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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陸水石橋

段侍衛?

原來這個竟是新科的武狀元,中原軍副統領段景仁之子、鈞天道門弟子段云超。據說其人十七歲辭別師友下山,往宣武城去尋父親,半道于黑鱷嶺撞見以牛鐵行為首的一伙江洋大盜——那牛鐵行成名已久,卻被段云超出其不意,偷襲得手丟了性命。

然后,他又憑著智勇,巧妙騙過其余幾個,順利擺脫追殺。

由此,段云超名聲鵲起,成為中原諸府人盡皆知的少年英雄。

這一回,他參與武舉廷試,又是連勝七場,從長定返回京師的弘盛帝龍顏大悅,當即點為庚辰科的武狀元,一時間,風光無限。

可惜今日之事,非武技所能定奪,段云超惶惑之下,不知該如何回話。

“此事并不與段侍衛相干,”成儉語調低沉,輕輕擺手,“洪娘子又何必為難于他。”

段云超登時長松一口氣,忙不迭躬身行禮,倒退而出。

到得門口,他又小聲說了一句:“家父對成大人,向來都是十分敬重的。”

洪玉珠神色稍霽。

待段云超身影消失不見,她才轉頭埋怨:“至尊如今行事,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他這是要重整朝綱,卻先拿成大人下手?”

成儉神情苦澀,微微搖頭,卻又勉強笑道:“兵部之事,太過繁冗,如今換去鴻臚寺,倒也未必是件壞事。”

一品的大司馬,被貶做三品的鴻臚卿,任誰也不會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洪玉珠嘆了口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于他,又察覺程樟尚在正堂之中,她登時覺著尷尬起來:“哦,這位程樟程典尉,乃是——”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

程樟便躬身抱拳:“成兵部想必還有事情吩咐洪夫人,則卑職先行告退矣。”

“你便是程樟,老夫亦多聞你的好名聲,當年飛虎,也是與你見過的罷?”成儉勉強含笑點頭,只是提及兒子,又有些神色黯然,便低頭默默清點書案。

程樟再次抱拳,退出了兵部正堂。

大院之中,不少郎官、主事都在廊下竊竊私語。成儉署任大司馬已近六年,朝中上下,多以為他遲早會升入政事堂,不料今日卻得了一道貶書,就此被擠出了權力中心。

程樟目不斜視,徑直出了兵部大院,又從右掖門出了皇城。

他的面前是向東流淌的陸水河,孟夏的細雨飄灑而下,在河面泛起點點漣漪。左面,是通向南岸的天津橋,長虹臥波,倒映水面。這座橋極有名氣,歷來為游覽勝地,吟詠不絕,正所謂:津橋春水浸紅霞,煙柳風絲拂岸斜。

而在他的西面,沿著陸水河岸,則是皇家的西行宮,富麗奢華,與宮城連成一片。行宮對岸,便是那占地廣闊的神都苑,當年他頃刻間連破三境,一舉成名之地。

細雨之中的皇都,滿目所及,綠意盎然。

程樟定睛瞧了一會,縱身而起,徑直越過陸水河,來到南岸的坊市之中,沿著街道漫步而行,暗自思忖。

當年,他的確是見過那位成飛虎的。

那日春光甚好,他與魏平真兩個,結伴離開神都,各自赴任。陳濟用相送二人至建春門外,直至五里亭,忽有一名年輕武將,胯下所騎,卻是一只甚為罕見的戰獅,正疾奔而來,口中喚道:“前面可是程樟程參尉?”

幾人都詫異回頭,但見來人虎背熊腰,雄健的身軀幾乎要將錦袍撐破,黑色幞頭之下,是一副方方正正的面龐,膚色微黑而雙目有神,正對著他們咧嘴而笑。

這人跳下戰獅,大步入亭,先是瞧見陳濟用,便拊掌笑道:“今日文武探花皆在,卻是巧了。”

然后他向程樟抱拳:“某是成飛虎!程參尉想必聽過?家父便是成儉,如今做著兵部尚書的便是。”

三人皆吃了一驚,成飛虎號稱羽林軍中弓射第一,真正是將門虎子,也算是京城之中一號人物,他們豈能不知其名?

于是連忙各自見禮,成飛虎便道,他父親陪著皇長子誠王殿下往赴西山道,因此未能主持武舉廷試,可是程樟程參尉這等年輕俊杰,即便父親不在京中,他也必定要來見一見的。

說著,他又返身,自鞍韉之下取來一只皮壺,大聲笑道:“此壺模樣不好看,難入眾位法眼,可這內里,卻是至尊賜給家父的流香御酒!今日咱們都喝一點,就算是為程參尉餞行了。”

幾人推辭不過,各飲了幾口,果然清冽芳香,無不稱好。成飛虎哈哈大笑,復又跨上坐騎,向程樟等人抱拳:“某今日還有要緊之事,就不在此久留了。俟往后武探花回京,咱們再好好親熱。”

說罷,他低喝一聲,那戰獅甩甩鬃毛,背著主人又掉頭往京城去了。

陳濟用不禁點頭:“這位成公子性情爽利,又有交好程君之意,想來往后或許程君又得一異姓兄弟也。”

程樟卻只淡淡一笑,微微搖頭,并不以為然。

戰獅體形巨壯,尤甚于異虎,速度也略快些。只是數量極少,食量又極大,喂養不易,因此軍中便是親王大將,也少有乘坐者。

成飛虎年未三旬,品秩不過七品參尉,那只戰獅,顯然是他父親的。

雖說后生輩喜奢麗,愛炫耀,皆人之常情,可是程樟心中已經下了定論,他與這位成公子,并非同道中人。

據說,成儉成大人直到三十出頭才得了這么個兒子,夫婦兩個都極是愛重,舍不得放他出京,是以只令他以恩萌入仕,往羽林軍做了一名武官。

可是程樟卻想,或許當初留成飛虎在眼皮底下,便注定了成兵部會有今日之結局。

他沿著陸水河,向東漫行,默默思量。眼見到得天津橋東面之新中橋,程樟正要邁步上橋,忽地停步,不慌不忙將腰間佩囊捏在手中。

一個悄悄尾隨著他的竊賊,衣衫破舊,有似乞兒,正伸手去摘他腰間佩囊,不料卻撲了個空,只得暗道一聲晦氣,轉頭又去尋別的目標去了。

與此同時,一輛油壁車兒,正轔轔向南,穿過石橋,欲往道德坊中太微宮去上香,風吹帷幔,傳來妙齡女子的絮叨之聲:“崔郎昨日有詩,著人悄悄送來,奴見著他那筆字,不覺十分歡喜……”

另一個少女卻一聲低呼,原來她的手帕被風吹而出,飄過程樟身前,竟在細雨之中,悠悠落往河面去了。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程樟還非常貼心地微微停步,好讓那條手帕順利地從他身前飄過,然后,終于落于水面。

回到厚敦坊中的進奏院,瞧見常玉琨和杜桓兩個,滿臉期待之意,程樟不禁失笑:“說了至尊必定不會召見,也不知你兩個,還指望著甚么好消息。”

“程大哥就這么交還了御賜令牌,至尊竟連一句褒揚的話都無?”

“這令牌,咱們是替祁公交還天子,用他褒揚甚么。”

曹愿親自奉茶上來:“長史可知,今日兵部出了一件大事。”

“這么快你們就知道了?”程樟接過茶盅,倒有些意外,“說起來,成兵部今日被貶,是受家人連累,究其內里,必定另有緣由。”

“不瞞長史,京城之中,不少人其實都知道,那位成飛虎成旅將,可是個要錢頗狠的。”

“要錢再狠,他也只是個六品旅將,”程樟搖頭,“這京城之中,二品三品遍地走,四品五品多如狗,區區一個六品,至尊豈會因為此事大發雷霆。”

曹愿頭一回聽得這種說法,一時怔住。程樟卻掃他一眼:“不是這個緣由,院使再替某想想?”

曹愿便皺眉思忖許久,才遲疑開口:“卑職聽說,至尊才返回京城之時,曾與成大人商議,欲在西山道西龍城設立征西行轅,以成大人為行轅招討宣慰使——不料成大人卻極力反對,為此,至尊甚為不喜。據長史之言,難道是因為這事?”

“賓果,”程樟不禁拊掌,“這個才是正解,區區一個成飛虎,算得什么。至尊之意,乃在西山,乃在魏國。張駙馬資歷未足,阿塔忠又是個胡人,自然還是成大人出任主帥,才教人心中踏實——如今顧同觀接了大司馬之位,說不得,他必定牽頭,為天子擬出一份詳細方略來。”

進奏院副使高恭,聽得程樟如此推斷,連忙問道:“似這等說來,朝廷又要用兵于西山道了么?”

“西渡峽河,攻取西魏北夏州、北渾州等處。不過此事,快則明年,緩則后年,倒也不用心慌于一時。”

“為何要心慌?”曹愿詫異起身,拱手說道,“王師掃蕩四方,向來武功赫赫,遠懾強敵。至尊乃是英明之主,此番若果如長史所料,則必定又開疆拓土,國之盛舉,我等身為臣子,亦與有榮焉。”

呵呵,好個與有榮焉。

程樟心下不以為然,當老板的多掙了三五千萬,用得著咱們這些打工人來與有榮焉?

倒是常玉琨連連搖頭道:“打仗之事,哪有必勝之理?常某在北地邊關也吃了幾年風雪,深知這出征伐敵,可絕不是一樁容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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