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躺在沙發(fā)上的曉青推開被子,伸手按下手機鬧鈴,坐了起來。
文陽還如之前那樣抱膝蜷縮在沙發(fā)角落里,頭靠在膝上,眼睛紅紅的,目光呆滯。
“天吶,你一整晚都沒睡?”曉青推了推文陽,沒得到回應。
“哎喲,你這樣下去怎么得了?事情還沒查清楚,你人就倒下了。”曉青說著給倒了兩杯水,一杯自己喝了,一杯遞給文陽。
文陽還是不動,好像僵化了一樣。
“你變成化石了嗎?手腳不麻么?喝點水,洗漱一下吧,天就要亮了。我先去班上看早自習。”曉青說著把水杯硬塞到文陽手中,打開門出去了。
文陽緩過神,喝了點水,試圖站起來。可是,一夜之間,她的手腳都麻木了,使不上勁。她扶著茶幾,好不容易才站起來。勉強洗漱之后,她又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自己的班級是不用去了,校長昨晚就下達了她的停職命令。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背負“班上學生自殺、不負責任的班主任”的罪名了。
木格窗染上了金色的霞光,若在以前,她會為此欣喜,美好的一天都開始了。然而此刻,她悲傷得像軟體動物,再也不會為了欣賞美景而站直了腰。
霞光還是晃到了文陽的眼,她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流出來了。她心里想著,這樣的晨光何秀再也看不到了,它美得有什么意義?
手機震動了,顯示的居然是明哥的名字。
自從回到學校,文陽與明哥始終是QQ和郵件聯(lián)系。他們已經(jīng)約好,盡量不用短信和電話的方式打擾彼此的生活。
他們每天通過郵件問候彼此,交流一天生活的感悟。有時文陽寫了一首詩歌,明哥也會應和一首。
文陽的詩句甜美細膩,明哥的文字恬靜深沉。一唱一和,仿佛跨越時空的愛戀,有時候令文陽心醉不已。她把兩人的郵件保存下來,當作美好青春的記錄。
自從昨天晚上出事,文陽就沒有上網(wǎng),也沒有把學校的事情告訴給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姐姐和父母。她認為事情還沒弄清楚之前,不要給他們增添負擔。
那么,明哥這么早打來電話又是為何呢?
文陽直接掛斷了電話,她不想說話,嗓子也哭啞了。
然而,明哥又立即發(fā)來短信。
“聽說你們班上的一個學生出事了。你還好吧?”
明哥的這條短信竟然和邱云的一模一樣。或許,他是從邱云那么得到的消息?
“我還好。以后再說。”
文陽給明哥的回復也與給邱云的回復一模一樣。
她在崩潰的狀態(tài)又能說什么呢?讓別人聆聽自己歇斯底里、后悔莫及的哭聲嗎?
她并不想把自己糟糕的狀態(tài)當作展覽品,供別人擔憂與嘆息。
“你自己注意身體,要是我能幫忙的地方盡管說。”明哥又發(fā)來一條。
這種事他能幫什么忙?除非他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或者能讓時光倒流,讓她來得及去阻止悲劇的發(fā)生。不過是一句安慰人的話罷了。
文陽準備出門去警察局,曉青回來了。
“你收拾好了?一起走吧。我進去拿個包。”曉青說道。
“你不用去了,不是要上課嗎?”文陽雖然想讓曉青陪著,卻也不想耽誤她的工作。
“今天的課我和另外的老師調(diào)了,沒關系的。”曉青拿上包,挽著文陽行走在校園里。
“你剛才有去我們班瞧瞧嗎?”文陽看了看東邊的教學樓問道。
“去看了,大部分學生們在認真早讀,不過,有幾個女生在發(fā)呆。”曉青如實回答。
“是同宿舍的那幾個女生嗎?”
“應該是吧,我也不曉得她們是不是同宿舍的,剛才忘記問了。今天警察應該會詢問她們的。何秀和同宿舍的女生相處得怎么樣?”曉青也想早點弄清楚事情的原因。
“我以前和她聊天時,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她性格內(nèi)向,與別人也沒有什么沖突。另外那幾個女生,性格不錯,是活潑開朗的孩子。”文陽搜尋著自己的記憶。
“那她是早戀了嗎?有喜歡的男孩子嗎?”曉青又梳理另一條線索。
“我不知道,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過,這孩子藏得很深,我總以為她很害羞。”文陽又嘆了口氣。
“唉,算了,讓警察來查吧。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就好。”
“她有一次說過不喜歡回家。”
“為什么?”
“大概是害怕她的父親。”
“你見過她的父親嗎?”
“沒有,高一新生家長會他沒有來,后來還是我給他打了電話,他說實在忙得抽不開身。說什么學校的事情就全部交給老師了。他只能努力去掙錢,供三個娃讀書很不容易。聽何秀說幾年前他在工地上因工負傷,一只眼睛瞎了。后來,夫妻兩個經(jīng)常吵架,也打架,媽媽就離家出走了,這幾年都沒有音信。”文陽對于何秀的家庭也就知道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說了出來。
“看來家庭情況有些糟糕,鬧心啊,怪不得不想回家呢。這個孩子背負的東西太多了。”曉青也為她嘆息。
她們來到山下的小飯館,一人點了一碗米線。飯館里的電視機里播放著迎接BJ奧運會的宣傳片,人人喜氣洋洋,歡迎國際盛會。
飯館里其他的客人在享受美食,熱氣騰騰的大碗面下肚之后,都露出食欲滿足,心情愉悅的表情。
“你知道什么是平行世界嗎?”文陽突然問道。
“知道啊。就是平行宇宙,或者多重宇宙,現(xiàn)在還沒被證實的科學猜想。”曉青回答地好像搜索引擎,又說,“我們上次不是還討論過這個話題嗎?”她奇怪文陽這個時候想到平行世界。
“不,我說的‘平行世界’不是那個‘平行世界’。我說的是‘平行世界’是當你悲傷的時候,別人在歡喜;當你憤怒的時候,別人在開心;當你沮喪的時候,別人正滿懷期待;當你恐懼的時候,別人無所畏懼。別人和你雖然同處一個空間,但是心情卻是平行世界,無法相交。”文陽在仿佛自言自語。
曉青拍了一下文陽的手臂,“可以相交啊,當你能感同身受,站在別人的立場去體驗并思考,你就打開別人的平行世界了。”
“話是不錯,做起來卻真的很難。有人的平行世界永遠無法與別人的相交。何秀就有這樣一個小世界,別人融不進去的世界。”文陽回應道。
“是啊,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自己的保留地。原來這就是你說的平行世界,我懂了。你現(xiàn)在似乎沒有昨晚那么難受了,竟然還思考起平行世界了。昨晚你崩潰哭泣的樣子真是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曉青說著笑了笑。文陽狀態(tài)變好,她就放心了。
“崩潰就是釋放。不管是悲傷也好,還是自責也好,總得找個渠道釋放出去,所以上天給了我們珍珠一般的眼淚。不過,你放心,我的珍珠雖然都倒在了地上,還是會一顆一顆地撿起來的。”文陽呆呆地說道。
老板娘端來米線,見她們是學校的老師,問道:“聽說你們學校死了學生?是不是真的?”
文陽不回答,低頭吃東西。曉青點點頭。
“那是怎么回事啊?”老板娘追問。
“我們也不知道,等警察調(diào)查吧。我們不能說這個事情的。”
“哦,我不問了,你們吃。”老板娘識趣地走開了。
文陽和曉青坐在警察局的等待室。她們來早了,校長還沒過來。
曉青一直在低頭發(fā)短信,文陽卻只盯著窗外那棵開花的樹。
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中年男人匆忙進來——茶色眼鏡、佝僂的背、黝黑的皮膚,焦慮的眉頭。
文陽瞬間知道這個人是誰,站起來給他微微鞠躬示意,曉青也忙站了起來。
“你們倆誰是何秀的班主任?”男人沙啞著聲音問道。
“何秀爸爸,我是她的班主任文老師。”文陽表明身份。
男人快步走到文陽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給了她一巴掌。
“你當?shù)氖裁窗嘀魅危课野押⒆佣冀唤o你了,你就是這樣還給我的?你到底有沒有盡過老師的責任?你有什么資格當老師?”
文陽的右臉瞬間印上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她無言以對,撫摸著疼痛的臉,淚水嘩啦啦地流,她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怎么打人呢?憑什么打人?”曉青大聲質(zhì)問,并把文陽拉到一旁。
“打了又怎么樣?她就是該打。我的孩子在哪里?她為什么不看好她?我還要打這個不稱職的班主任。”男人說著又舉起手,手臂卻被剛進來的民警握住。
“你在警察局還要暴力傷人?膽子真是不小啊!”民警把他推到另一邊,話里威懾力十足。
“我……我是氣糊涂了,傷心啊……”男人開始嚎哭,“我女兒死得好慘,都是她害的。她是班主任,沒有看好孩子,沒盡到責任,她失職啊。”
“事情都沒調(diào)查清楚,你不能這樣指責別人。班主任是有一定的責任,那你當父親的就沒有責任嗎?你現(xiàn)在好好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早點把死因弄清楚,給所有人一個交代。”民警的話擲地有聲,何秀的父親不敢再說什么,只坐在一旁抹眼淚。
“現(xiàn)在一個一個地來做筆錄。班主任先來,遺體是你先發(fā)現(xiàn)的。”民警讓文陽進入調(diào)查室,曉青留在外面。
曉青坐在椅子上給邱云發(fā)消息,“文陽剛才被打了,那個女孩的父親打了文陽一巴掌。”
“他憑什么打她?又不是文陽的錯!真是個渾人!文陽還好吧?哭了嗎?打得重不重?”邱云滿屏問號。
“打得很重,臉上起印子了。文陽哭了,還給他道歉。還好民警來了,阻止了那個人,要不然可能還要挨一巴掌。文陽現(xiàn)在進去做筆錄了。”曉青如實回答。
“昨晚不是做了筆錄了嗎?”
“是啊,今天還要做,換了個警察在問,不是昨晚的那個。”
“事情沒弄清楚前,估計文陽要經(jīng)常到警察局。你有時間就陪陪她。這件事對她來說也是有沖擊和創(chuàng)傷的。她現(xiàn)在撐得好,過后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你要看著她啊。”邱云擔心得緊。
“放心吧,我會陪著她的,你都叮囑我多少次了。要是不放心,你自己飛過來陪她好了。”曉青的語氣里略帶不滿。
“你不高興了嗎?對不起,我道歉。你也經(jīng)歷了不尋常的事件,也該有人關心你,照顧你,可是你卻擔起了照顧別人的重擔,這種先人后己,舍己為人的胸懷,是當代女性的典范,是最美女教師的風采!”邱云發(fā)來表彰。
曉青冷笑一下,回復道:“你好過分!我需要的是這個嗎?”
“不是,我想你需要的是我真誠地問一聲‘曉青,你還好吧?’不要害怕,有我在呢。”邱云的反應速度真是無人能比。
曉青的嘴角輕輕翹起,果然和聰明的人聊天是不用費神的。
校長來了,朝曉青點點頭,示意她到室外。
“這個事情對我們學校的聲譽很不好,學生們也議論紛紛。你一會回到班上要好好安撫學生的情緒,給他們做些心理疏導。好在這個女生在衣服里留了遺書。根據(jù)遺書來看,學校的責任很小,也和班主任沒啥關系。”校長小聲地說道。
“那遺書上都說了什么?已經(jīng)尸檢了嗎?”曉青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遺書我看了,好像是長久以來就對生活沒有信心,覺得活著沒有意義。她說不想成為考試的機器和別人的負擔。還感謝了文陽老師對她的關心。大概就是這些。尸檢結(jié)果是喝了兩百毫升的農(nóng)藥——百草枯。這種東西每個農(nóng)戶家里都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從家里拿來的。以后學生返校時還要檢查背包,寢室也要經(jīng)常檢查,不能有任何違禁品。你們這些班主任要多費心了。下午我開全校教師會議,到時候進一步說明情況。”校長皺著眉頭說道。
曉青點點頭,又說道,“剛才何秀的父親還打了文陽老師。”她覺得有必要給校長匯報這個事情。
“怎么能打老師呢?家長真是的。不過,為了給更多人交代,我們會撤銷文陽老師的教職,讓她在后勤待一段時間,等風頭過了再說。”校長殺伐決斷,迅速拿出應對方案。
“這對文陽老師不公平,她沒有什么錯啊。”曉青打抱不平。
“沒辦法,總要有人承擔最重的責任和后果。誰讓這個事情出在她們班上呢。”校長說得無可奈何,曉青也無言以對。
“先這樣安排吧。一會文陽老師出來了,你給她說過幾天找個時間去180班,給學生解釋事情的始末,安撫學生情緒,也和他們做個告別。我再強調(diào)一點啊,你們年輕的班主任要和有經(jīng)驗的班主任學習,全身心地撲在工作上,絕對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校長借機給年輕教師上一課,然后邁著沉重的步伐去等待室,盤算著要如何面對何秀的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