:“應(yīng)是中了這鉤吻草之毒。”眾人齊叫道:“鉤吻草是什么?我們從來都沒見過吶!”
“咱們藥鋪是不進此味藥草的,你們自然見不著。”陶益誠說道,“鉤吻是一種有毒的藥草,其根莖含劇毒,若誤食后,只消半個時辰便會頭暈、心慌、腹痛直至死亡......”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納蘭花也是頭一回聽說,便問:“陶大夫,難道這鉤吻之毒就沒有可解之方嗎?”
陶益誠道:“解毒的法子有多種,譬如用鵝血洗胃,但要及時,否則就來不及救治了。”他看向死者,“唉,可見我們是來遲了。”
納蘭花想一想道:“我覺著這里有太多疑點要弄清楚。陶大夫,方才您說這藥鋪里從不采進此味藥草,可這鉤吻從何而來?”
一旁的大徒弟韋漢插話道:“這還不簡單,或許是小師弟跟師父上山采藥,因為好奇才偷摘了鉤吻草,只不知有毒,自個兒躲在屋里誤嘗了它......”
納蘭花又道:“既是誤食了毒草,但并不會馬上發(fā)作,即便發(fā)覺不適,也不會立即死亡。他中了毒為何不尋人求救呢-----卻是坐以待斃?”又問,“事后你們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韋漢道:“我當(dāng)時正在院子里曬藥,只留郭良一人在這屋里整理藥草。先前我并沒有留意屋里的情形,后來只聽著沒動靜了,以為是小師弟在偷閑,我才要進來查看,卻見他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我喊又喊不應(yīng),便伸手指探他鼻息,才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
納蘭花又問:“這間藥鋪里都有哪些人?”
“都在這兒了-----師父、師娘、小師妹跟四個伙計,”韋漢說著嘆一聲,“可惜如今又少了郭良兄弟,單剩我跟曹坤、賀保三人。”
納蘭花于是請?zhí)沾蠓騿静芾ぁ①R保二人進來詢問。他問道:“事發(fā)前二位哥哥可曾來后院與郭良見過面嗎?”
曹坤道:“原本是我一直跟郭良師弟在這屋里整理藥草的。過了一歇,賀保就從前堂來把我叫去幫忙了。”說著看向賀保,賀保也忙點頭稱是。
“那時沒見他有甚異常嗎?”
二人皆搖頭道:“我們離開時小師弟都還好好的。”
“鉤吻草究竟從何而來?既然藥鋪里從沒有這種東西,難道是別有用心之人給了他的?”納蘭花又問韋漢道,“你一直在庭院里有沒有見他離開過這間屋子?”
韋漢像是不耐煩了:“我在院里曬藥,他在屋里捆扎,我們忙都忙不過來,哪有空閑瞎走動!干不完活兒是要被師父罵的。”隨即又補上一句,“我早說過了,那根毒草就是他從山上偷摘來藏身上的。”
聽到這兒,陶益誠卻道:“怎么會?!郭良這孩子的脾性只有我這做師父的最了解,他從不敢瞞著我藏藏掖掖,況且他今早是隨的我上山采藥。”
納蘭花也道:“這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藥草,又不是什么奇異的花兒,確實沒必要私藏在身上。”
他說著邊環(huán)視整間屋子,靠里側(cè)的藥草雜亂地堆在地上像個小山丘;挨墻邊有捆扎好的藥草碼放得層疊有序,有一人多高;而近門邊上的幾捆藥草因疊摞得太高,以至于將要垮塌下來,但正好被一扇門牢牢抵住。
納蘭花只輕微一推那扇門,頭頂?shù)膸桌λ幉荼汶U些砸下來。還好靖南眼疾手快舉起一只手才及時阻止住了。納蘭花回過頭:“多虧了你,靖南大哥。”靖南道:“干嘛要動這扇門呢,很明顯這扇門開著就是為抵住這一摞藥草不致坍塌下來。”
納蘭花笑道:“果然如此,你也看出來了。我只不過想試試關(guān)上門后會產(chǎn)生怎樣的效果。”陶益誠道:“公子,這間房門是從不允許關(guān)閉的,其作用正是為此。”
納蘭花便問三個伙計道:“你們今天干活的時候有沒有關(guān)閉過這扇門?”韋漢、曹坤、賀保都答說沒有。
納蘭花再向眾人道:“我只想驗證這扇門是否曾被關(guān)上過。”眾人一時不解其意。只聽韋漢道:“公子為何偏要糾纏這個問題,門關(guān)與不關(guān),又能怎樣?”
“當(dāng)然可以證明我的一種假設(shè)。”納蘭花又問曹坤,“你說你之前一直在和郭良一起整理藥草,那么-----”他指指上頭那抵住門邊的幾捆藥草,“你還記得這幾捆是碼放好了的?”
曹坤想了想道:“我當(dāng)時是蹲在地上拿草繩捆扎,然后再遞給郭良,由他負責(zé)一層層往上摞......我們這個小師弟向來干事認真,從不打馬虎眼,想來之前一定是碼放整齊的。”
納蘭花道:“既然你這么說了,那么不知大家是否注意過那幾捆藥草在我推動這扇門之前竟也是東倒西歪地堆在上面......”
陶益誠忍不住問:“公子,你究竟要提什么假設(shè)?”
“顯然這扇門確實曾是被關(guān)閉過的。”納蘭花說道,“那么,我的假設(shè)便是-----當(dāng)時郭良正獨自在屋里整理藥草,而后有一人進來,并誘他吃下鉤吻毒草。當(dāng)他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時,那人便已離開,并將門惡意關(guān)閉,為的是等毒性發(fā)作時使他無法逃出呼救。不巧那幾捆藥草正因門被關(guān)上而掉落下來,所以在半個時辰過后,兇手再次進來查看時,無心地只將那幾捆藥草隨意擺在了原位。如此,便與其余碼放整齊的一捆捆藥草形成鮮明對比-----正是這一點才讓我起了疑心。”
他頓了頓,便向韋漢道:“在曹坤、賀保離開這間屋子去了前堂后,只有你在庭院里曬藥,于是就有了與郭良獨處的機會,也就等于有了充足的作案時間。不過,我并不認為你當(dāng)時在專心曬藥,”又引眾人來至庭院,指著散落滿地的黃色嫩芽,“這可不像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藥鋪伙計做的活兒呀!”
終于,納蘭花指著韋漢道:“在我看來,使計誘毒郭良之人正是你!”
韋漢只冷冷道:“你在隨意編造瞎話罷了,證據(jù)從哪里來?”
“這個算證據(jù)嗎?”背后一個聲音傳來,略帶著哽咽,是縈香,她手里攥著幾枝淺綠色根莖。
陶益誠立刻辨出這就是鉤吻,他從女兒手中奪了過來,顫聲問:“這毒草......你從哪兒弄來的?”
“爹,我正是在韋漢師哥的房里找出來的......”縈香的臉色開始變得驚恐,“就在前幾天,韋漢大哥從山上采藥回來,我便看見他背簍里夾帶有這種我從沒見過的藥草。我就問他,他只說是隨手摘來玩的,我想要,他卻不給......原來他要拿這東西去害小師弟!”
一語未了,只見韋漢“撲通”跪在地上,嚎哭道:“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以前,師父常說我是他最得意的徒弟,師娘也看重我,小師妹也愛粘著我......可是,自打郭良來了以后,你們對我的態(tài)度都變了-----師父、師娘和小師妹都不理我了,都只會關(guān)心他一人......我恨他,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一切......”
“毒害小師弟就為了這個?”陶益誠走至他跟前,重重嘆口氣道,“你拜在我懷德堂七年間,為師常訓(xùn)導(dǎo)你‘行醫(yī)必先修醫(yī)德’,不想你竟如此氣量狹小。”
這時,淺雪走來后院,見此情形一臉的詫異,便問納蘭花:“公子,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呀?”納蘭花沒有回答,只問她:“你現(xiàn)在感覺身體怎么樣了?”
淺雪俏皮一笑:“我呀,感覺好多啦!睡了一場大覺,還做了個夢呢。”
“好罷,咱們該繼續(xù)趕路了。”納蘭花和同伴們向陶益誠及眾人辭謝過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