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陽在教室門外躊躇了幾分鐘，還是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原本鬧哄哄的教室一下子鴉雀無聲。

學生們有幾天沒有見到班主任了，自從何秀出事，她就消失不見。他們不知道班主任被警察和各位學校領導輪番詢問，并且限制在宿舍，只是瞎猜這件事與班主任有多大的關系。

此刻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文老師像是變了個人，紅腫的眼睛，慘白的臉，干裂的嘴唇，再也沒有往日春風般的神采奕奕。

文陽抬起腫泡眼，掃視了大家。幾十張青春的臉龐望著她，或迷惑，或冷淡，或期待。她張了張嘴巴，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了。她側過身去，悄悄擦了擦眼睛，也想起中午與明哥的短信對話。

當時文陽得知晚自習第一節要去給班上的孩子們告別，她覺得自己糟糕的狀態無法面對孩子們，就發短信求助明哥，“我不知道怎么面對班上的學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該怎么辦？”

明哥認真地回答，“拋開老師的身份，以一個失去孩子的家長的身份和他們聊聊吧。告訴他們你的心痛，也告訴他們你的責任，最重要的是告訴他們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也要讓孩子們暢所欲言，疏解他們的疑惑、憤懣和悲傷，最后指給他們陽光照耀的方向。”

果然是成熟的人士的建議。

文陽輕咳一聲，緩緩開口。

“同學們，這幾天你們辛苦了。作為班主任，沒有陪伴在你們身邊，我感到抱歉和遺憾。因為何秀的事情我是有責任的，所以一直在配合調查。

據我所知，班上的一些同學也接受了警察的詢問。感謝大家的配合，使得事件的原因逐漸水落石出。警察公布的去世原因大家也都知道了，我無需再重復一遍官方的通告，因為那只是官方的的通告而已。在我們心里，何秀的離開并非那么簡單的一篇文章，也并非無聲無息，她的離開對我們的影響可能持續一生。所以，我們需要先在這里為她哀悼一分鐘。”

文陽說完走下講臺，低頭，默哀。學生們也紛紛起立，低頭默哀。教室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的春風還在緩緩傾訴著什么。

一分鐘后，文陽又站上講臺，深深地嘆息一聲后，開始她的述說。

“以前我以為死亡離我很遙遠，當我聽人說‘死者為大’時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第一次經歷身邊的人非正常死亡，我才知道死亡徘徊在我們身邊，也才明白逝去的人值得尊敬。

“何秀在離開之前，一定承受了相當多的壓力，各方面的都有，我現在反省，自己會不會也是壓死駱駝的那一根稻草？或者，我就是一捆份量很重的稻草。

我很愧疚，也非常后悔沒有積極介入她的生活，沒有為她撥開層層的烏云，沒有帶她找到黑暗的突破口。所以，現在的我時時刻刻都處在自責之中。但是，這……又有何用？

何秀是安靜的女孩，默默無聞，以至于我忽略了她的感受。我以為她像木棉一樣在靜悄悄地成長，哪知她的成長沒有‘靜悄悄’。她內心感受到的環境壓力都是刀光劍影，風雨交加。

我相信她也掙扎過，她也不愿意在窒息的環境下溺亡，可惜的是，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拉她一把。最后，她沉沒了，在無比黑暗的時刻。”文陽說著眼淚落了下來。

幾位女生趴在桌上小聲啜泣，有的男生用雙手捂住了臉。

“英國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在《論逆境》中說過：一切幸福絕非沒有憂慮和煩惱，而一切逆境也絕非沒有慰藉與希望。最美好的刺繡，是以暗淡的背景襯托明麗的花朵，而絕不是以黯淡的花朵鑲嵌于明麗的背景上。所以，孩子們，無論成長環境怎么樣，你們都要相信自己是最明麗的花朵，你們是被生命賦予了意義和價值的花朵。你們的存在本身，對于世界來說，就是最有價值的東西。”文陽加重了語氣，希望能給這些年輕而迷惘的靈魂以觸動。

“然而，我們中的許多人認識不到自身的價值。我們因為稚嫩而容易被他人左右，被環境污染，被大量的負能量包裹。這時，我們應該怎么辦？”文陽又掃視了全班，有人低頭，有人嘆息，卻沒人愿意回答她的問題。

文陽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詞：他人救贖與自我救贖。

“如果你還是弱小的，他人救贖的能量大于自我救贖，如果你的內心足夠強大，自我救贖的能量大于他人救贖。所以，現在，對你們來說，更多的是期待他人救贖。

什么是他人救贖？如何獲得？

他人救贖不是等待你的耶穌和救世主，‘他人‘其實就是知識和朋友。

弗朗西斯.培根還說過兩句著名的老話。

第一，知識就是力量。

這句話對你們而言并不陌生，身為高中生，你們也見識到了知識帶給你們的改變。所以，不要抱怨天天背書、練題、考試，這些只是為了自己的飛翔增添羽毛而已。你們從日復一日的學習中獲得的力量和能力，沒人可以奪走，前途不可限量。你們自己也變得強大。

你們是高中生了，需要涉獵更多書籍，什么文學、哲學、數學、物理、化學、歷史、生物、地理等等，不要拒絕，不要討厭，不要放棄。你只要翻開它們，就必定有所獲得，且多多益善。

第二，友誼對于人生，就像煉金術士所要尋找的那種‘點金石’，它能使黃金加倍，又能使黑鐵成金。

所以，孩子們，大膽交朋友吧，身邊至少有幾個知心朋友，哪怕一個也是好的。交朋友也是我們的本能之一。社會屬性是人區別于動物的屬性，我們必須要有一定的社交。

不要害怕受到傷害，不要因為被傷害過就不再相信朋友，更不要去傷害別人。

有人說‘他人即地獄’，告誡我們不要太過于相信別人，如果信錯了人，或者自己相信的人背叛了自己，可能會帶來如同下地獄般的后果。

然而，也有人說‘他人是天堂’，告訴我們天堂的門很窄，一個人過不去，兩個人反而擠過去了。

我一直是選擇并相信‘他人是天堂‘的。如果在人際交往中，我們少一分偏見與自私，多一分善良與寬容，這個世界就是最美的天堂。

說完了他人救贖，我再說說什么是自我救贖？

自我救贖就是自己的信仰和行動。

信仰指導行動，行動支持信仰。信仰可以是宗教，可以是理想，可以是最愛的人，也可以是你自己。為了這些，我們必須行動，必須去做一些事情，哪怕再苦再累，咬緊牙關也要堅持下去。

愛護生命，守護自我是個人的基本信仰。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只要想到這些，一個人就能激發出無限的潛能，就能戰勝所有的困境。

其實他人救贖和自我救贖是相輔相成的，他們沒有明確的區分，總是纏繞在一起。所以讀書既是他人救贖也是自我救贖，所以交朋友既是自我救贖，也是救贖他人。

不要隨便地說世間的事情就那么幾件，其實還有很多事情你沒有去做；不要隨便地說你是千萬生命中多余的那個，其實世間沒有你就一定不完整。

孩子們，請你們愛護身體，用心學習，堅守原則，適當表達，真誠、善良、寬容，博愛，努力地凝聚一身正氣——那種向上的力量，如旭日東升，如蛟龍騰淵，你們的生活總會出現雨后的彩虹。”

文陽停了下來，講臺下的孩子們被她帶出了悲傷的氛圍，但是，她還要重回那個肅穆的話題。

“何秀確實離我們而去，這是無法忘懷的心痛。痛了，才能醒悟；悟了，就會有所改變。今天，我們在這里寄托對她的哀思，希望她在天堂的另一邊安息。同時，我們也要為自己加油，無論如何，我們還要替逝去的人欣賞春花的燦爛、夏蟲的鳴唱、秋葉的靜美、冬雪的純潔。”

文陽停下來，走到孩子們中間，幾個女孩站起來抱住了她，隨后其他人也跟著圍上來，大家抹著眼淚，放縱著情感，哭聲一片。

等大家哭夠了，文陽又回到講臺，朝學生深深鞠了一躬。

“孩子們，很遺憾，今天這堂課可能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后一堂課。從事發當天晚上我被解除教職了。這是我應該承受的處罰，沒有什么好說的。但是我很舍不得你們……”

“我們也舍不得你，文老師不要走！”學生們打斷了文陽的話。

文陽舉手示意，待他們安靜下來，繼續說道：“我舍不得你們，以后的日子會更加關注你們。即使我不是你們的班主任，還是你們的朋友。希望你們經常和我聯系，我的電話永遠為你們待機。另外，我要最后給你們布置一份作業，自愿完成。這份作業就是給離開的何秀寫一封信，把你想說的話告訴她，讓她天堂里聽見。寫好了之后交給班長，班長找個時間交給我吧。再次感謝大家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對我的工作的配合。謝謝大家。”

文陽站在講臺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下了講臺，又與孩子們泣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