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學家和說教者
- (美)喬治·J.施蒂格勒
- 10457字
- 2021-01-22 15:44:22
2 競爭倫理學:友善的經濟學家[2]
對一種由個人掌握資源配置決策權并決定最終產品的構成和分配的經濟制度,存在著多種叫法:市場制度,企業制度,競爭的、自由放任的,或者按馬克思主義者的說法,壟斷的資本主義。這種制度在過去200年的西方世界中一直是控制經濟生活的主要方式,不過,政府干預的范圍無論在廣度還是在深度上都得到了空前的擴展。
在這一講中,我打算首先討論一下主流派的英國經濟學家對這一制度的看法——他們對企業制度贊同和反對的范圍和內容。對于他們的看法的演變歷程,我只是作簡要地回顧,而把重心置于他們現在對市場的看法。隨后,我將提出的問題是,這些經濟學家從何處獲得倫理思想,以及這些倫理價值觀對他們的研究所產生的影響。
1.迄至1900年:經濟學家在辯論中增加戒備之心
一直到19世紀中葉,企業制度被廣泛接受,是因為人們相信它的優點就是它的效率。私人財產權使沙子變成金子,沒有人抱怨沙子的消失或者抱怨金子的出現。“天賦的自由制度”得到了廣泛地擴展。確實,古典經濟學家指定國家去糾正或增強私人行為,這類公共性的任務可以列舉出許多,但是,它們并不是普遍的或系統性的“規劃”,而只是少量旨在提高社會的經濟效率的“護創膏布”。馬爾薩斯人口論文的一部分就是譴責公平制度,李嘉圖則嘲笑羅伯特·歐文(Robert Owen)的平行四邊形思想。[1]
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對于私人企業的相對優點和各種形式的社會主義充滿著矛盾心理。這種矛盾心理出于三個原因:他具有理解和闡述幾乎任何觀點的古怪傾向;受經濟思想史中的“和稀泥”人物的影響;以及他指出的私人企業存在著的令人驚奇并且荒謬的缺陷。他聲稱大約90%的勞動力的報酬至多是松散地與他們的努力和成績掛鉤——確實如此松散,以致他對此表示了憤慨,“勞動力的產出與勞動力的比率應該以與我們現在所看到幾乎相反的比率進行分配。”[2]他覺得可以肯定,一個競爭性市場無法實現工作時間的縮短,即使所有的勞動力都有這樣的愿望。[3]人們常說只有大智者才會犯大錯。穆勒正應了此話。
然而,盡管穆勒用明確的和含蓄的方法闡明,政治經濟學并不意味著自由放任,但是,他還是創立了一條很快被廣泛仿效的慣例。在列舉了支持自由放任的若干理由之后——主要基于對個人自由和發展的愿望,也基于效率——穆勒歸納道:“很少有人會為這些理由是否充足而爭論不休,要那些建議而不是抵抗政府干預的人從所有例子中舉出一個強有力的例子,從而增加他們的負擔。‘自由放任’,簡言之,應該是一般的慣例:除去某些大好事的要求之外,任何違背這一慣例的作法肯定都是惡行。”[4]否認自由放任的理論性而把它暫且稱作是一般準則的做法,很快成為經濟學家的既定教義,而且保留至今(后面我將提出爭議)。不久,開恩斯(J.E.Cairnes)、杰文斯、西奇威克(H.Sidgwick)、馬歇爾和凱恩斯(J.N.Keynes)都承認了這一傳統。[5]壟斷、外部性、信息不通以及其他與自由放任相悖的理由累積起來,但卻只是作為一般準則的個別例外。
這種使純科學沉默而由深沉的假設支持自由放任的折衷方法,令我比大多數經濟學家更感到困惑。一種科學能夠在自愿擔負的界限內用一般術語解釋現象行為,從這一意義上說這種科學是成功的。舉例來說,科學應該能夠告訴我們最低工資法對就業和全體工人的報酬的影響,價格變動對消費者的影響,等等。具體地說,標準的分析預測出,最低工資法會減少能力最差的工人的收入,并大致地減少社會的收入,從而產生其他各種影響。
有人會說,因為經濟學家的分析框架所造成的限制,理論未必導致明確反對最低工資法:比如,勞動力市場上的買方壟斷,或者工人的無知產生了無效率的市場結果。但是,經濟學家應該分析(比如)在最低工資法條件下和存在買方壟斷的自由放任條件下產生的影響,分析出一個明確的結果抑或沒有結果。無論哪種情形,都不致形成什么“假設”。
換言之,理論也可由于經濟學范疇之外的理由而被看作是沒有定論的;具體地說,理論沒有認識到的社會價值可能否定其結論。[6]比如,最低工資法可能實現人們所希望達到的收入再分配(或某項其他社會價值)。于是,最低工資法明顯的得益者是最低工資線以上的工人,確實這正是勞聯—產聯支持這一法律的原因。或者說,在高工資領域的工人可以不受低工資領域工人的競爭,從而維系人口分布目標。
很好,這些或其他理由足以解釋人所周知的最低工資法為社會所接受并得以延續的原因。那么,難道這不是對在最低工資法研究中得出這些結論的經濟理論的正當要求嗎?對社會有重要意義的全部影響為什么不應該對經濟學家也同樣重要呢?除非我們乞靈于理性探索范疇之外的影響——比如,這項法律沒有其他識別標準而只有利于那些信仰真正上帝的人——否則,同時生存于經濟現象的純科學與一套有關慣例的非派生假設之間,是不容易的。當然,可以以科學分工為由來忽視效率以外的價值,即使沒有其他科學會去研究這個被忽視的部分。但是,人們至少會對這種假設來自何方提出疑問。
我猜想這些問題的答案是,經濟學家也許是含蓄地默認,其他可能壓倒效率假設的價值通常是脆弱的或矛盾的,或者只是加強了在研究各種影響基礎上所作出的結論。我不打算與這種正在流行的哲理進行爭論:不管如何充分地解釋我們擁有最低工資法的原因——這是我們應該拓寬的一項研究,我預計我們經濟學家不會喜歡這個法律。但是,不應該把流行的哲理炫耀成科學。
2.邊際生產率倫理學
經濟學家們醉心于對企業制度進行公開的、無條件的贊美,到了19世紀末,這種贊美遭到一次很大的中斷,這發生在人們發現并普遍采用了邊際生產率理論的時候。
邊際生產率理論認為,在競爭性均衡中,各個生產要素得到的補償率等于使用生產要素的企業邊際的或增加的貢獻價值。假如生產要素是一個勞動力,他在一個服務行業工作,沒有什么資本設備,這樣,在均衡點他的工資就等于他的服務給企業所增加的營業收入額。假如像通常那樣,所有生產要素都是相互結合的,于是,邊際產品就可能表現為更多一些的莊稼,更可靠的機器,或者其他某種可以銷售的物品。
假如你向一個外行人宣稱,某個人的工資就是他的邊際產品,在對邊際產品的含義也許解釋得比我還清楚以后,又加上一句“這難道不令人憤慨嗎?”我預計這個外行人會對你的評論感到驚訝。在邊際生產率理論的奠基者和傳播者中間,確實有若干經濟學家精確地指出一個人的邊際產品價值恰好等于他的報酬率。
這種觀點最著名的倡導者是約翰·貝茨·克拉克(John Bates Clark)。在他的巨著《財富的分配》(1899)中,他指出:
哈佛大學的卡弗(T.N.Carver)也是一位生產率倫理的代表人物:
我沒有努力探索到底有多少經濟學家參加了這一對競爭的倫理性辯護。我相信許多經濟學家是這樣做的,他們通常并不是明確地公開表態,而是含蓄而又貼切地把邊際生產率看作是報酬的依據。例如,庇古為剝削性的工資選擇的定義就是:低于工人的邊際產品價值的工資。[9]
這種觀點通常被稱作為“樸素的生產率倫理”,其中的形容詞不是為了表示它區別于其他更高級的倫理學體系,而是表達了經濟學家的不滿。對這種不滿的經典表述見諸于弗蘭克·奈特著名的論文“競爭倫理”(1923年)。[10]他對競爭性制度的公平性提出四點異議:
許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讀到這篇論文之時,我正在奈特教授指導下撰寫學位論文,你們不用奇怪,當時我認為他的論文是關于“生產率倫理”的最終性駁論。當我在大約一年前重讀這篇論文時,我為我的推論感到震驚。奈特作出了一系列最徹底、最自信的經驗判斷(諸如上述第一、三條異議),但是他卻找不到一點點支持這些判斷的證據。進而言之,如他的第二條異議,現實世界的市場并非完全競爭,就他特指的含義來說還比較中肯:人們可以定義出一條完善的標準去判斷不完善的行為,任何經濟制度下的現實行為用任何普遍標準來衡量肯定都是不完善的。奈特一直提到在任何“可接受的道德體系”下反對競爭性結果,但是他從未告訴我們這種體系中到底包含什么道德內容。他自己獨特的判斷似乎并不強求于人,正如他有時所說的“沒有人會為一瓶陳年葡萄酒的道德價值是否與一桶面粉相等而爭論不休”。親愛的奈特教授,請原諒背叛你的學生,但是我確實好爭論,假如這是釀制葡萄酒的大好時光的話。
我還要簡單地說一下可接受的倫理的地位,但是現在我只想指出,關于收入分配的生產率倫理,其感召力不僅獲得了來自公眾的廣泛支持,而且還得到那些不在乎言語而注意感情的經濟學家的支持。秘密的公民投票無法計算出倫理價值,但是,生產率倫理學確實受到普遍的支持。甚至馬克思也像庇古一樣把剩余價值看作是工人的產品超出其工資的那部分。在技術與努力之外所得到的報酬——在奈特的例子中,有胡須的婦女獲得馬戲團的好職位,僅僅就是因為她們沒有刮胡子——并不足以否定生產率倫理學。
3.經濟學家的倫理學
我盡可能推遲了對這一問題的討論:經濟學家從哪里得到倫理體系?我的回答是:他們在任何地方都能得到。
可被廣泛接受的哲學體系一向是非經常的來源。經濟學說史中最重要的哲學體系是功利主義,邊沁那個圈子里的人、西奇威克、馬歇爾、庇古,乃至埃奇沃思都深受這種思想的影響。我已經提到過埃奇沃思的《數理心理學》,這本書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對早先的專題文章《倫理學的新舊方法》的再創造。埃奇沃思鄭重地論述了功利主義倫理思想:
埃奇沃思的微積分和西奇威克的《倫理學方法》代表了新古典經濟學中功利主義倫理思想的高峰。
直接運用功利主義倫理學的主要障礙在于,它需要其他信息,尤其需要有關不同的人生產效用時的效率的信息,但人們承認沒有客觀依據來衡量這種效率。埃奇沃思有可能被引向認為,貴族統治的社會可能是最好的社會。
即使比較效用的困難得以克服,而且是被意見一致所全面克服,而不是被爭論或證據所克服,那么,系統的倫理學則會導致令人窘迫的結果。讓我來舉例解釋這個問題。
當人們要描繪一種一般的倫理體系的應用程度時,人們會遇到類似于馬歇爾所遇到過的那些問題。馬歇爾在題為“正常需求和正常供給變動的理論同最大限度滿足原理的關系”的一個章節中,考察了良好的貨物稅的特性。[15]根據功利主義理論,馬歇爾指出,對必需品而不是對奢侈品征稅更合人意,因為必需品的需求彈性較小,所以貨物稅使消費者效用(消費者剩余)的損失有所減少。[16]當然,由于累退稅忽視了納稅能力,因此,馬歇爾反對這種建議。
需要指出的是,假如馬歇爾恰當地衡量出窮人的邊際收入效用高于富人,那么,他就可能不會感到窘迫。這是有可能的,雖然他為此會對奢侈品稅和必需品稅的效用大小進行比較。但不管怎么樣,很快還會出現其他令人窘迫的問題,比如,功利主義的目標意味著世界范圍的收入再分配。
包羅萬象的倫理體系面臨的困難是:它們得出的結論并不為社會所歡迎,從而也不為經濟學家所歡迎。雖然我沒有進行大量的核實,但是我相信,倫理體系與普遍的社會價值觀的抵觸,使得經濟學家不再糾纏于倫理體系。如果情況確實如此,那就更有理由接受社會的價值觀念,而不管其包含什么矛盾。
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曾經提出過走出這一死胡同的方法——即引申出一般的倫理價值,既具有歸納性又能夠協調地應用。他的設想如下所述。選擇一套可信的判斷標準,讓它們來確定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無數變化多樣的具體矛盾。在假設它們已經作出判斷的條件下,要尋求一種解釋或一種原理來正確地預測出這些判斷的折衷點,并稱這種原理為倫理原理。通過這一程序,任何隱含于可信的判斷之后的倫理原理都會重新亮相。人們也許會抱怨這種程序具有自命清高的性質,當然根本性的問題在于,是否能夠發現存在著什么原理。[17]羅爾斯后來提出了經過修正的功利主義正義理論,頗有影響,但不是在歸納的基礎上,這表明他也認識到歸納性的倫理學很難系統化,可能也難以為人們所接受。[18]
如果與我們認識的一樣,經濟學家一直滿足于把他們的目標建立在知識階層的主導思想基礎上,那么,這與他們簡單地吸取其中隱含的倫理價值的觀點是兩碼事,在后一種情形里,他們接受多數人的觀點,或者與知識階層所持觀點的變化速度相一致,來宣傳他們自己的思想。他們自己的學科擁有自身的影響力。
其他社會科學領域的人常常談及,事實上我應該說是抱怨,理性決策的邏輯對經濟學家所產生的特殊魅力。這種邏輯的有趣之處在于:它能回答如此大量而又不同的問題,這些回答對于經濟學家常常是合理的,而同時對于其他人卻是荒謬的。經濟學家表現出來的樂觀并沒有減弱這種邏輯的矛盾程度。在突然發生糧荒時,富人買進糧食然后半價售給窮人而窮人并沒有得到幫助,朗菲爾德(M.Longfield)在論證這一點時一定是非常喜悅。宗教界讀斯密的著作的人要是知道對正牧師培訓的豐厚津貼只會導致副牧師收入的降低,一定會感到非常煩惱。甚至一些經濟學家對貝克爾的“病羊定理”也感到憤慨,這一定理證明了,對一個自私者施以利他主義的教育會迫使他變成一名無私者。
經濟學的邏輯集中于個人的效用最大化行為上。在人類行為的所有角落都可以看到這種行為——我剛剛提到的同事,加里·貝克爾,他在諸如犯罪、結婚與離婚、生育以及利他主義行為等領域進行了分析并取得了驚人的結果——但是經濟理論集中應用于看得見的市場上。私利的力量以及它在復雜的決策領域里幾乎難以置信的精細微妙,促使經濟學家力圖尋找明確的或隱含的價格在解決許多社會問題時所發揮的巨大作用。
結果,當一個時期內對競爭性市場的資源配置和收入分配的依賴性迅速而普遍地消失時,經濟學家非但沒有領導潮流,反而遠遠地落在潮流之后。他們固執地試圖利用價格來減除污染、配給能源,或者促進治安狀況。對目前一些經濟領域實行的放松管制的溫和政策,他們總是最積極的支持者。
經濟學家對市場的這種傾向性是出于專業訓練,還是出于對一種大致(但不完全)獨立于所追求的目標的、可以被證明是有效的資源配置機制的喜愛,抑或出于經濟活動的市場組織中的倫理價值觀,這要由一位比我更高明的人來判斷。但是,最后一個因素,即自愿交換中的道德吸引力,在我們的態度中至少發揮了某種作用,對此作用我可舉一例子說明。
市場交易是自愿性的和重復性的。這些特征很少見諸政治交易或軍事交易,當然宗教交易中也許完全沒有。因為市場交易具有自愿性,所以它們必然惠及一方但并不損害另一方。因為市場交易具有重復性,所以它們(通常)使得欺詐和毀約行為無利可圖。公正負責的名譽是一種商業資產——在企業資產負債表中,它可以稱作商譽。
理性的行為并不妨礙養成節約決策成本的習慣。馬歇爾認為其中一個習慣就是誠實:“現在欺詐的機會的確是比過去多了;但也沒有理由認為,人們比過去會更多地利用這種機會。相反地,近代的貿易方法一方面包含信任他人的習慣,另一方面包含抵抗欺詐行為的引誘的力量,這兩點在落后民族之中是不存在的。”[19]對這一觀點措詞更強硬、時間更早的闡發者是斯密:
我不知道實際上參與經濟交易的人是否在行為上比那些參與外交交易或原始的物物交換的人更誠實,我有理由相信馬歇爾和斯密在寫那幾段話的時候也不知曉這一點,不管他們后來是否知曉。但是我堅信他們乃至大多數現代的經濟學家都接受了他們關于商業道德的立場要旨。
這一信念并非基于對觀點的某種投票表決,而是基于我們日常的習慣。現代經濟學家幾乎永恒地要求交易中不存在欺詐或強制行為。這一要求部分是由如同預算方程式那樣的數學形式表達出來的,各個經濟單位所收到的價值量必須等于所付出的價值量。因而,交易幾乎就可定義為是非強制性交易,沒有人會在進行交易之后變得更糟。
沒有什么內在的理由讓我們作出這種假設,倒有兩條不錯的理由讓我們不作出這一假設。經濟學應考慮欺詐和強制行為的第一條理由是,這些行為也許無法與誠實的交易區分開來。比如每天晚上我從一座公園抄近路回家,并且平均一周一次我的褲子被人搶走——我知道不能帶錢。這樣,每天我付出一條褲子的1/5作為買路錢從而走了近路,這難道不是自愿性交易嗎?再比如,我向你出售一塊土地,你誤認為這塊地底下有油田,而我知道真相。難道我是在欺詐嗎?如果是這樣,那么修改一下條件,你知道那里有油,而我不知道,顯然,我們可以發現一半的人是不承認這是欺詐行為的。
第二,即使從社會角度看欺詐和強制行為都是確鑿無疑的,也沒有理由認為普通的經濟分析不能應用。欺詐性證券的供應數量恰好在包括銷售成本的邊際成本等于邊際收入這一點上。人們不期望犯罪者的收入會超過他們在合法職業中可能獲得的收入,因為干一件事所付出的代價都要得到恰當的補償。經濟學的普通命題適用于犯罪行為。
總而言之,我們經濟學家習慣于排除欺詐和強制行為,因為我們認為,在企業經濟社會的普通經濟交易中,欺詐和強制行為在實證上并不是有顯著作用的因素。
雖然,經濟學家與知識階層的其他人相比對私人企業制度表現了更大的熱情,但是,這并不是說,流行的社會觀念對技術性的經濟研究沒有影響。現代經濟理論對壟斷問題十分重視,在浩如煙海的對產業組織的研究文獻中,實際上壟斷問題占了首位。關于壟斷多么重要的證據微不足道,但是,關于壟斷對經濟運行影響甚微的證據卻很多很多。我是慢慢才傾向于熊彼特(Schumpeter)的觀點的。他認為壟斷在經濟文獻中的顯要地位是由于一般社會觀念影響的緣故。[21]
4.倫理學是什么?
我剛才已經說過,經濟學家認為經濟交易通常是在公正負責的高水平上進行的,因為在重復的交易中行為端正涉及到交易各方的利益。可見誠實是值得的。
不同意這一觀點的,我們可以舉出理查德·惠特利(Richard Whately)大主教,他既是一位邏輯學家和神學家,又多少是一位經濟學家。主教大人說,按誠為上原則行事的人是不誠實的人。[22]他沒有進一步闡發,但含義相當清晰:因有利而誠實行事的人很顯然就是一個非道德性的計算者;只有在遵循正確行為原理時不考慮行為對自身后果的人才是誠實的人。
如果社會上人人都胸懷使社會效用最大化的功利主義目標,大概所有的人都會誠實地做人,因為預防欺詐和懲戒惡行對于社會來說就是一筆巨額的無謂損失。假如只有一個人不心存這一倫理,他的不誠實行為很可能給他帶來好處——社會在對他或她采取預防措施時確實要付出代價。所以,人們或許可以得出結論,誠實是整體社會的功利主義倫理,盡管誠實不給個人帶來好處(不是功利主義)。
人們是否持有影響他們行為但獨立于他們自身的長遠效用最大化行為進而與此相沖突的倫理信念呢?這個問題說不太清,如果我們假設個人效用函數中存在無限的利他主義,那我們等于回歸到了社會功利主義。如果不是回避這一結果,而是持在實證上難以攻破的一個論點,我應該指出,在家庭內部和親朋好友之間,利他主義是強烈的,但它隨社會關系的疏遠而遞減——亞當·斯密早在《道德情操論》中就持這一立場。[23]這一解釋并沒有最終回答人們是否按照倫理原則行事這一問題。實際上它是消除了這樣一種簡單的回答,“當然,他們施舍博愛。”
是否存在有效的倫理價值觀,這當然是一個實證性的問題,從原則上說應該直接訴諸于試驗。我回想起曾經有過一項實驗,將裝入一些現金的信封貼上郵票,寫上地址,但不封口,把它們扔到大街上,然后記錄信封是否寄到了指定的收信人手里。我依稀記得許多信封寄到了作為最終收信人的一家慈善團體那里,但是大多數現金都被拾遺者侵吞了。
人們可以對這種類型的試驗提出異議,我記得有過這種爭議,因為這一試驗并沒有說明拾遺者是怎么做的:也許有人拾到信封后去找教士做禮拜,也許有人去為賽馬下賭注,二者大相徑庭。然而,這仍然是一個有趣的探索題目,它更適合于作為現今哲學博士的論文題目,而不是新聞記者報道的對象。
讓我來預測一下,當人們的私利與人們普遍聲稱所忠誠的倫理價值觀相沖突時,對人們的行為進行系統的綜合性的測試會得出的結果。許多時候,實際上是大多數時候,私利理論(正如我對斯密學派所作的解釋)會獲勝。考慮到行為者的社會特征,在一些不容忽視或許并非偶然的情形中,私利假想會失敗——至少對私利沒有高深莫測的解釋。
我預測這一結果的理由是,經濟學家不僅在形形色色的經濟現象領域之內,而且在對婚姻、贍養、犯罪、宗教乃至其他社會行為的觀察中,都可以發現這是俯拾皆是的結果。我們相信人是追求效用極大化的動物——同鴿子和老鼠沒有多大差別——至今為止我們沒有看到對人們乞靈于其他行為目標的生活片斷加以剖析時能得到什么新的信息。事實上,我應該指出,我剛才提出的測試并沒有多大意義,因為大多數倫理價值觀并沒有與個人的效用極大化行為相沖突。
在我的最后一講中,我還將探索這一充滿危險的思想觀點。
注釋
[1]那些比較熟悉歐幾里得的平行四邊形的人必須知道,歐文設想了由500到2 000人的社區組成的一個烏托邦,社區建立在“由大廣場或平行四邊形形式構成的”村落里,具有平衡的農業和制造業經濟,“其中保持著充分完全的平等”;參見“Constitution, Law:and Regulations of a Community”,in A New View of Society,1st American ed.(New York:Bliss and White,1825),pp.162—163。
[2]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65),I, p.207.
[3]同上書,第2卷,第956—957頁。
[4]同上書,第2卷,第944—945頁。第5卷第11章充分提供了有關論點。
[5]J.E.Cairnes,“Political Economy and Laissez-Faire”,in Essays in Political Economy(London:Macmillan,1873):“經濟科學與我們現存的工業制度之間的聯系沒有超過機械科學與現存的鐵路制度之間的聯系”(第257頁)。W.S.Jevons, The State in Relation to Labour(London:Macmillan,1882);H.Sidgwick,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3rd ed.(London:Macmillan,1901),bk.III, ch.II;A.Marchall,“Social Possibilities of Economic Chival-ry”,in Menorials of Alfred Marchall, ed.A.C.Pigou(London:Macmillan,1925);J.N.Keynes, Scope and Method of Political Economy,4th ed.(Lon-don:Macmillan,1930),ch.II.
[6]在穆勒的觀點中,強制的自由是使自由放任假設合理的主要價值;《原理》第5卷第11章是《論自由》的一個前言。
[7](New York:Macmillan Co.,1899),pp.4—5.
[8]Essay in Social Justic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5),p.201.
[9]The Economics of Welfare,2nd ed.(London:Macmillam,1924),p.754.
[10]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重印于The Ethics of Competie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6)。
[11]“……社會秩序大致形成而且滿足了其成員的要求,自然的結果(是)應該用倫理而不應用它所產生的要求來評判社會……”(同上書,第51頁)。
[12]因而,“在現實生活條件下,以‘自由放任’政策為基礎的社會秩序不可能證明出辯護性經濟學的人所周知的倫理結論是正確的”(同上書,第49頁)。
[13]“個人或物質生產力的所有權建立在世襲權、運氣和努力這種復雜的混合體基礎上,它們的相對重要性也許就是這樣排列的”。(同上書,第56頁)
“運氣的作用如此大……以致能力和努力(在事業中)也許毫無作用。而且運氣的作用會累積起來,如同通常的賭博一樣”(同上書,第64頁)。
[14]Mathematical Psychics, p.12.
[15]Principles of Economics(1920),bk.V, ch.XIII.
[16]同上書,第467頁注解。
[17]“Outline of a Decision Procedure for Ethics”,The Philosophical Review,60(1951):pp.177—197.
[18]A Theory of Justic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
[19]Principles of Economics,8th ed.(London:Macmillan 1920),p.7.
[20]Lectures on Jurisprude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p.538—539.
[21]最近經濟學家把注意力移向資源保護和形形色色的污染,這也代表了經濟學家對公眾議論這些事的反應,而不表明這是專業經濟研究的結果。
[22]Nassau W.Senior, Journals, Conversations and Essays Relating to Ireland(Lon-don:Longmans Green,1868),II, p.271.
[23]Ronald H.Coase,“Adam Smith’s View of Man”,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19(1976);pp.529—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