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卡爾·門格爾[1]
哈耶克(F.A.Hayek)
一部經濟學說史說不盡為人遺忘的先驅者傳奇:這些人的著作起初毫無影響,只是經過別人的宣揚,他們的主要觀念才能被重新發現并廣為人知;也道不盡那些各自獨立發現的顯著的不謀而合及其單本著作特殊命運的故事。但在經濟學或其他知識分支中,的確還有一些例外的事:作者本人革命了這個發展本已成熟的科學而且世所公認,可其著作卻鮮為人知。卡爾·門格爾(Carl Menger)的著作便是一例。很難想象還有第二本著作能像《國民經濟學原理》那樣產生過如此持久和一致的影響,卻純粹由于種種意外,而流傳于極小的范圍。
如果說在過去60年間,奧地利學派在經濟科學發展中幾乎占據了獨一無二的位置,那么,這完全要歸功于門格爾所奠定的基礎。對此,沒有一位能干的史學家會有疑問。但這個學派在國外的名聲以及其體系中重要觀點的發展則來自于他的兩位杰出同仁的努力。一位是龐巴維克(Eugen von B?hm-Bawerk),另一位則是維塞爾(Friedrich von Wieser)。但是,如果我們貶低這兩個人的成就而認為這個學派基本觀念完完全全屬于門格爾,也毫不為過。若非他發現了這些原理,也許會相對不為人知,甚至會和在他之前的許多杰出人物的命運一樣為歷史所遺忘,并幾乎肯定在德語國家以外長期地默默無聞。然而,奧地利學派成員的共通之處,構成其獨到方面以及為其日后成就奠定基礎的正是他們接受了卡爾·門格爾的傳授。
有關杰文斯(W.S.Jevons)、門格爾、瓦爾拉斯(L.Walras)三人各自獨立發現邊際效用原理之事已眾所周知,毋需多言。在1871年,杰文斯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和門格爾的《國民經濟學原理》(以下簡稱《原理》)同時出版。現在,人們通常恰當地認為這是現代經濟學的發軔之年。其實,杰文斯早在9年前的一篇講演中(該講演于1866年出版)就概述其基本觀念,但和者甚寡,而瓦爾拉斯則到1874年才發表其成就。但是,三位奠基人的著作完全是獨自創作,這是確鑿無疑的。而事實上,雖然他們同處核心地位,在他們的體系中,他們及同代人最為重視的觀點也完全一樣,可他們著作的一般特征及背景是如此明顯地不同以至于我們不禁要問一個最有意思的問題,即如此不同的思想路線是怎么產生這樣近似結果的。
要理解卡爾·門格爾這部著作的知識背景,就必須對當時經濟學的一般地位多言幾句。雖然從1848年穆勒(J.S.Mill)的《政治經濟學原理》到新學派出現的四分之一世紀里,古典經濟學在應用領域中的眾多方面都取得了偉大的成功,但其基礎,尤其是價值理論都在日益失去人們的信任。盡管穆勒志得意滿于其價值理論的完善狀態,但正是《政治經濟學原理》中系統化的表述以及日后他在這個學說要點上的退步,使得古典體系的不足表露無遺。無論如何,在大多數國家中批判性攻擊和重建的嘗試與日倍增。
但是,沒有一個地方像德國那樣,古典經濟學衰落得如此干凈利落。在歷史學派的猛烈攻擊之下,人們不僅完全地拋棄了古典學說——它們從未求在德國扎下根來——而且也深深地懷疑任何理論分析的嘗試。這部分出于方法論的考慮,但更多的則是對古典英國學派實際結論的強烈厭惡,因為這個學派阻礙了以“倫理學派”之名為榮的年輕團體的改革熱情。在英國,經濟理論的發展只是停滯不前,而在德國,則成長起第二代歷史學派經濟學家。他們不僅從未熟悉現存的發展完善的理論體系,而且學會了把任何一種類型的理論都視為無用之舉,如果不是有害的話。
也許,古典學派學說已經名聲掃地,以至于其無法為仍然有志于理論問題的人提供重建基礎的可能。但是,19世紀上半葉德國經濟學家的文章著作中的要素卻孕育著新發展方向的種子。[2]古典學派之所以從未在德國根深蒂固,原因之一便是德國經濟學家一直清醒地意識到任何成本或勞動價值理論中內在的矛盾。也許,這部分是因為18世紀孔狄拉克(Condillac)和其他法國、意大利作者的傳統遺風尚存的影響所致。這個傳統拒絕將價值與效用完全割裂開來。從這個世紀早期到五六十年代,在后繼作者中,赫爾曼(Hermann)也許是出類拔萃并最有影響的人物[獲得完全成功的戈森(Gossen)當時并不引人注意]。他試圖把效用和稀缺概念結合起來解釋價值,這已經非常逼近門格爾提出的解決方法。正是這些在同時代的頭腦更為實際的英國經濟學家看來是純粹無用的哲學思考,才使門格爾受益匪淺。只要瀏覽一下《原理》中其范圍甚廣的注釋或者本版中已增補的作者索引,就會發現門格爾對這些德國和法國、意大利作家是何等地熟悉,而古典英國學派相對來說在其中地位何等之小。
雖然,門格爾的文獻知識之廣超過了其他邊際效用學說的共同奠基者——這方面,在《原理》撰寫的早期,只有百科全書式的羅雪爾(Roacher)堪與之媲美——但在他所提及的作者名單中卻有著一塊奇怪的空白。這個空白也許可以用來解釋他與杰文斯、瓦爾拉斯方法上的差異。[3]特別重要的是,他在寫《原理》時顯然并不知道古諾(Cournot)的著作,而其他現代經濟學的奠基人,瓦爾拉斯、馬歇爾(Marahall)甚至杰文斯都很可能直接或間接地受益于古諾。[4]更令人驚訝的事還在于,當時門格爾似乎還不知道與他思想特別契合的屠能(Thünen)的著作。故而,雖然可以說門格爾是在一種特別適合于邊際分析思路的學術氛圍中寫作的,但他在創造現代價格理論時并無明確的思想、著作可以借鑒。這與同一領域的其他同仁不同,他們都受古諾影響,此外,瓦爾拉斯還受益于杜普伊(Dupuit)[5],而馬歇爾則受益于屠能。
我們可以作一番有意思的推測,如果門格爾早已熟悉了其他奠基人的數學分析,門格爾的思想路線將會向何方發展。就我所知,一個有趣的事實是他從沒有評論過數學作為經濟分析工具的價值,一字半句也沒有。沒有理由認為他對數學一竅不通或不大喜歡。相反,他對自然科學的興趣是毫無疑問的,他的著作中也明顯地體現出對自然科學方法的強烈偏向,事實上,他的兄弟,尤其是安東(Anton)以熱衷數學聞名,其子卡爾(Karl)成為一名知名數學家。這也許是這個家族有數學氣質的明證。雖然他日后不僅知道了杰文斯和瓦爾拉斯的著作,也知道其同胞奧斯皮茨(Auapitz)和利本(Lieben)的著作,但他甚至沒在任何一篇方法論的文章中談及數學方法[6],難道我們還不能得出他相當懷疑其有效性的結論?
在門格爾思想形成階段,他肯定完全沒有受到過奧地利經濟學家的影響。道理很簡單,奧地利事實上沒有本國經濟學家。門格爾所就讀的大學中,政治經濟學是作為法學課程的一部分,其教師幾乎全是來自德國的經濟學家,雖然門格爾像所有后來的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一樣,繼續攻讀到法學博士,但沒有理由相信他確實受到其經濟學教師的激勵,故而,這使我們轉向考察他的個人歷史。
卡爾·門格爾于1840年2月28日生于加里西亞的紐—桑德克,這塊土地現已屬波蘭。其父是一名律師,他來自于一個古老的奧地利家族,其成員有工匠、音樂家、公務員以及軍官等。這個家族從波希米亞德國部分遷到東部省,不過兩代人的時間。他的外祖父[7]是一個商人。他在拿破侖戰爭中成了暴發戶后,在西加里西亞購置了大宗田產,卡爾·門格爾在此地度過了他大部分孩提時代,直到1848年,這兒仍能見到半農奴的情況。除了俄國以外,歐洲沒有一個地區能像奧地利這一地區那樣如此長久地保留農奴制。他有兩個弟弟,其一是安東·門格爾,他以撰寫法學和社會主義著作而家喻戶曉,著有《勞動力生產的整個權利》(Right to the whole Product of Labour),他還是卡爾·門格爾在維也納大學法學系的同事。另一個是馬克思·門格爾(Max),是著名奧地利議員和社會問題作家。兄弟三人一塊就讀于維也納大學(1859-1860),以及布拉格大學(1860-1863)。卡爾·門格爾在克拉科夫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最初當了記者。先在李堡后在維也納寫有關經濟問題的文章。幾年之后,他進入奧地利國務院辦公廳的新聞部工作,當了公務員,當時,國務院辦公廳在奧地利公務機構中地位顯赫,吸引著為數眾多的天賦甚高的人才。
維塞爾曾經說過門格爾有一次告訴他當時他的職責之一就是為官方報紙《維也納報》寫市場狀況的調查研究報告。正是對這些市場報告的研究,使他對傳統價格理論和閱歷豐富的實踐家們所認為的決定價格的那些事實之間巨大的反差大為震動。究竟這是導致門格爾去研究價格決定理論的最初原因,還是看來可能僅僅給門格爾指出了其大學畢業后學業上追求的方向,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從他離開大學到出版《原理》之日期間,他全神貫注于這些問題,一再推遲出版直到頭腦中形成完整的體系[8],這些事實是沒有太大疑問的。
據說,他自己談過他是在一種病態亢奮中寫就《原理》的,這并不意味著這本書是一時興起之作,從計劃到寫作都極為倉促。恰恰相反,很少有什么書能如此細致地計劃,如此費盡心力地發展首次表述的觀念并貫之以始終。這本1871年出版的薄薄一卷書,本來打算只是作為一本綜合性論著的頭一部分,即導言部分,它探討了一些基本問題。門格爾不贊同公認的觀點,他竭盡所能地進行必要的詳盡分析,以使自己相信他正在建立一個絕對穩固的基礎。第一部分是通論部分,所處理的問題正如序言所述的是產生經濟活動的一般條件、價值交換、價格和貨幣。從他兒子50年后透露出的手稿筆記(這部分筆記作為第二版的導言)中,我們知道第二部分要探討利息、價格、地租、收入、信用和紙幣;第三部分則是應用部分,即生產和產業理論;第四部分則討論了對現行經濟體制的批判和經濟改革的各種建議。
誠如在序言中所言,他的主要目標是建立一個統一的價格理論,用一個主導的概念解釋一切價格現象,尤其是利息、工資和地租。但是全書中一大半只是在為這個主要任務作鋪墊,討論了體現這個新學派特征的新概念,即主觀價值以及個人感覺。然而,甚至在全面檢查經濟分析所必須借助的主要概念之前,這個工作也未完成。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早期德國作家的影響,他們偏好多少有些學究氣的分類以及冗長的概念,但這些傳統德國教材中歷史悠久的概念一經門格爾妙手回春,便煥發青春。它們不再是干巴巴的列舉或定義,而是成為一種強而有力的分析工具,在這種分析中,每一步似乎都是前面一步的必然結果。雖然,較之于龐巴維克和維塞爾的文章、著作,門格爾的表述中缺乏許多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句子以及更為典雅系統的說明,但大體上毫不遜色,在許多方面還明顯地優于那些后期的著作。
本篇導言的目的并不是就門格爾的論述作一個相關概述。但是他論述中的確有一些方面本該值得特別注意卻不大為人所知,這多少令人驚訝。在書的開頭幾頁中,他第一次仔細地研究了人類欲望及其滿足手段之間的因果關系,據此推導出了他的著名的區分,即把財貨分為第一級、第二級、第三級及更高的級別,以及現在已家喻戶曉的不同財貨間補足品的概念。上述研究典型地表明:與一般的印象相反,奧地利學派總是特別地關注生產技術結構。1914年,維塞爾出版了其晚年著作《社會經濟學理論》。在書中,他精細地研究了“前價值理論部分”。這部分闡述繼續討論了價值理論,同時也最為清晰和系統地體現出對生產技術結構的關注。更為顯著的是時間因素自始至終所起的重要作用。在人們的一般印象中,現代經濟學的早期代表傾向于忽略這個因素,對那些現代均衡理論數學表述的肇始者來說,這樣的印象也許并不為過,但如包括門格爾則失之偏頗了。對他來說,經濟活動本質上是對未來的計劃,所以他根據人類在不同時段預想的不同需求而劃分相當不同的時段。他對時段(period)的討論的確具有現代意義。
現在,人們似乎多少有點不可思議,門格爾是第一個以稀缺觀念為基礎區分自由財貨和經濟財貨的人。但是,正如他所言,當英語文獻中還不大知道這個概念時,那些先于他使用這個概念的德國作家,尤其是赫爾曼就已嘗試以有無努力成本來作出這種區分。但是,非常符合他個性的是,當所有門格爾的分析以這個稀缺觀念為根據時,他就不再使用這個簡單術語了,取而代之以“不足數量”或“經濟比例關系”這兩個非常精確卻略顯啰嗦的詞來表達。
大體而言,其著作的一個特點便是他重視一個現象的細致描述甚于給出一個簡單、合適的名稱。這常常使得他的表述不如預期的有效,但這也防止了他的片面之辭以及失之簡約,而后者是簡化公式中經常產生的傾向。這方面經典事例當然是如下事實,即門格爾從未首創過——就我所知也未使用過——由維塞爾引入的“邊際效用”術語,但卻總是用有些笨拙卻精確的句子來解釋價值,“所謂價值,就是一種財貨或一種財貨的一定量,在我們意識到我們對于它的支配,關系于我們欲望的滿足時對我們所獲得的意義”(中文版《原理》第6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并且把這個價值的重要性等同于由可獲得的一定數量商品中一個單位商品所保證的最不重要的滿足所產生的重要性。
此外一個不大重要卻也并非可有可無的事例發生得更早,即門格爾在討論滿足增加而個人需求強度下降時,也拒絕將他的解釋壓縮成一個公式。這個日后被冠以“戈森需求滿足法則”之名的心理事實,在價值理論的解釋中占據了有點不太相稱的位置,甚至維塞爾也歡呼它是門格爾的發現。但在門格爾體系中,它只是作為一個使我們能根據個人感覺重要性秩序來安排個人不同感官需求的因素,從而占據了較小的卻更合適的地位。
另一個與門格爾純粹主觀價值理論有關的、更為有趣的一點是他的觀點相當超前。雖然他偶爾談到價值可以測度,但他的表述卻明明白白地顯示,他的意思并不是說任何一個商品價值可以用名義上的另一個等價商品來表示。他公開宣稱,他用來表示效用差距的數字并不旨在代表欲望的絕對重要性,而只是代表欲望的相對重要性。他第一次介紹價值時引用的事例即十分清楚地表明他認為這些只是序數而非基數數字。[9]
門格爾發現了這樣一個普遍原理,使其得以以效用為基礎解釋價值。除此之外,門格爾的最大貢獻在于他把這個原理,應用到任何一個欲望的滿足都需要兩種以上財貨的情況中去。正是在這個地方,開篇幾章中對財貨和欲望之間因果關系費盡心力的分析,以及補足品或不同等級財貨的概念,結出了累累碩果。甚至直到今天仍鮮為人知的是,門格爾通過一個相當成熟的邊際生產率理論,解答了在幾個共同起作用的高級財貨間最后產品的效用分配問題——這個問題后被維塞爾稱為“歸屬”(imputation)問題。他清楚地區分了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在任何一種商品生產中,兩種或兩種以上生產要素的比例關系可以變動;另一種情況則是比例關系固定不變。他說,在第一種情況之下,為了增加同量產品而可以互相替代的一定數量的不同要素具有同等價值;而在后一種情況下,他指出不同要素的價值取決于它們其他用途的效用。由此他解決了歸屬問題。
他這本著作的第一部分集中探討了主觀價值理論。這堪與維塞爾、龐巴維克和其他人后來的表述媲美。但門格爾的表述卻在一個關鍵點上存在危險漏洞。如果一個價值理論沒有清楚地解釋生產成本在決定不同商品相對價值時的作用,就很難說它是完整的和令人信服的。門格爾的早期表述曾表明他看到了這個問題并允諾在將來予以解答。但他卻從未兌現這個諾言,這就留給了維塞爾發展出日后眾所周知的機會成本原理或“維塞爾規律”。這個原理的意思是:在一種產品的價值須不低于該產品的所有生產要素用于其他用途所產生的價值總和的要求下,產品生產所能獲得的生產要素的數量將受到這些要素其他用途的限制。
被人們經常指出的是,門格爾及其學派得意于發現個體經濟中規范價值的原理,以致傾向于過于匆忙和簡化地應用同樣的原理來解釋價格。這種說法對門格爾的那些同事,尤其是青年時代的維塞爾的某些著作而言確有其道理。但門格爾自己的著作決非如此。他的表述完全符合后來龐巴維克多次強調的規則,即任何一種令人滿意的價格解釋都要包括兩個互有區別的獨立階段,而主觀價值的解釋只是其中的第一部分,它僅僅為兩人以上的交易的起因和限度提供基礎。在這方面,門格爾在《原理》中的鋪陳堪稱典范,緊隨“價格的理論”一章之后,“交換的理論”一章從假設出發,步步推導,非常清晰地說明了主觀感覺對客觀交換的影響。
關于價格的一章是門格爾在《原理》中第三個主要貢獻,或許知道的人也最少。它仔細地研究了在壟斷以及最終在競爭條件下,交易中眾多單個參與者的相對估價是如何影響兩個人孤立交換情況下的交換比率的。人們只有讀了這一章才能意識到他思想本質上的統一性以及把他的表述推向輝煌成就的明確目標。
全書的最后幾章探討了生產對市場的影響,門格爾把含有技術意義的“商品”(commodiny)從簡單的“財貨”(good)中區分出來,并通過它們不同程度的可售性的說明,引導出對貨幣及其起源的討論,這已毋需多言。這一章里所出現的概念以及前兩部分對資本零星的評論,成了他第一本大作中僅有的在其以后的著作里進一步發展的部分。雖然它們也影響深遠,成就不小,但主要是在門格爾后期文著中才得以更系統表述,從而為世人所知的。
在此花了大量篇幅來討論《原理》內容,自有其道理。因為在門格爾的著作中,以及事實上所有奠定現代經濟學基礎的著作中,《原理》一書的特征與眾不同,威克塞爾(Knut Wicksell)是第一位也是迄今為止最為成功的集百家之長的經濟學家。因此,他最有資格來評論現代經濟學各個不同學派的相對成就。這兒引用他的話也許再合適不過了。他說:“他將因這本著作而流芳百世,因為人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自從李嘉圖的《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出版以來,還沒有其他書像門格爾的《原理》那樣對經濟學的發展產生過如此重大的影響,甚至連杰文斯的那本出眾的(更確切地說是語句如格言般雋永的)以及瓦爾拉斯命運不佳、令人費解的著作也不例外。”[10]
但是,這本書并未令人鼓舞地立即為世人接受。德國雜志上的書評沒有一篇意識到其主要成就的性質。[11]在國內,門格爾試圖憑借這本書謀得維也納大學教職(編外講師),但也經歷不少周折方才成功。他大概不知道就在他開始授課之前不久,兩位剛剛離開這所大學的年輕人立即就意識到他的著作提供了一個“阿基米德支點”(維塞爾語),用它可以搬開當時的經濟理論體系的障礙。龐巴維克和維塞爾雖然不是他直接門生,卻是他最早的也是最熱情的信徒。他們試圖在老歷史學派領袖尼斯、羅雪爾和希爾德布蘭德的討論會上宣揚門格爾的學說,卻毫無成效。[12]但門格爾在國內漸漸成功地獲得相當大的影響力。他在1873年提升為“杰出教授”后不久便辭去了首相辦公室的職位。這使得他的頂頭上司王子奧斯潑格震驚不已,他大惑不解于有人居然會放棄一個能實現更大抱負的前程似錦的職務不干而投入學術界。[13]但這并非意味從此脫離世事。1876年,門格爾擔任了命運多舛的王儲魯道夫的導師,伴隨著年方十八歲的王儲在隨后兩三年里周游了歐洲的大部分,從英倫三島到法國、德國。回國后,他于1879年被任命為維也納大學政治經濟學講座教授。從此以后,他安心于過著平靜的學者生活,不多過問窗外之事。這成了門格爾漫長人生中第二階段的特點。
直到這時,門格爾第一本著作的學說——在這期間,他除了一些書評之外未發表過任何文章、著作——才開始引起廣泛的注意。人們似乎認為杰文斯和瓦爾拉斯主要的創新是數學形式而不是傳授的內容,而且正是由于數學形式才不利于他們思想的傳播,但在門格爾表述的新價值理論中卻不存在這種障礙。該書在出版20年后,其影響急劇擴大。與此同時,門格爾作為一名教師也獲得極大的聲望,他的講課和討論會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其中不乏后來成名的經濟學家,除了上述已提到的,在奧地利學派早期成員中,值得一提的還有與他同時代的薩克斯(Emil Sax)、科莫齊恩斯基(Johann Van Komorzynski);他的學生邁耶(Robery Mayer)、楚克坎德爾(Robert Zuckerkandl)、格羅斯(Gustav Gross)以及稍晚一點的舒勒—施拉騰霍芬(H.vonSchullen-Schratten hofen)、賴施(Richard Reisch)和許特爾(Richard Schüller)。但是,當國內正在形成一個旗幟鮮明的學派時,德國的經濟學家都比之任何其他國家都對此抱有敵意。正是在這個時候,在施莫勒的領導下,年輕歷史學派在這個國家日益占主導地位。他們以成立的“社會福利政策大會”取代了保留古典傳統的“國民經濟大會”。事實上,德國大學中越來越排斥教授經濟理論。因此,門格爾的著作被人忽略不是因為德國經濟學家認為他錯了,而是因為他們認為他所嘗試的分析毫無用處。
在這種情況下,門格爾理所當然地認為當務之急是捍衛他所采用的方法,反對歷史學派所謂他們擁有唯一合理的研究工具的宣稱,而不是繼續開展《原理》的寫作。這樣,他的第二本巨著《關于社會科學、尤其是政治經濟學方法的探討》(以下簡稱《探討》)一書便應運而生了。我們應當記住當1875年門格爾開始寫這本著作,甚至1883年該書出版時,其門徒為確立該學派地位而做的辛勤工作尚未有結果。因此他也許認為在主要問題尚未決定時繼續寫作是浪費精力。
《探討》一書的成就在很多方面不亞于《原理》,而作為一篇針對歷史學派在研究經濟問題方面有獨斷權的檄文,這本書可以說無出其右了。有關它正面地表述理論分析性質的優點是否能得到高度評價,還不得而知。但果真如此的話,門格爾的崇拜者中卻不時地發出另一種聲音。雖然這本著作寫得很好,但很不幸的是它使得門格爾的研究偏離了具體的經濟問題。這并不是說他所闡述的理論性或抽象方法的特征不很重要或者未產生過重大影響。相反,它也許比其他任何一本單本著作更清楚地表明了社會科學中科學方法的獨特性,也對德國哲學家中的專業方法論專家產生過相當影響。但無論如何,我認為我們時代的經濟學家對該書的主要興趣在于他對社會現象的非凡洞見(這些洞見都是他討論不同類型研究方法時附帶流露出來的),以及在探討社會科學研究必須借助的那些概念的發展時流露出的觀點。對那些多少有些陳舊的觀點,如用有機體或者也許更好一點的心理因素來解釋社會現象的學說,門格爾所進行的討論使他有機會闡明社會制度的起源和特征,這些都值得當今的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拜讀一下。
我們也許只能揀選全書中的一個核心論點——即他強調嚴格的個人主義式或他一般所說原子式分析方法的必要性——作進一步的評述。他的一位杰出的追隨者曾說過:“他本人總是古典經濟學家意義上的個人主義者,但他的后繼者卻不復如此。”這種說法是否適合于一兩個事例尚有疑問。但不管怎樣,他們明顯地沒有完全領會門格爾實際使用的方法。古典經濟學家的思想是混合物,既有倫理假設,也有方法論的工具,而門格爾只是系統地發展了后者。如果說奧地利學派成員的文章、著作較之于其他任何一個現代經濟學流派作品在強調主觀因素方面更完整和更令人信服的話,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門格爾在這本書中所作出的杰出的辯護。
門格爾的第一本書沒有激起德國經濟學家的反應,可他不會再抱怨第二本書亦遭冷遇了。歷史學派的頭領古斯塔夫·施莫勒直接攻擊該書,這證明了這個為人稱道的學說已很快引起注意,并遭致其他人的敵對評論。施莫勒的態度專橫,語氣也遠遠超過了通常的冒犯。[14]門格爾立即還以顏色,以小冊子《德國政治經濟學原理中的歷史主義謬誤》應答。該書文字激揚,采用書信體形式。在書中,門格爾無情地剝奪了施莫勒的地位。大體而言,相對于《探討》,該書并沒多大新意,但它卻絕好地證明了門格爾致力于推動國內進行坦率的辯論而不是進行復雜的學術觀點爭論時,他所具有的非凡能力和出眾的表達水平。
兩位主帥的論辯很快由各自的門生所效仿,從而產生出科學論辯中不同尋常的敵意。在奧地利人看來,不可容忍的冒犯舉動是,施莫勒在收到門格爾的小冊子時,竟然采取了一個史無前例的行動:他在一份雜志上宣稱他雖然由于書評之故收到這本書,但他一字未讀,因為他當即退還給作者本人,還連帶地捎去了一份侮辱性信件。
如果我們要理解為何門格爾日后仍然主要關注于方法的完善問題,那么就有必要充分意識到論戰所激起的情感,以及與在德國占統治地位的學派決裂對門格爾及其同仁的影響。事實上,施莫勒居然公開宣稱“抽象”學派的成員將不適于在德國大學任教,而他果然也能一手遮天,把所有擁護門格爾學說的人一干二凈地從德國學術圈驅趕出去。甚至在這場論戰煙消云散30年后,德國仍比世界上其他大國更少地受到已在其他地區節節獲勝的新觀念的影響。
盡管屢受攻擊,從1884年到1889年仍有一系列著作雨后春筍般地很快出版,最終確定了奧地利學派在世界的聲譽。事實上,早在1881年,龐巴維克就發表了篇幅短小卻頗為重要的研究成果《經濟財貨學角度的法律與關系》。但是,直到1884年,隨著門格爾關于資本問題研究的第一部分內容《資本利息理論的歷史與批判》以及維塞爾的《經濟價值的起源及其主要規律》的同時出版,才表明支持門格爾學說的力量是何等巨大。其中,維塞爾的書無疑對于進一步發展門格爾的基本觀念作用更大,因為它實質上把門格爾原理應用到成本現象,得出了前面已經提到的維塞爾成本法則。但兩年之后,龐巴維克又出版了《一個經濟財貨價值理論的基本特征》。[15]該書顯然沒有什么新的內容,只不過詭辯式地闡釋了門格爾和維塞爾的著作,但卻由于其清晰的表述和極大的論辯力而比其他任何一本單個著作更普及邊際效用學說。在1884年,門格爾的兩個授業門生,馬塔賈(V.Mataja)和戈勞斯(G.Gross)出版了令人感興趣的有關利潤的著作,薩克斯的貢獻則是有關方法問題的一項篇幅較小卻頗敏銳的研究著作,他基本上支持門格爾,只不過在某些細節和觀點上批評了門格爾。[16]1882年,薩克斯出版《奠定理論國民經濟學形成的基礎》,該書首次最為詳細地試圖把邊際效用原理應用到公共財政問題上,薩克斯從而作出了其對發展奧地利學派最主要的貢獻。同一年,門格爾早期的另一個學生,邁耶則步入了多少與收入性質問題同源的研究領域。[17]
但是,真正豐收之年是1889年。這一年出版的書有:龐巴維克的《資本利息的實證理論》、維塞爾的《自然價值》、楚克坎德爾的《關于價格的理論》、科莫齊恩斯基的《孤立經濟中的價值》、薩克斯的《政治經濟學理論新進展》以及舒勒—施拉騰霍芬的《地租概念及其本質的探討》。[18]
在外語著作中,最成功地表述奧地利學派學說的早期著作要算是帕塔里奧尼(M.Pantaleoni)的《純粹經濟學》,該書也于1889年首次出版。[19]在其他的意大利經濟學家中,科薩(L.Cossa)、格拉茲亞尼(A.Graziani)和馬佐拉(G.Mazzola)則幾乎全盤接受門格爾學說。在荷蘭,這些學說也獲得相同成功。偉大的荷蘭經濟學家皮爾遜(N.G.Pierson)在他那本教科書(這本書后來譯成英文,名為《經濟學原理》)中接受了邊際效用學說,因此而產生的影響不可估量。在法國,到處傳播新學說的則有基德(Ch.Gide)、維拉(E.Villeg)、圣克雷丹(Ch.Secretan)和布洛赫(M.Block)。在美國則引起了帕滕(S.N.Patten)和理查德·艾里(Richard Ely)教授的共鳴。甚至1890年刊行的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第一版也顯示出門格爾及其學術團體所產生的超乎這本著作以后幾版讀者所能想象的影響力。在以后幾年里,很早就擁護奧地利學派的斯馬特(Smart)和鮑納(Bonar)博士廣泛地在英語世界中傳播這個學派的著作。[20]但是,門格爾的著作卻沒有像他學生的著作那樣在大眾中持久地享有盛名,這也促使我們回過頭檢視《原理》的特殊地位。主要原因倒十分簡單,即門格爾的《原理》長期脫版,且很難找到。此外,門格爾也拒絕將它重印或翻譯。他希望能盡快用一個遠為精細的經濟學體系取而代之,因此,無論如何他是不愿意不作大幅度改動就重版該書的。然而,其他的任務又優先占據了他的注意,以致之后幾年他一再推遲這個計劃。
門格爾與施莫勒的正面論戰到1884年突然偃旗息鼓。但是,其他人則繼續方法論大戰,其中涉及的問題又不斷吸引他的主要注意力。1885年和1886年,舒伯格(Sch?nberg)編輯了新版《政治經濟學手冊》。在這本文集中,一些德國經濟學家(其中大部分并不是死心塌地的歷史學派擁護者)聯合起來系統地論述整個政治經濟學領域。這給了門格爾又一次機會來公開表示他對方法論問題的看法。應維也納一法學雜志之邀,他為該文集寫了篇書評。這篇書評在1887年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為題作為小冊子單獨發行。[21]其中的第二部分主要討論了通常以政治經濟學之名而堆放在一起的不同學科的分類問題。兩年后,他在另一篇題為《經濟學分類的基本特征》的文章中更為詳盡地探討了這一主題。[22]在這期間,他還發表了《關于資本理論》一文,這是繼《原理》之后他對經濟學理論(不是方法論)的又一個貢獻。[23]
可以相當肯定地說,這篇文章的問世歸因于門格爾并不完全贊同龐巴維克在《資本與利息》一書中歷史部分首次給資本這一術語下的定義。文章中的討論并非充滿論辯味道。龐巴維克的書只是在贊揚時才被提及。但文章主要目的顯然就是重新定義抽象的資本概念,視資本為要想達到某些目標而花費的財產(property)的貨幣價值,以此反對斯密所下的“生產產生的手段(produced means of production)”的定義。他的主要論點是指出商品歷史起源的獨特性與理論觀點無甚關系以及強調必須清楚地區分從已有的生產工具中獲得的租金和恰當的利息。對于這些觀點,甚至直到今天也還沒得到應得的注意。
1889年,差不多與此同時,他的友人幾乎說服了他不再進一步推延新版《原理》的出版。雖然他確實為新版寫了篇新的序言(其中的只言片語登在了三十多年后由其子編輯的第二版的導言之中),但最終還是沒能如愿。在此后兩年,他全神貫注于發表一些新的著作、文章。
在19世紀80年代末,長期受通貨問題困擾的奧地利建立了一個專門小組,以籌劃必要的徹底激進的改革。1878年、1879年間銀價下跌,第一次導致了用紙幣貶值以支撐銀幣的平價,不久,連自由鑄造銀幣也被禁止了。自此以后,奧地利的紙幣逐漸地根據銀價上漲,而隨金價波動。這個時期的形勢——在許多方面稱得上是貨幣史上最有趣的階段——越來越令人不滿。當奧地利金融地位似乎第一次長時間地足夠強大以至于可以允諾一個穩定階段時,人們都普遍希望政府插手干預。進而言之,與匈牙利在1887年達成的條約事實上規定應該立即任命一個委員會討論必要的預備度量以便于雙方重新支付硬幣。由于帝國兩個部分經常的政治矛盾,所以頗費一段周折后,委員會或者說兩個委員會才于1892年3月成立。奧地利的在維也納,匈牙利的則在布達佩斯。
在奧地利“貨幣調查委員會”中,門格爾獨領風騷。他們的討論除去必須交代的特殊的歷史境遇外,相當有意思。作為他們交流的基礎,奧地利財政部以異乎尋常的細致準備了三大卷備忘錄。[24]這些備忘錄包括了所有已出版的與先前貨幣歷史有關的文件資料,其收集之完備,也許是無出其右的。委員會的成員,除門格爾之外,尚有其他一些知名經濟學家,如薩克斯、利本、馬塔賈(Mataja)等,還有一些新聞記者、銀行家和工業家,比如本尼迪克特(Benedikt)、赫茲卡(Hertzka)和陶西格(Taussig)等。所有這些人都對貨幣問題的知識極為熟悉。而龐巴維克則作為政府代表擔任副主席。委員會的任務不是遞交一份報告,而是聽取和討論會議成員對政府所交與的一系列問題的看法。[25]這些問題涉及未來通貨的基礎;在采用金本位制度的情況下,現行的銀幣和紙幣流通的保留;現有紙幣弗羅林與黃金的兌換率以及即將采用的新單位的性質。
門格爾駕馭問題的才能決不遜于其善于清晰表達的天賦。這使他很快在委員會中一枝獨秀,一舉一動莫不引起廣泛的關注。門格爾作為一名經濟學家,其語言威力甚至達到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地步:它竟能導致股票交易短暫下跌。他的貢獻與其說是討論了選擇本位制度所遇到的一般問題——他實際上與委員會所有其他成員意見一致,認為采取金本位制是唯一可行的步驟——不如說是詳細討論一些實際問題如精確平價的選擇,以及轉型時機的選擇等。大體上講,正是他對各種新通貨標準轉型中實際困難的評估,和他對必須被加以考慮的各種因素的綜覽,才使他的論證不偏不倚。就是今天,這也具有特殊的典型意義,因為幾乎所有國家都遇到類似的問題。[26]
這個論證是他對貨幣問題一系列貢獻中的頭一個成就,也是他數年來對這些問題潛心研究的最后的成熟產物。這一年是門格爾一生中最多產的一年,所有這方面的成果都在這期間發表并立即獲得成功。他對奧地利的特殊問題的研究成果以兩本單獨的小冊子形式被付諸刊行。第一本名為《奧匈帝國貨幣問題》,探討了奧地利通貨問題的歷史及其特殊性,以及采納標準的一般問題。這本書實際上不過是把一系列早些年在《康拉德年鑒》雜志上的不同名字的文章加以修訂,整理重印罷了。[27]第二本著作名為《向金本位制度過渡:關于奧匈帝國外匯改革價值問題的探討》,于1892年在維也納出版,實質上論述了一些與采納金本位制度有關的技術問題,尤其是選擇合適的平價以及一旦開始轉型可能影響通貨價值的因素等問題。
但同一年里,我們也可以看到他發表了與當時特殊問題沒有直接關系的更為一般的討論貨幣問題的文章。這必須被視為門格爾對經濟學理論第三項也是最后一項貢獻。這篇文章收于當時正在出版過程中的第一版《社會科學手冊》第三卷中。正是由于他對一般貨幣理論的系統表述進行了廣泛的專心研究,此后兩三年的潛心研究才碩果累累,以至于從討論特殊奧地利貨幣的一開始,他就能對這些問題駕輕就熟。當然,他以前就對貨幣問題抱有濃厚的興趣。《原理》的最后一章和《探討》就包含了非常重要的理論成就,尤其是貨幣起源問題上的成就。應該指出,在他為日報寫的無數的書評(尤其是早年寫的書評)中,1873年有兩篇文章竭盡其詳地探討了卡尼斯(Cairnes)有關黃金發現后果的文集,門格爾后期的觀點與卡尼斯的觀點大有關系。[28]雖然門格爾早年的成就,尤其是引入商品具有不同程度“可售性”這一觀念來作為理解貨幣功能的基礎,足以使他在貨幣學說史上占有一席地位,但使他對貨幣價值這一核心問題作出重要貢獻的卻是他最后一本重要著作。直到20年后米塞斯(L.von Mises)教授直接承襲門格爾思想發表其著作,這篇文章一直是奧地利學派對貨幣理論的主要貢獻。我們應該細細咀嚼一下這一成就的性質,因為至今對此仍有大量誤解。人們通常以為奧地利學派的貢獻只不過是把邊際效用原理機械地套用到貨幣價值問題上,但事實并非如此。奧地利學派在這一領域的主要成就在于把潛藏于邊際效用分析之中的極具廣泛和普遍意義的純粹主觀或個人主義方法應用到貨幣理論中去。這樣的成就直接源于門格爾。他說明了貨幣價值不同概念的意義、這種價值衡量尺度的可能性及變化原因,還討論了決定貨幣需求的因素,對我來說,所有這些都大大超越了以“總量”和“平均”概念來對待數量理論的傳統。然而,即便是門格爾本人的論述,人們也常有誤解。比如,他所使用的兩個術語:貨幣的“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的區別并不如字面所表現的是指兩種不同的價值概念,而是指影響貨幣價格的不同的力量——這個隱含在問題之中的概念是極為超前的。
1892年[29]算得上是門格爾一生中最多產的一年,但自此以后便戛然而止了。你若去查門格爾最新一版文集最后一卷末尾完整的生平著作表,就會發現自此以后三十余年,他只是偶爾為之,寫些短文,曾有幾年所寫文章仍然集中于貨幣問題。這些文章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893年發表的《金幣升值以及現今外匯改革情況》演講;1897年為《奧地利國家詞典》所寫的有關1857年以來奧地利貨幣及其制度的文章;尤其重要的是1900年的第二版《社會科學小詞典》第四卷中所收入的經他徹底改動的有關貨幣的論文。[30]這些文章大多是書評、自傳筆記或者給門生著作寫的導言。他發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為1914年死去的龐巴維克寫的訃告。
這種消極隱退的緣由一望即知。門格爾現在希望能集中精力完成他早已開始的主要工作——更加系統地撰寫一部長久以來屢次耽擱的經濟學著作。不僅如此,他還要全面地探討社會科學的一般特征和方法。為此,他嘔心瀝血、耗費大量心血。到19世紀90年代后期,相當多篇章已經定形,準備出版,而他本人也期待該書能很快殺青。但他的興趣、論述的范圍越來越廣,他認為有必要進行跨學科研究。哲學、心理學和人類學占據了他越來越多的時間,書的出版之事也一推再推。1903年,為了能傾其全力于該書,他索性在63歲時就早早地辭去大學教職。[31]從此以后,雖然他年齡漸大,日益孤獨,卻仍筆耕不輟,直到1921年他以81歲高齡溘然長逝。但他似乎從未對自己的手稿感到滿意。如果我們檢查一下他的手稿,就會發現曾經有一段時間所寫就的篇章中大部分待以付梓,但門格爾甚至在精力開始衰竭時,仍不斷修改和重新安排手稿,以至于后人要重新編輯,即便不是不可能,也是一項困難重重的工作。一些處理《原理》中主旨題材以及部分為新版所寫的材料已收入在1923年他兒子整理出版的第二版《原理》中。[32]然而,更多的手稿則編成幾卷,支離破碎、雜亂無章,只有那些技藝老到并有足夠耐心的編輯才會對其略知一二。就今天而言,無論如何,歷史已經遺忘了門格爾晚年的成果。
對于一個幾乎從未與卡爾·門格爾謀面的人來說,要補敘一段他的科學經歷,品味他的個性、人品,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但是,當代經濟學家對他幾乎一無所知,而且尚未有綜合性的文獻描述可以利用[33],故此,收集一下他的舊友新知、門生弟子關于他的只言片語以及維也納街頭巷尾的口頭傳說也未嘗不可。門格爾一生分為兩個階段,即教學階段和研究階段,世人對他的印象自然都來自后一階段。其時,他已不問世事,早已離開學校,采菊東籬下,過著平淡祥和的生活。
當這位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越來越平易近人時,年輕人得以有機會拜訪他,舒莫茨(F.Schmutzer)的著名版畫惟妙惟肖地刻畫了在這些難得的場合下,門格爾留給世人的印象。事實上,人們想象中的門格爾很大程度上來自于這幅版畫以及人們的記憶。在人們的腦海中,門格爾是一位外表給人印象極深的人物,身材高大魁梧,有著寬大、漂亮的額頭,須發濃密,線條清晰硬朗而令人難忘。
在他隱居的歲月中,每一位即將步入學術生涯的年輕經濟學家都要去拜見他,久而久之,形成傳統。門格爾在汗牛充棟的書齋中接待這些年輕人,話題總是引向他十分熟悉的學術生涯。門格爾從這種生活中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后,便離開教壇。直到最后,他都超塵脫俗般地以極大的熱情關注于經濟學和大學生活,甚至當他晚年,由于視力衰退而無法像以前那樣進行廣泛閱讀時,他仍期待著訪問者能告訴他他們所寫的著作。他在生命暮年給別人的印象是,經過漫長的積極活動之后,他在學術上仍孜孜以求,但這不是在執行某項任務或強加于自己某項義務,這純粹是為了思考他思想中已有的要素以獲得智識上的愉悅。后來,他多少與那些脫離實際生活的學者的大眾化觀念趨于一致,但這并非由于他眼界有限所致,而是在飽經風霜之后所做出的深思熟慮決定的結果。
對門格爾來說,即便他喜歡,也由于既缺乏機會也沒有獨特的外在形象而無法成為公眾生活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在1900年,他就成為奧地利議會上院終身議員,但他并不熱衷于參與議會商討。就他而言,世界只是一個研究課題,而非行動目標,出于此理,門格爾喜歡近距離觀察世界。讀者們如果要在他的著作中尋找其政治觀點,那只將是徒勞之舉。事實上,他傾向于保守主義或古典自由主義。他并非不贊同社會改革運動,但社會熱情卻從不妨礙他冷靜的思考。在這方面,一如在其他方面,門格爾與他那更加熱情奔放的弟弟安東·門格爾[34]形成了有趣的對比。正因為門格爾是維也納最成功的教師之一,幾代學生都深深緬懷他,所以,他對奧地利人公共生活所具有的間接影響是巨大的。[35]所有的報道都交口稱贊門格爾表述思想時清晰明了,一點就透。這兒不妨重復一下一位在1892年至1893年間的冬天聆聽門格爾講課的年輕經濟學家的描述,如下這段頗有代表性:“卡爾·門格爾教授雖然年已五十,卻精力充沛,思路敏捷。講課時極少使用講課筆記,除非確證一個引語或時間。他表達觀點的語言簡潔明了,宛若從口中自然而然地流出,而強調時所作的姿勢也恰到好處,以至于聽他的課不啻一種享受。學生們感到自己是被引導著而非被驅趕著,他們一旦有思想的火花并經過思考得出結論,也不是無中生有而顯然是自己智力活動的產物。據說,那些一直聽門格爾講課的學生不必為政治經濟學的期末考試另作準備,這一點我非常樂意相信。我至今很少聽說過還另有哪一位教授能有如此寬廣的哲學思維,杰出的才能,能既清晰又簡單地表述思想。即便最笨拙的學生也能聽得懂他的講課,而聰明的則又總能受到啟發。”[36]所有的學生都記憶猶新于他對經濟學說史透徹的和能引起共鳴的論述。在他退休二十年之后,在校生仍尋找他有關公共財政學的油印講義以作為對付考試的最好辦法。
但是,最能顯露他做教師天賦的場合是在討論會上,討論會是一個經過揀選組成的學術圈。那兒云集著高年級學生以及眾多早已獲得博士學位的學者。有時討論實際問題時,討論會便模仿議會論辯,分兩條路線,專門任命發言人從正反兩方反復權衡。但更常見的是以一位成員精心準備的一篇論文為基礎開展深入討論。門格爾讓學生暢所欲言,自己則在幕后煞費苦心地幫助準備論文。他不僅向學生敞開自己的圖書館,甚至也送給他們一些急需的書籍。他還反復推敲全部手稿,不僅與作者討論主要問題以及文章結構問題,甚至還傳授他們“演講和呼吸的技巧”。[37]
一個初來乍到的人會很難接近門格爾。但一旦門格爾發現他的特殊才能,并將這個學生吸收入討論會圈子,那么他就會不遺余力地幫助他的寫作。門格爾與討論會成員的關系并不局限于學術討論,他經常邀請他們去郊外作周日旅行或者讓學生單獨陪他垂釣河畔。釣魚實際上是他唯一的嗜好,但甚至在這時,他也以無窮的科學探索精神沉浸在課題的思考之中,試圖掌握其中每一個技術細節、熟悉相關文獻。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門格爾還對與經濟學研究——他生活的主要目的——無甚關系的學科有著真正的強烈愛好。事實上,門格爾用于圖書收集、保存方面的精力并不小于直接的課題研究。就他那個圖書館中的經濟類圖書而言,它也許能在所有曾建造的私人圖書館中排上第三或第四把交椅。但其圖書館不止于此,有關人類學和哲學類藏書也同樣豐富。在他去世后,館中大部分書籍,包括全部經濟學和人類學書籍都運往日本;直到今天,東京商業學院仍將這些書單獨加以保存。這個學院所公布的清單表明,僅經濟學圖書一項就多達20000多本。[38]
盡管門格爾未能實現晚年的志愿,完成巨著以達到他所希望的事業頂峰。但他很滿意地看到他早期的著作結出了豐碩的成果,而且直到最后他仍然興趣盎然地關注于他所選擇的研究對象。有人記載,門格爾曾說過如果他有七個兒子,那他將都送他們去學經濟學。一個敢說此話的人必定在他的工作中尋找到了極大的幸福。一大批經濟學家目睹了他激發學生相同熱情的才能,這些經濟學家無不以把他稱作自己的導師而感到自豪。
蔣狄青 黃冰源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