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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別研究

全球政治經濟體系中的美國霸權危機
——從新葛蘭西學派的角度分析(1)

鐘振明

在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國際政治經濟學通常被認為長于對國際政治經濟體系及霸權興衰問題的研究。長期以來,主流的國際政治經濟學說,特別是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掌握著研究這些問題的話語權。不過,一種肇始于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安東尼·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學說——新葛蘭西學派的影響正日益受到國內學界的重視。新葛蘭西學派對于國際政治經濟體系和霸權問題的分析對于我們分析戰后美國霸權的興衰具有重要意義。本文將首先梳理西方主流國際政治經濟學(包括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關于霸權問題的基本觀點,在此基礎上闡述新葛蘭西學派的學者所提到的“歷史結構”“文化領導權”和“制度性權力”等理念,然后結合戰后美國霸權的興衰變遷狀況,分析新葛蘭西學派對于解讀霸權興衰問題的作用,并揭示其學理意義。

一、關于霸權問題的討論:主流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觀點

在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國際政治經濟學由于其針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際體系中出現的一系列新問題進行解釋,特別是對國際貨幣、國際貿易、跨國投資以及國際秩序等問題的關注和解釋,而成為理解全球政治經濟體系的關鍵性理論。由于美國霸權在同一時期的興衰變動,國際政治經濟學因此也一直成為理解美國霸權興衰問題的主要理論。受到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三種理論模式研究的影響,在當時的背景下,西方國際政治經濟學存在著三種研究傳統特征的主流國際政治經濟學,即現實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自由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2)

在上述三種類型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中,現實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發展起兩種重要的理論派別,一是霸權穩定論,二是新重商主義。以羅伯特·吉爾平(Robert Gilpin)為代表的霸權穩定論者認為,一種開放的國際經濟體系的穩定對于世界經濟的發展十分有利,而霸權的存在會帶來世界政治經濟的穩定,因為霸權國愿意為開放的國際經濟體系提供必要的公共物品。但是,由于霸權國需要承擔提供開放的貿易制度、穩定的貨幣體系以及國際安全等公共物品,其付出每種公共物品的邊際成本不斷增加而邊際收益卻有不斷減少的趨勢,加上體系中的其他國家“免費搭車”及新興國家的崛起,霸權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相對優勢地位必將不斷下降,導致霸權的衰落,而霸權喪失則將會讓開放而穩定的國際經濟體系難以為繼,從而導致世界政治經濟的不穩定。因此,為了維持現存較為穩定的國際政治經濟體系,需要通過減少霸權國提供公共物品的義務承擔,增加其他國家尤其是新興國家的國際義務,甚至通過打壓和遏制新興國家崛起等方式來延緩霸權的衰落。(3)新重商主義是在研究國際政治和國際經濟互動關系時秉承了現實主義基本研究方法的一種。它繼承了古典重商主義的傳統,同時堅持現實主義對國家中心和國際政治關系的強調,所以往往被稱為“國家主義理論”。新重商主義認為,民族國家在全球經濟體系中依然居于主導地位,全球經濟管理需要強大的領導和經濟大國的合作,尤其是霸權國領導下的各經濟大國的合作。新重商主義強調國際政治與國際經濟的相互作用,認為國際政治的穩定是全球經濟穩定的決定性因素,認為沒有強大的政治基礎的支持,管理世界經濟的國際規則是不可能行之有效的。冷戰結束后,全球政治經濟體系面臨嚴重危機,一方面是作為經濟霸主的美國領導世界經濟的客觀實力和主觀意愿都在下降,另一方面是長期在世界政治和經濟體系中發揮作用的許多國際規則和機制正由于缺乏大國(尤其是霸權國)的支持而令其影響力不斷走向式微。新重商主義主張,作為霸權國的美國應當與盟國一起捍衛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經濟秩序,同時美國也要繼續通過各種手段維持其經濟和軍事實力,必要時可以通過削弱新崛起大國的實力來維持其霸權。

自由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發展起兩種具有重要影響的理論派別,分別是相互依賴理論和國際制度理論。相互依賴理論認為,在開放的國際經濟體系下,各國之間形成經濟相互依賴的關系將有助于促進國際和平與安全。為此,各國之間應該在開放的國際經濟體系下,不斷深化彼此之間的經濟相互依賴關系,通過國際經濟領域共同獲取絕對收益來增加共同利益基礎,提升由于采取對抗和武力的方式解決國際紛爭時可能付出的代價,從而促進國際安全。以羅伯特·基歐漢(Robert Keohane)為代表的國際制度論者研究了“霸權之后”如何維持世界政治經濟體系穩定的問題。基歐漢認為不能以現實主義認定的利益與權力來定義合作,霸權的存在雖然有助于國際合作的出現,但是,霸權并非國際合作的必要條件。再說,在國際間創設一系列的國際機制之后,合作就未必需要霸權的存在也能達成。國際制度論者指出,雖然霸權的衰落是難以避免的趨勢,但原先對于霸權國有利的國際政治經濟體系和秩序是可以延續下去的,其主要途徑是霸權國要未雨綢繆,創設有助于現存國際體系和秩序延續的各種國際制度,并在霸權衰落的背景下努力地通過主要國家之間的合作來讓國際制度繼續維持下去。(4)

馬克思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傳統,并形成了兩大理論,即依附論和世界體系論。依附論建立在中心國家對外圍國家的剝削的概念之上,它從思想方法和理論淵源上吸取了馬克思主義的手法,特別是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主義經濟問題的分析。依附論認為在世界經濟領域中,存在著中心—外圍層次,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構成世界經濟的中心,發展中國家處于世界經濟的外圍,受著發達國家的剝削與控制。雖然外圍國家對中心國家的依附可以因為初期的生產和雇傭利潤而在短期內發展,但長遠來看,它們持續依賴中心地區市場的生產以及在技術、資本和生產要素輸入方面對中心地區的經常性依賴,將導致國內經濟結構的畸形化,最終陷入在世界經濟體系中日益被邊緣化的窘境。在依附論者看來,以世界經濟霸主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長期通過它們在生產、技術、資本和市場等方面占據的優勢,對廣大發展中國家進行剝削和控制,并在“中心—外圍”機制的作用下在世界經濟領域造成富國越富、窮國越窮的不平衡格局。世界體系論則從馬克思那里繼承了有關資本積累的政治經濟學和階級分析法,又借用了依附論的中心—邊緣模型和外因論分析。該理論認為,15世紀末16世紀初,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開始以西北歐為中心,形成“世界性經濟體系”,即“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在勞動分工和資本積累的作用下,出現了世界經濟中心區的強國和世界經濟邊緣區的弱國,強國之間相互競爭便形成了歷史上的霸權國家。從16世紀到20世紀,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先后出現了三個霸權國家:16世紀中葉的荷蘭,17、18世紀的英國和20世紀中葉的美國。世界體系論的提出者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認為,在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中,存在著中心—半外圍—外圍三類地區的等級結構。世界體系論對于世界結構的變動予以特別的關注,認為舊的霸權體制因技術擴散、產業空心化和發展模式被模仿而導致發出衰落的信號;在世界結構交替時期,出現了霸權衰落和大國多極化競爭的格局。新的大國興起,主要發生在這個時期,因此,大國總是在反霸權的斗爭中興起,霸權國家也總是竭力扼殺新大國的崛起。

二、關于霸權問題的討論:新葛蘭西學派的觀點

新葛蘭西學派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以來西方一些把歐洲馬克思主義先驅——安東尼·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理論用于國際關系和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學者。葛蘭西是1921年成立的意大利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意大利法西斯分子墨索里尼奪取政權后,葛蘭西被投入監獄,并于1937年在獄中被折磨至死。葛蘭西在獄中對經典馬克思主義進行了反思。在他去世后得到出版的?獄中札記?一書中,葛蘭西用一種開放的、與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不同的方法論分析了意大利的社會形態,分析了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問題,提出了社會統治階級的“文化領導權”等觀點。此后,西方一些學者按照葛蘭西對意大利社會結構的分析,創造了一系列概念,提出了自己的國際政治經濟學觀點。

葛蘭西政治思想在以下幾個方面修正了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觀點。第一,他對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問題進行了再闡述。葛蘭西反對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起直接決定作用的觀點,他運用思想對歷史的影響和個人意志的推動作用等觀念來重構歷史唯物主義的原理,指出不論是暴力或是資本主義的邏輯,都不能解釋附屬階級在生產過程強調理性和文化的影響。他否認經濟力量對實現階級統治的基礎性作用,認為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是一種辯證的相互作用關系。第二,葛蘭西分析了意識形態和社會領導權(Social Hegemony)的問題。葛蘭西認為,在資本主義國家中,資產階級要想實現自身的發展,就不僅要透過生產力的發展,更要透過在意識形態競爭中獲得領導權,而國家作為階級統治的工具也必須是一個意識形態的直接參與者。他認為,如果沒有意識形態領域的權力控制,資產階級就會求助于國家的強制性權力來充當它的主要統治工具。在其他情況下,則強制性權力的地位將退居幕后,只作為執行和威脅的一種環境,而不必直接訴諸于強制的手法。第三,葛蘭西分析認為,在任何國家中,革命黨的任務就是要奪取國家的領導權,但奪取國家領導權的形式不限于列寧強調的革命和暴力等積極形式,它應該還包括消極形式,即通過緩慢地改變民眾的思想觀念來實現。他明確地提出了“文化領導權”(Cultural Hegemony)的概念,認為一個社會政治集團獲得政治領導權意味著這個集團能夠成功地說服整個社會接受該集團的道德、政治和文化價值觀,一個成功的統治階級甚至必須在取得政治權力之前就在精神和道義上取得領導權。

葛蘭西在分析意大利社會政治結構時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及其得出的研究結論在政治科學領域引起了很大反響,同時也啟發了西方一些研究國際關系理論的學者,并逐漸形成一種名為“新葛蘭西學派”的新思潮。新葛蘭西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有羅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弗雷德·蓋爾(Fred Gale)、斯蒂芬·基爾(Stephen Gill)、吉萬尼·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等。盡管葛蘭西本人很少提到國際層面的問題,但葛蘭西也認為,國際關系是追隨國內關系的,并且認為任何存在于國內社會結構的創新,都可能通過技術、貿易和軍事等領域運用于國際關系。新葛蘭西學派的杰出代表羅伯特·考克斯認為,葛蘭西關于國內社會結構的一些分析方法和結論也可以推展和運用到國際關系領域的分析。實際上,新葛蘭西學派不僅在某些方面突破了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論述,而且也批判了西方主流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理論,但又吸收了許多自由主義和現實主義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思想,保留了理性主義研究范式所具有的洞察力。

首先,同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國際政治經濟學以個體主義的角度來分析國際體系有很大不同,新葛蘭西學派以整體的歷史結構的分析方法來研究全球政治和經濟體系。這種整體的歷史結構由三種力量組合而成,分別是物質權力(Material Capabilities)、觀念(Ideas)和制度(Institutions)。物質權力就是動員財富、技術和組織的能力。觀念是指特定社會群體對于諸如行為習慣、規范、道義、世界觀、意識形態等精神要素的共享。制度則是基于權力關系狀況而創設,并且可以用來穩定特定秩序的安排。制度通常都扮演一種維持霸權統治的角色,但制度的維持不僅有賴于霸權的物質力量,更有賴于體系中的各個成員在文化和價值觀念等意識層次達成共識。霸權地位的實現不是單純的物質力量或經濟因素作用的結果,而是物質權力、觀念和制度三者合力作用的產物。

其次,新葛蘭西學派對社會力量、國家形態和世界秩序這三個層次結構的相互作用關系問題進行了深入的分析。新葛蘭西學派一開始的分析對象不是國家或國際關系本身,而是社會力量。例如,十九世紀晚期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勞工力量的崛起和壟斷資產階級的成型要求國家推行經濟民族主義的政策以及帝國主義的政策,從而導致西方列強在世界范圍內激烈爭奪海外市場和原材料基地,并因此造成國際秩序的混亂。新葛蘭西學派認為,對社會力量、國家形態和世界秩序三個層次結構相互作用關系的分析,是理解特定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發生、發展和崩潰的關鍵。(5)按照新葛蘭西學派的理論論述,國內社會集團之間的博弈隨著生產的國際化以及國家對世界秩序和國際體系的卷入而將活動延伸到國際領域,并可能產生出一個跨國的社會集團聯合體。

第三,新葛蘭西學派將葛蘭西關于“文化領導權”的概念應用于國際政治經濟體系中的霸權興衰分析。Hegemony一詞通常被翻譯為“霸權”,給人一種武力威壓和蠻不講理的意味;但在論及葛蘭西的Cultural Hegemony的詞義時,更應該被理解為“領導權”的意思。葛蘭西所說的“文化領導權”(Cultural Hegemony)指的是統治階級通過爭取到主要的社會集團的同意而實現在精神和道義上的領導,其本義并無暴力和壓制的意思。新葛蘭西學派借用了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的概念,用來解釋國際關系層面相關的霸權國通過獲得國際社會對霸權國本身在精神和道義上的擁護、認可和贊賞的狀態。新葛蘭西學派從無形的意識形態層面去理解為何非霸權國家愿意接受霸權國家的領導這個議題,認為霸權國家對非霸權國家進行思想上的影響、控制或是“洗腦”,讓非霸權國家誤認為霸權國的存在或其所作所為,并不單純有利于霸權國本身,而是同時有利于其他國家。

第四,新葛蘭西學派借用了葛蘭西關于國內層次的“霸權”(Hegemony)和“反霸”(Counter-hegemony)互相轉換的辯證觀點,并將之運用到國際關系領域的分析。葛蘭西認為,國內層次上所說的統治階級對附屬階級所建立的“霸權”(或“領導權”)也不是一種固定不變的狀態。國內附屬階級建立反霸力量的關鍵步驟是要在霸權統治下慢慢地產生階級的覺悟(Consciousness),并透過國內市民社會的政治結構(如媒體、學校、教堂等)對所有階級進行洗腦,讓他們相信新的霸權的出現也是為了所有人的利益而不是特定階層的利益。霸權實際上是在不停地維持著一種動態的平衡關系,直到“反霸”的力量大到足以建立新的霸權并推翻舊有的霸權為止。新葛蘭西學派秉承了這種辯證的思想,他們比主流國際政治經濟學者更加重視變革的過程,并側重分析了近代霸權變革的歷史。例如,新葛蘭西學派分析認為,從19世紀前半期開始,作為世界經濟中心的英國以其海權優勢,迫使其他國家遵守市場運作的規則,包括自由貿易和金本位制的規則。但從19世紀晚期開始,世界各個地區出現了有能力挑戰英國霸權的國家,而歐洲的均勢格局也不斷走向崩解,并導致20世紀上半期發生了兩次世界大戰,自由貿易被保護主義所取代,金本位制被拋棄,世界經濟一度分裂成以英國、美國、法國和日本等若干強國為中心的經濟貨幣集團,全球政治經濟體系出現了從舊霸權消失到新霸權形成的“非霸權”時期。

第五,新葛蘭西學派提出了制度性權力的觀點,并對國際制度維持霸權的功效性問題進行了深入的分析。羅伯特·考克斯曾經比較了英國治下的霸權和美國治下的霸權兩者的差異,認為后者比前者有更多國際制度來協助其推行霸權統治,并監督各國的政策,而不用像當初英國那樣屢屢需要使用霸權國的武力來對外干涉。新葛蘭西學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弗雷德·蓋爾認為,美國以經濟和軍事上的優勢能力,工具性地建構了霸權的世界秩序,而這一秩序建立在經濟自由主義的理念上,透過一系列的國際制度而得以促進并獲得正當性,諸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關貿總協定等國際組織,都是有助于美國霸權實現的國際制度的表現形式。(6)此外,新葛蘭西學派結合前述有關“反霸”的思想,也認為國際制度領域不同理念的摩擦,可能為新霸權帶來契機。

三、美國霸權危機與新葛蘭西學派的分析

新葛蘭西學派的代表人物羅伯特·考克斯從葛蘭西討論國內層次的“霸權”(領導權)理念中發展起了國際關系領域中霸權的概念。需要指出的是,考克斯對國際關系領域中“霸權”含義的理解不同于人們通常所說的支配性國家同其他沒那么強大的國家之間的關系。考克斯認為,現實主義學者往往將“霸權”同“權力支配關系”聯系在一起,但他更愿意將“霸權”定義為一種“關于某種秩序性質的價值觀念和理解的結構”(7)。考克斯認為,一個大國如果只是憑借相對其他國家而擁有的支配地位是不足以創造霸權的;霸權應該建立在同意和輿論一致的基礎上,而不是建立在強制的基礎上。一個霸權秩序的形成是由于霸權國國內占統治地位的社會集團的思想和行為延伸到國際領域,他們占據支配性地位的意識形態進而在國際范圍內獲得認可。

新葛蘭西學派在國際關系領域的研究方法及觀點,對于我們分析國際關系領域的霸權問題,尤其是解釋和理解戰后以來全球政治經濟體系中的美國霸權危機問題有很大的幫助。首先,我們可以運用新葛蘭西學派的觀點來分析二戰后美國霸權地位的獲取的問題。二戰結束后,美國需要確保資本主義政治經濟體系能夠繼續維持下去,同時要確保美國能夠在資本主義世界中居于霸權地位。1947年開始的美蘇冷戰讓美國有機會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的霸主,因為無論是西歐還是日本都認為蘇聯及共產主義運動對它們構成威脅,而鑒于當時西歐和日本尚未從戰爭中恢復,遏制這種威脅只能靠美國的領導才有可能實現。因此,冷戰的爆發為美國實現霸權地位提供了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另一方面,為了促進資本主義貿易和經濟發展,美國的政治精英們創設了一套國際經濟體系的框架,它包括建立以美元為核心的國際貨幣體系——布雷頓森林體系、配合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發展資本主義自由貿易體系的關稅及貿易總協定等。美國還通過實施馬歇爾計劃、道奇計劃等方式支持西歐和日本的經濟恢復,并逐漸將它們納入美國的戰略軌道。在國際政治層面,美國主導設計了全球性的集體安全組織——聯合國。不同于一戰結束后的國際聯盟,聯合國內創設了一個“大國警察機制”——聯合國安理會,其常任理事國擁有否決權。此外,美國在冷戰爆發后又組建了諸如美洲國家組織、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美澳新同盟、美日同盟等一系列的多邊和雙邊的安全組織,來進一步鞏固其在全球秩序中的霸權地位。

通過這些國際制度,美國儼然為西方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資產階級和統治精英們提供了一種經濟和軍事保護。作為回報,這些國家的資產階級和統治精英們則支持戰后初期美國推行的國際戰略和外交政策,并在各自國內成為美國霸權的代理人。通過這一國際政治經濟新體系,美國可以借機遏制社會主義集團,而且在資本主義集團內部產生了一種在思想和意識形態方面的意見一致,同時讓美國能夠在一系列國際制度的基礎上擔當西方霸主的角色。美國在實力基礎上創設的一系列國際制度,使得其國際霸權的地位具有了某種合法性,加強了美國治下的霸權秩序的持續性,還可以贏得資本主義國家大多數國民的意識支持,確立美國在知識和道德上的領導地位。

其次,新葛蘭西學派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霸權衰落的原因和后果。自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的經濟和政治環境有了很大的變化。一方面,由于西歐和日本經濟的快速發展,它們從60年代中期開始成為了美國在經濟上的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這同時意味著美國在全球經濟和貿易中所占據的相對份額急劇下降。另一方面,美國在越南戰場上遇到的慘敗及蘇聯在政治軍事層面上發起的戰略攻勢削弱了美國在政治上的領導權。作為其經濟和政治權力下降的產物,美國創設的布雷頓森林體系也由于美國連年巨額貿易逆差和美元的貶值而難以維持。1965年,法國總統戴高樂率先在美國的西方盟國中決定將美元儲備轉換為黃金,并引起其他許多西方國家央行的效仿,從而因為美國無力以自己國庫中的黃金兌換別國手中持有的美元,而直接導致了1971年尼克松政府決定停止其以官價兌換黃金的義務。此后,由于美元多次貶值,美國的西方盟國從1975年起不再履行通過外匯市場干預來穩定本幣同美元固定匯率的義務,從而導致戰后長期維持的固定匯率機制的終結。美國停兌黃金和無力維持固定匯率關系不僅導致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兩根支柱崩塌,而且也意味著美國無力通過對國際經濟的管理來保護其他西方盟國的利益。

不過,70年代初發生的石油危機及之后發生的石油和美元掛鉤制度一定程度上遲緩了美元霸權跌落的步伐。1973年10月中東戰爭爆發后,阿拉伯產油國將油價在短期內提高了三倍,引發石油危機。但是,這場危機對于嚴重依賴中東石油的日本和歐洲經濟的打擊要比對美國的打擊大得多。這在事實上增加了美國經濟的相對競爭能力。此外,石油危機還帶來了一個更大的影響,那就是美國在1975年同沙特阿拉伯簽訂了一系列秘密協議,在這些所謂“不可動搖的協議”中,沙特同意將美元作為出口石油唯一的定價貨幣。由于沙特是世界最大的石油出口國,因此歐佩克其他成員國也接受了這一協議。這樣,美元與石油掛鉤就成為世界共識,但凡進行石油交易的國家都不得不將美元作為儲備。(8)

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以后,美國正是通過美元壟斷石油等大宗商品的交易媒介地位來延續和鞏固美元的霸權地位。從事石油交易的任何國家和公司都需要儲備美元,這就增加了人們對美國貨幣的需求。當其他國家將閑置的美元用于投資美國發行的各種債券(包括國債和公司債券)時,它們還同時為美國提供了低息貸款。石油美元成為美國在國際金融領域維持霸權地位的新的支柱,而美國卻不用借助其他國家必要的同意了。這標志著美國經濟霸權的根基從原先依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制度及各國對美國霸權的一種同意態度,轉變成美國利用國際金融市場的手段來維持其金融霸權地位。但與此同時,這一霸權根基的轉變缺乏來自其他國家的政治同意。一旦其他區域強國訴諸于加強本地貨幣在石油及大宗商品交易中的結算地位,并因此對美元霸權地位構成挑戰時,美國同其他區域強國的關系必將趨于緊張。

最后,新葛蘭西學派的研究方法和觀點有助于我們理解和解釋美國霸權同歐洲及亞洲的區域主義發展之間的關系。在上世紀70年代美國霸權力量下降的同時,歐洲和亞洲正以區域主義的發展戰略而實現崛起,并因為這種崛起而導致當地的統治精英希冀能夠同美國維持一種更為平等的地位。冷戰結束、蘇聯解體后,美國為其盟國提供所謂“安全保護”的能力和意愿都在不斷下降,這導致其盟國的統治精英追求獨立和平等地位的愿望更為強烈,并由此導致在歐洲和亞洲都建立了一些沒有將美國包含在內的新的國際制度安排。這些制度安排將挑戰美國在全球經濟、政治和社會事務的支配性地位。例如,歐洲聯盟建立和發展歐元區的努力正使得歐元日益成為美元的強有力競爭對手,而其發展共同安全和防務的努力必將削弱美國對歐洲安全事務的控制。作為一種反擊挑戰美國和美元地位的方式,1999年發生的科索沃戰爭和2003年發生的伊拉克戰爭則被普遍解讀為美國繼續控制歐洲及打壓歐元崛起的舉動。在東亞地區,日本、韓國和東盟許多國家也對美國的一些對外政策和意圖開始心存戒心。尤其是在1997年東亞金融危機期間,美國對東亞各國試圖通過區域性合作(如加強東亞區域內貨幣合作)來擺脫危機的做法進行了批評和壓制。更有甚者,西方跨國公司在危機期間忙于低價購買亞洲國家資產,而西方主導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提供援助方面也開出苛刻條件。在新葛蘭西學派學者考克斯看來,亞洲金融危機的經歷鼓勵了亞洲內部通過區域經濟合作來抵御未來危機及美國金融支配權的努力。(9)人們可以預料,通過創設亞洲區域的各類國際制度,未來的亞洲將發展起更強的金融和經濟獨立性。

美國霸權的根基可以建立在其他國家同意的基礎上,也可以建立在強制的基礎上。在失去其歐洲和亞洲盟國支持意愿的新形勢下,美國沒有多少選擇,要么重新定義其霸權為強制性權力并且阻止或延緩其實力的進一步下降,要么承認美國霸權的喪失并且為“非霸權”的世界做好準備。在小布什政府時期,美國在全球大打反恐戰的作為似乎說明,在爭取得到其他國家同意或是通過強制的手段獲得認可之間,美國選擇了后者來擔當其維系霸權的途徑。2003年發生的伊拉克戰爭,是美國第一次在遭受其盟國及俄羅斯和中國等大國普遍反對的情況下,繞過聯合國安理會發動的。回到新葛蘭西學派對霸權問題的觀點,霸權被認為是一種“世界秩序”,在此秩序內,各國政府和人民能夠普遍地接受或默認各類國際制度的運作過程,而這些國際制度的運作要以經濟和軍事上的實力存在作為支撐。顯然,在單邊主義和反恐戰大盛其道的布什政府時代,美國并不愿意費力地尋求某種全球共識,反而是在追求新帝國主義的外交政策目標。因此,布什政府時代的美國無力說服其他國家和人民相信美國在扮演著知識和道義領袖的角色,反而被看作是專注于追求自我私利的、地位不斷跌落中的霸權。

四、霸權興衰研究的新視角及其學理意義

二戰后不久,美國利用其優勢的經濟和軍事實力,借助對蘇聯發起冷戰對抗之機,精心建構了能夠確保美國霸權獲得其他盟國同意的各類國際制度,并在知識和道義層次上獲得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的領導權地位。但是,自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美國物質力量相對下降、歐洲及亞洲區域強國崛起、歐洲和亞洲經濟一體化推進、美國單邊主義外交政策泛起等趨勢的影響下,美國霸權正從原先注重制度和理念的建設轉向越來越依賴于對美國自身私利的成功獵取。從新葛蘭西學派的角度分析,美國霸權根基的轉換源于相對下降中的美國經濟權力,與此同時,西歐、日本、中國、印度等區域強權經濟的崛起不斷地促使美國越來越依賴于強制的手法來延續其霸權地位。

相對于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等主流國際政治經濟學,新葛蘭西學派對于全球政治經濟體系中的霸權興衰問題進行了新的闡述,并體現出重要的理論價值。首先,新葛蘭西學派彌補了主流國際政治經濟學在某些方面的研究缺陷。現實主義、自由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通常以個體主義的角度分析,其中現實主義過于強調國家的經濟和軍事實力對于建立霸權的重要性,不同派別的自由主義則往往單獨強調諸如經濟相互依賴關系、國內政治或者國際制度的作用。馬克思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雖然更偏向于從整體角度分析,但過于強調經濟關系的決定作用。而新葛蘭西學派以整體的歷史結構的分析方法來研究全球政治和經濟體系,將物質權力、理念和制度三種力量整合在一個歷史結構中,既凸顯了其整體的世界觀,也使得該學派在分析全球政治經濟體系變遷中的霸權興衰問題時更具有動態解釋的特點。

其次,新葛蘭西學派的分析是從國內社會集團關系入手,進而將國內層次中出現的“文化領導權”“反霸”“社會集團”“制度性權力”等概念應用于國際層面的分析,相信社會形式、國家形態與世界秩序三者之間存在互相影響的關系,以此來解釋全球政治經濟體系中的霸權興衰現象。新葛蘭西學派秉承了馬克思主義重視國內社會集團之間斗爭的分析方法,將國內和國際兩個看似獨立、實則相通的層次聯系了起來,從而避免了現實主義將國內特性抽象化、簡約化的缺點。

最后,在對全球政治經濟體系變遷及霸權興衰問題的分析過程中,新葛蘭西學派十分注重歷史的分析,尊重歷史的情境因素,認為活躍在國內和國際舞臺的人與事物總是不停地互動著的,歷史情境會影響人類的思維與行為模式,也因此影響歷史的走向。但是,現實主義或自由主義的研究方法往往企圖提供一套普遍性的通則來解釋國際關系。因此在它們的分析過程中,往往提出超越歷史或“去歷史”的見解,不論歷史情境怎樣,也不論世界歷史經歷著何種嬗變,都似乎不至于影響到這些理論的解釋效果。就此而言,對于充滿豐富歷史情境的霸權興衰問題,更重視歷史分析的新葛蘭西學派就能夠在研究和解釋中更體現其歷史性和生動性。


(1) 本文刊發于?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第54-61頁。

(2) Robert Gilpin,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p. 25-64.

(3) 羅伯特·吉爾平:?世界政治中的戰爭與變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0-213頁。

(4) 羅伯特·基歐漢:?霸權之后:世界政治經濟中的合作與紛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5) Robert W. Cox,“Social Forces,States,and World Orders:Beyo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in Robert W. Cox and Timothy J. Sinclair,eds.,Approaches to World Order,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p. 94-113.

(6) Fred Gale,“A neo-Gramsician and Reconstruction of International Regime Theor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Summer 1998,pp. 272-273.

(7) Robert Cox,“Towards a Post-hegemonic Conceptualization of World Order”,in James Rosenau and Ernst-Otto Czempiel eds.,Governance without GovernmentOrde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 140.

(8) David Spiro,The Hidden Hand of American HegemonyPetrodollar Recycling and International Markets,Ithaca,NY,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p. 530.

(9) Robert Cox,“Beyond Empire and Terror: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Order”,New Political E-conomy,Vol.9,No.3,2004,p. 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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