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閉歷程
- (美)天寶·葛蘭汀 瑪格麗特·M.斯卡里諾
- 8036字
- 2021-03-29 17:51:42


第二章
Z I B I L I C H E N G
早年學校生活

五歲時,我要上幼兒園了,心中五味雜陳。媽媽告訴我學校如何有趣,可以了解其他小孩,還可以學習新鮮事物。聽起來不錯,但我很害怕。新環境使我心煩意亂,我對社交禮儀也并不敏感。好在,那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講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領悟不到語言的精妙之處;有時會逃進自己的內心世界;有時我沖動古怪的行為甚至令自己大吃一驚。

我就讀的學校是一所為普通兒童開設的小型私立學校。此前,媽媽事無巨細地同老師們討論了我的問題。開學第一天,我待在家里,這樣老師就可以向其他孩子說明我的不同了。我的老師克拉克女士,留著一頭灰短發,連衣裙的領子幾乎長到下巴。她皮膚蒼白,像一片幽靈,鼻尖上架著一副眼鏡。我記得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濃,每次靠我太近時我都會惡心反胃。在演示完字母的不同發音后,克拉克女士給我們每人一本圖片練習冊。其中一頁上有一個盒子(box)、一個手提箱(suitcase)、一個水盆(birdbath)、一把椅子(chair)、一部電話(telephone)和一輛自行車(bicycle)。克拉克女士說:“選出以字母‘b’開頭的單詞的圖片。”
我標記了手提箱(suitcase),因為我覺得它是個盒子(box)。我沒有選鳥和水盆。因為圖片上它們在一個花園中央,我以為“g”才是它們的關鍵發音字母。然而我并不能很好地向克拉克女士說明,為什么有的圖片我選了,而有的沒有選。我知道字母“b”的發音,我的每一個標記也有合理的理由。挫折在我心中肆虐,我只想用拳打腳踢來釋放這種情緒。我記得,是因為水盆在花園中央,才想當然地認為它和“g”的發音有關。而我用“b”標記手提箱是因為它和盒子一樣都是容器,而且手提箱的形狀很像盒子。即使我能夠向克拉克女士解釋我的想法,她也不會接受這樣的邏輯——我的推理論證并不適合這種非黑即白、非對即錯的教學方法。
在學校的另一個挑戰是學習節奏——一項對我而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克拉克太太會讓我們坐成一圈,她坐在鋼琴旁。“孩子們,聽節拍。”她會演奏幾小節。“現在,隨著音樂的節拍拍手。”我做不到。全班同學鼓掌時,我的雙手是分開的。
“天寶。注意。”
克拉克太太又演奏了一遍。而我又一次錯過了“拍手”的時機。“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破壞了大家的興致。”她說。
那時我并不想搞破壞,但要在聽音樂的同時有節奏地拍手,我做不到。
克拉克太太又開始演奏那首歌,但這一回,我又錯過了拍手,她說:“既然你不愿意就把手放在膝蓋上吧,天寶。”她的語氣激怒了我。
孩子們旋即哄堂大笑。我怒不可遏,一躍而起,還打翻了椅子。克拉克太太猛地站起,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帶到教室的角落,我在那里一直站到拍手練習結束。即使現在,我已長大成人,當人們在音樂會上隨著音樂拍手時,我還是得跟著身旁的人一同拍手。我能夠保持適當的節奏,但要想讓自己的律動同其他人或音樂伴奏保持一致,卻是難上加難。
這在患有自閉癥的兒童中是很普遍的。對他們來說,同時處理兩個肌肉運動幾乎是不可能的。研究表明,自閉癥患者在肢體運動上存在左右延遲。讓身體各部位一同運作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我搞不定節奏,這也體現在學校的作文課上。這首詩是我五年級時的作業:
黑暗的中世紀
Teutrons[1]人的苦難歲月,
因窮兇極惡的匈人。
英雄在城堡上窺視著
匈人如刀槍劍雨般到來。
Teutrons 人重獲力量之時,
一舉擊退暴戾恣睢的匈人。
這就是歐洲中世紀,
眾修士們博覽群書,
只一個修士端坐煮飯。
眾修士們擬建新的修道院
工人們毫不費力就完工,
只一個修士坐著吃豌豆。
修道院的房間太小了,
但修士們各得其所,哪怕是最高的那一個
他們有各自的住所,
他們在餐廳進食,
謙卑如修士。
修士心善接濟窮人。
修士心憐貧窮可憐之人,
遞給他一鍋水。
帶他去修道院,
給他許多食物。
窮人歡欣雀躍,
不久也當了修士。
老師在這篇作文上寫道:“天寶,這首詩,作為歷史,它是正確的;但作為詩歌,它并不押韻。以你的能力,你應該更加注意才是。”我確實注意了,但我無法有節奏地表達出自己的感想,這會毀了我創作的欲望。
二年級的時候我開始夢想一種神奇的裝置,它能給我的身體帶來強烈且愉悅的壓力刺激。在想象中,這臺奇妙的機器并不會替代媽媽的懷抱,卻能夠隨時給予我安慰。
現在,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明白了,那時對于一臺神奇機器的幼稚幻想,是我尋求一種途徑來滿足受損的神經系統對觸覺刺激的渴望。我們的保姆,從我三歲到十歲,同我們一起生活,卻從未擁抱或觸碰過我和妹妹,我渴望溫柔的觸摸。我渴望被愛——被擁抱,與此同時又試圖掙脫那位超重、過于熱情的“棉花糖”姑媽的親昵觸碰。她的親昵令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一頭鯨魚吞沒。即使面對學校老師的觸碰,我也會閃躲退縮。渴望卻回避。腦部受損的神經系統禁錮了我。仿佛一扇玻璃門將我從愛與人性的世界中隔離出來。我們需要教會患有自閉癥的兒童在被觸碰的愉悅,以及因被吞噬的恐懼而使其受驚,這兩者之間找到平衡。十歲時我接受了針對觸覺防御的艾爾斯量表(Ayres Checklist)的測量,15分表示滿分,我得了9分。觸覺防御行為與超敏反應類似。例如,我仍然穿不了羊毛衫;我喜歡高領衫的壓迫感;我不喜歡睡袍,因為討厭雙腿觸碰的感覺;即使長大成人,我也很難安靜地坐在那里接受青光眼檢查,或讓醫生為我除耳垢。
無論對于我還是對于許多患有自閉癥的兒童,觸覺刺激都是無法解決的問題。我們的身體迫切需要人的接觸,但當我們被觸碰時,卻又會痛苦不解地逃離。直到二十多歲時我才能夠與人握手或直視別人的眼睛。
然而,孩童時的我并沒有神奇的安慰裝置。為了滿足對觸覺刺激的渴望,我用毯子裹住自己,或坐在沙發墊子下。到了晚上,我把床單和毯子緊緊堆在一起,然后躲在下面。有時候,為了享受紙板壓在身上的感覺,我身著紙板海報,活像個廣告人(身體前后掛著廣告牌在街頭游蕩的人)。
這種對于觸覺刺激的需求并不只是出現在具有自閉癥特征的兒童身上。研究顯示,福利院的嬰幼兒無法茁壯成長,除非他們受到愛撫,而早產的嬰兒則受益于觸覺和動覺刺激。即使是與母猴失聯的小猴子,也會緊緊抓住一根毛制滾筒來求取“接觸安慰”。
某些權威人士認為,失去觸覺刺激會導致多動、自閉行為、暴力及攻擊性行為。也有人認為,即使是消極的身體接觸也比沒有接觸好。基于暴力可能與身體感覺(五種感官)刺激不足有關的前提,研究人員做了一些調查。因為感覺障礙,患有自閉癥的兒童渴望加強觸覺刺激。他們更喜歡(近端的)感官刺激,如觸摸、品嘗和嗅味,而不是遠距離的(遠端的)聽覺或視覺刺激。正在發育的神經系統中,近端感覺首先發育。鳥類和哺乳動物的觸覺最先發育起來。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一個神經系統受損或不成熟的孩子更喜歡近端感覺。
關鍵是要有足夠的刺激,而且這種刺激必須是明確的——孩子要知道刺激來自何方。如此,孩子們就知道哪些行為會帶來令人痛苦的刺激,而哪些會帶來愉悅的刺激。除了消極刺激和積極刺激,我還記得自己對于控制可承受的刺激的數量和類型的需要。這是個沖突的情境。為了克服觸覺防御,我需要觸覺刺激,但面對刺激我卻要逃避。被剝奪了愛撫的嬰兒長大后會躲避觸碰。
等到我長大了,沒法再用毯子裹住自己或在一個柔軟的枕頭底下爬來爬去時,我試圖想出另一種愉悅的刺激方法。也許是某種機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很喜歡機械。我夢想的第一個“機器”模型是一件充氣衣,它能給我的身體施加壓力。我從塑料充氣的沙灘玩具中得到了這個靈感。事實上,我有很多充氣玩具,有時我會把它們切碎。但即使玩具被切成碎片,我仍然喜歡玩它。有時我會在塑料“殘余物”上剪出胳膊大的洞,這樣我就可以像穿襯衫一樣穿上它。
在三年級的課堂上神游時,我設想出一種不同類型的安慰機器。它的外觀設計有點像一個棺材狀的盒子。我想象著自己在盒子敞開的一端爬行。一旦進去,我就躺在上面,給一件塑料襯里充上氣,它就會緊緊地但又無比輕柔地擁著我。最重要的是,即使憑借想象,我也能控制給塑料襯里施加的壓力。
上小學的時候,我的另一個想法是建一個三英尺寬、三英尺高——只要我能進去就行——的小圍欄,然后關上門。這個小型的圍欄會被加熱。在我構想的設計中,溫暖和壓力是很重要的。近期的研究表明,特定的刺激和刻板行為似乎會降低神經系統的喚醒水平。溫暖和壓力往往會降低喚醒水平,尤其是在受損的神經系統中。或許,如果我擁有一個神奇的安慰機器,我就可以利用它的溫暖和壓力,而不是大發脾氣了。我構想的設計是一種固戀——一種被每一個想象出來的神奇機器所精煉和改進的癡迷。
四年級時,我的另一個固戀幾乎令家人抓狂。我喋喋不休地提到選舉海報、徽章和貼紙。因為我對我們州的州長選舉很感興趣。我談論的都是他當選的事。我和我的朋友埃利諾·格里芬(Eleanor Grif?n)花了一下午時間從電線桿上拆下兩張競選海報,只為了將它們釘在自己的臥室里。我搖搖晃晃地站在車座上費勁地去掉固定海報的大頭釘,埃利諾緊緊地穩住我的自行車。
我還有一個惱人的固戀,那就是沒完沒了地提問。而且,我會一遍又一遍地提出同樣的問題,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等來同樣的答案。若某一話題激起了我的興趣,我便全神貫注,侃侃而談。難怪我的昵稱是“話匣子。”
在其他完全或部分痊愈的年輕自閉癥患者身上,也發現他們對于一件事的強迫性質詢和反復談論。即使晚上躺在床上,我也止不住地講話——大聲地自言自語。我認為光在腦子里想故事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要大聲講出來才行——否則這故事便不真實。我編造的許多故事里,主要人物之一是比思班(Bisban),他是《我們一伙人/小淘氣系列》的一位演員。我的比思班最厲害的一點是,他擁有掌控事物的能力。我想掌控事物,比思班便是第二個我。比思班能控制百葉窗、恒溫器和冰箱里的燈。他操控一切,無所不能。但我的比思班也會調皮搗蛋,比如把爸爸的鞋帶綁在一起、把鹽放進糖碗、或把馬桶蓋和馬桶坐粘在一起,等等。那真的令我開懷大笑!有時候,當我給自己大聲講述比思班的故事,我便笑個不停。
到了十一歲,我的角色陣容已經擴大,艾爾弗雷德·科斯特羅(Alfred Costello)就經常出現在我虛構的故事里。艾爾弗雷德是我的同班同學,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他總是取笑我。他取笑我的說話方式,在我路過走廊時絆倒我,還罵我“笨蛋”“怪人”。他是學校的搗蛋鬼,是班上的頑童,是每一位老師的災星。他把一條烏梢蛇塞進老師的成績冊,把一只老鼠放進她書桌最下面的抽屜里,還遞給她一個有蟲子的蘋果。艾爾弗雷德,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個調皮搗蛋的人,在我虛構的故事里也是個討厭的壞蛋。他把垃圾隨意丟在學校操場,或對老師伸舌頭。當把這故事大聲講給自己聽時,我笑了。一講到艾爾弗雷德被抓了現行,我笑得更厲害了。
無法控制的笑聲、持續不斷的質詢和講話、對某一特定主題的迷戀(如選舉之于我),這些都是患有自閉癥的兒童的共同特征。我的這些固戀減緩了我的神經系統喚醒水平,而且使我鎮定。太多的治療師和接受過心理訓練的人認為,如果放任孩子沉迷于自己的固戀,會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我認為這種觀點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正確的。可以將固戀引向有建設性幫助的一面。但剝奪固戀是不明智的。就像戒掉一個壞習慣,要以另一個壞習慣取而代之。固戀也是如此。不過,采取積極行動擺脫固戀卻是有意義的。對某一主題的固戀可能導致交流——也許是孤獨的交流,但至少是溝通上的一個突破。若引導正確,一個患有自閉癥的孩子便可受到固戀的激勵。擁有一個強迫性講話的固戀,患有自閉癥的兒童可以釋放自己某種被壓抑的挫折和孤獨。
患有自閉癥的兒童的挫敗感無處不在,貫穿了學習的每一個階段。四年級時,我是班上最后一個獲得書法獎的人。這個獎對孩子來說意義重大,如果你的書法足夠好,老師會任命你為“抄寫員”,你就可以得到一套彩色鉛筆。我并不在乎這個“頭銜”,但我垂涎那套彩色鉛筆。為此我很努力,但仍然是最后一個合格的。另一個難題是數學。我跟不上進度。正當我開始理解一個概念時,老師又引入一個新概念。來自英國的老師布朗先生(Mr.Brown),因為他,學習數學難上加難。他是一位非常得體的英國人,讓學生用鋼筆做數學題。我們不得不畫好正負符號,還要保持書面整潔。試圖理解數學就已經很糟糕了,還要保持整潔,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無論如何努力,我的作業紙上總有濺上去的墨水印。而正當我開始明白一個數學概念的時候,老師又進入了下一章的學習。
閱讀是我最擅長的科目。每天放學后媽媽都幫助我閱讀。多虧了她,我的閱讀能力超過了年級平均水平。媽媽做到了兩件事:讓我大聲朗讀和出聲讀單詞。她提高了我的閱讀能力;而給我倒茶則讓我覺得自己長大了。現在我知道了,那時喝的只是帶有茶味的熱檸檬水,但對于當時的我而言,它就是純粹的、象征成熟的茶。她不但教育了我,還培育了我的自尊。
有一門學科讓我覺得學校不那么難熬,那就是藝術課——使用紙板、油漆或漿糊制作奇特的東西。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就喜歡制作東西。那時,沒有人注意到大腦整體的、球形的藝術面,也沒有人留心大腦線性的、循序漸進的語言面。但很明顯,以藝術為中心的課程會鼓勵我學習。四年級的時候,我和埃利諾·格里芬是第一批獲準去木工店的女孩。我很喜歡那里,并為自己制作的模型船和模型種植園倍感自豪。然而最終,我們還是回到了傳統的烹飪班,在那里,我又一次失敗了。
對法語老師來說,我絕對是一個恐怖的存在,還因為說:“Mademoselle Jo-Lee, ferme la bouche.”(朱莉小姐,閉嘴。)而被老師趕出課堂。我的法語老師也是我的縫紉課老師,她不明白,為什么我在縫紉課上表現那么好,在法語課上卻表現糟糕。很簡單。縫紉課上我是在創作,我尤其擅長刺繡。
多項對于有天賦的青少年的輕罪行為的研究表明,比起需要接受先前訓練和教育的晶體智力,這些人在流體智力和非語言思維方面得分更高。晶體智力運用語言中介、聲音推理和邏輯順序解決問題。因此,典型的教育體系并不適用于許多有天賦的具有流體智力的年輕人。另一項研究表明,有些人天生具有處理大量信息的能力,并能從中得出一種模式,而一般人只看到隨機性。這一特殊的能力使他們能夠找到一個復雜問題的正確答案,比如障礙賽馬。這種能力在通常的智商測試中無法衡量,這些人也因此被貼上錯誤的標簽,成為被拋棄者。很多時候,并不是因為他們想要調皮搗蛋或與眾不同,而是因為這些有天賦的年輕人“聽見了不一樣的鼓點”(擁有與常人不同的意識思想)。
創造力——用自己的雙手或想象力去做某事——就是我聽到的鼓點。比如,四年級的歷史課上我們正在學習史前石器時代的穴居人,我們的作業便是制造出穴居人可能用過的石器工具。期間不能使用如膠水或細繩這樣的現代材料。這正合我意。為了做出一把矛,我和埃利諾·格里芬花了一下午鑿一塊石頭,再用藤蔓把石頭綁在一根棍子上。另一個班級項目是參觀藝術博物館,在那里我們看到了埃及展品中的木乃伊。我被它們迷住了,受到了視覺沖擊,還向家人事無巨細地講述了這場奇妙的旅行。但是要閱讀社會學書籍中的這一歷史事件或者其他事件還是很枯燥的,我便坐在一角,躲進自己的內心世界,那里有想象中擁著我的魔法盒子,像胳膊一樣溫暖慈愛……
小學時,我雖然因為性格沖動、行為古怪、壞脾氣和最糟糕的成績單而名聲在外,但也因獨特創新的各種能力而為人所知。當時,學校舉辦了一場寵物展,要求每個人帶一只寵物,我帶了我自己。因為媽媽不想把狗帶去整天拴在學校,于是我裝扮成一條狗。我甚至有主人——里斯家(the Reese)的雙胞胎兄弟。整整一天,我像狗一樣行動——吠叫、坐起來、躺下。那天,我大受歡迎,得到了藍絲帶獎。第二年,班上舉行了一場玩具展,我以一個玩具娃娃的樣子去了——布娃娃。這些新穎的想法在學校大獲好評。
我那些新穎的想法,無論好壞,都成為克里斯特爾·斯威夫特(Crystal Swift)喜歡我的原因。我們坐在秋千上旋轉,玩單詞聯想游戲。從“果凍”到“石灰”,再到“肉汁”,我們笑聲不斷。除了我們,沒人覺得這好笑。旁人不理解我說話時圓嘴型的音節,而她可以。當其中一個孩子問起為什么和天寶那樣的傻瓜一起玩耍時,克里斯特爾說:“我喜歡她,因為她有趣。”
埃利諾·格里芬,小學階段她一直是我的朋友,我們經常一起建造樹堡。埃利諾很乖。有一天,我很生氣,因為有人模仿我說話的語氣和在禮堂呆笨的舉動,我倒在地上,亂踢靠近我的每個人。埃利諾嚇壞了。但她依然是我的朋友,在那些戲弄嘲笑我的人面前保護我。她喜歡我畫馬的方式。我在全校師生面前高唱《美麗的美利堅》時,她鼓掌鼓得最響。
五年級時,我參與幫助三年級的老師,為學校戲劇制作戲服。這是我喜歡且極其擅長的事。這一切都與制作東西、富有創造力和想象力有關。即使是學校的比賽,我也力求別出心裁。我們過去常玩踢罐電報的游戲。為了迷惑“老貓”,讓我得以進入老窩并觸摸“得到自由”,我會脫下外套,往里面塞滿樹葉,再把它放到老貓能看見的地方。當他去抓那件塞滿樹葉的大衣時,我便跑到老窩那里,贏得勝利。我一直試圖構想新穎的做事方法。
我同樣擅長各種別具一格的調皮搗蛋。有一次,我去拜訪朋友蘇·哈特(Sue Hart),在她家的干草棚里玩耍。我們從閣樓上俯視四年級的老師麥克唐娜女士(Mrs.Mc Donnell)的花園,她說:“我打賭你不可能把紅皮球扔進麥克唐娜女士的水盆。”
我把球從閣樓上扔出去,球彈出水盆。不知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草棚里大約有一百個棕色的威士忌空酒瓶。她說:“你為什么不扔出去一瓶威士忌呢?”
我隨即扔出酒瓶,打碎了水盆。(如今,蘇——這些可怕行為的煽動者,早已成為聯邦政府的一名高級官員。)接著,我們把那些威士忌酒瓶一個個扔出閣樓,扔進那位老師家的煙囪、門前的人行道、陽臺、玫瑰花叢。她的花園里滿是碎玻璃。
第二天在學校,麥克唐娜女士告訴全班同學,她的花園遭到了嚴重的破壞。我并不打算被她抓到,于是午飯時間在餐廳里,我坐到麥克唐娜的旁邊。“麥克唐娜女士,您那美麗花園所遭受的不幸簡直太可怕了。”
“謝謝你,天寶,謝謝你的關心。”麥克唐奈女士溫柔地笑道。
只那一次,我直直地看著她,告訴她我并不知道是誰毀了她的花園。“但是昨天我在我的朋友蘇的家里,”我說,“我們看見羅伯特·劉易斯(Robert Lewis)和伯特·詹金斯(Burt Jenkins)在你家附近。”
“謝謝你告訴我,天寶。你是一個關心他人的好女孩。”麥克唐娜女士站起身,走到羅伯特和伯特坐的那張桌子旁。我看著她領他們去校長辦公室。并沒有因為給他們帶來麻煩而感到難過。如果他們有搞破壞的念頭,他們很可能已經這樣做了。再說了,他們對我那么刻薄,還取笑我,這是他們自作自受。作為一個成年人,我知道這樣做對那些男孩來說太刻薄了。但作為一個患有自閉癥、無法從身體或口頭上反抗的兒童,這一切似乎是正當的。
還有一次,我們去看望我的表弟彼得·納什(Peter Nash)。彼得總是惹麻煩。有一次他燒毀了一個倉庫。這天,我們坐在他家門前的臺階上。“愚蠢的鄰居,”彼得抱怨道,“他們告訴我爸爸我老是橫穿他們的草坪。該死的告密者。”
我點點頭。
“現在,要到朋友家去的話我得繞著街區走。”彼得盯著鄰居的院子,“我一定要修理他們。”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我們可以破壞他們的草坪。把垃圾扔得到處都是,然后用金屬爪挖草坪。”
彼得坐直了身體,“是啊,我們可以這樣做。”旋即又靠回臺階上。“但我可不想受到責備。”
“能責備誰呢?”我傻笑著問道。“是狗干的。”我們開始行動,像一群野狗般撕毀了那個草坪,從未被人發現。
但周末我穿著網球鞋去教堂時,我真的被抓了現行。爸爸對我大吼大叫。我跑出教堂,他緊跟在我身后。終于,他把我堵到加油站和一片鐵絲網中間。我爸爸脾氣急躁。事實上,他家族里的人都以壞脾氣出名。最近,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項研究發現,在一些患有自閉癥的兒童的家庭中,有一種遺傳性狀的模式。正如藍眼睛是遺傳的隱性性狀,自閉癥的某些特征,比如發脾氣,可能世代相傳。在很小(屬于正常)的程度上,我爸爸和我有同樣的特征,比如焦躁以及全神貫注于一個主題的傾向,如共有基金或計劃旅行的細節等。
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脾氣。方法很簡單。我決不放大自己的脾氣。不與人爭論。只是轉身,離開那個棘手的場合。我從不發脾氣。我目睹過壞脾氣使財產損失,讓友誼終結,令家庭破裂。初中時,我的脾氣給我惹了大麻煩。
[1] 原文如是——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