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機和創傷中成長:10位心理專家危機干預之道
- 方新主編
- 4858字
- 2021-01-26 16:13:14
疫情與創傷的開端
心理治療的過程實際上是心理創傷被激活的過程,首先需要回顧,通過傾聽、澄清、面質整理過去的“思維碎片”。這些常規的過程其實就是激活心理創傷的過程。對于個體而言,最難面對的就是創傷事實,因為創傷事實痛,所以我們使用很多防御機制,從而不去看它。在疫情中,我忙于災后心理工作,沒有太多時間瀏覽朋友圈,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仍感覺到很多信息都集中在爭論是非黑白,撕裂得很嚴重。站在社會學的角度,從社會創傷的視角來看,這就是一個心理創傷類的反應,人們在爭論、在撕裂,甚至在搏命——真的有一點搏命的感覺。這個過程實際上就是心理創傷暴露(exposure)的開始。
我想站在一個專業心理衛生工作者的角度,對疫情與創傷的開端加以整理,盡量客觀真實地談談我的看法。
第一階段:“謠言”還是“真相”
在2019年12月底接近元旦的時候,李文亮等八位醫生發的朋友圈就提到了“SARS病毒”。我記得在2020年元旦那天凌晨,我在朋友圈看到了這條消息。當時我愣了一下,接著心里就想:這應該是造謠,不會是真的吧?這其實是一種自然的心理反應——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要面對這么大的一個壞消息總是不容易的,特別是在新年這種喜慶的時刻。
2019年12月30日前后,一位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的神經內科醫生在科室群里發了一條消息:“第一,中心醫院后湖院區確診一例冠狀病毒肺炎病例,注意洗手,戴口罩、手套;第二,SARS已基本確定,護士妹妹們別出去晃了。”這條信息不是發給我的,但這件事在《人物》三月刊上刊出。我后來在整理信息的時候想:如果當時我知道這條消息是從醫院里傳出來的,我會不會告訴我的咨詢師朋友們呢?我想我一定會的,我會下意識地提醒他們防護,因為他們是我關心的人。
我當時接到了關于肺炎病毒的信息,但我持懷疑態度,什么都沒有做。疫情得到控制后,我內心有一些對自己的責怪:好像別人都非常敏感,而我怎么那么不敏感,好像在那個時期沒有做什么防護。我責怪自己說:我是一個精神分析師啊!作為一個經過多年專業訓練的精神分析師,應該是非常敏感的,但是我就是感覺我沒做什么。
實際上,我也不是什么都沒做。我從2020年1月3日開始就通過相關領域內的朋友追蹤此事。1月3日我問朋友:“到底是什么病?我最近兩天有點感冒,都不敢出去見人了。”1月4日、1月10日我都問過,朋友的回答與公開的信息沒有什么不同,我沒有感覺對方故意隱瞞,他應該也處于一個對病毒從不了解到了解的過程當中。1月10日后,我不想讓朋友為難,就沒有再詢問……直到1月22日,我再與朋友聯系時就在互道保重了。
此外,在這一階段中我取消了幾項家里和工作上的重大活動,包括原定于2020年4月下旬舉辦的中美培訓項目。我后來想到,我的這種內疚感可能與幸存者的內疚感有關,我就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
第二階段:精神病醫院的隔離病房
2020年1月上旬和中旬,正如媒體報道過的,我所在的武漢精神衛生中心的一個病區有了發燒的病人,接著又有醫護人員發燒了。這時候醫院就警惕起來,也找了疾控中心的人員來做核酸檢測,但是那時候還沒辦法檢測出是否感染這種病毒,技術上還不能實現。我聽到疾控中心的消息說不是SARS,覺得總算放心了,甚至有一點放松的感覺。
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1月15日,我得到一個很確切的消息,某醫院的某主任醫師的先生呼吸道感染,已經出現了呼吸困難的癥狀,要轉金銀潭醫院,但是金銀潭醫院已經沒有床位了。我當時覺得這個消息太讓人震驚了。
1月17日,精神衛生中心里精神科的ICU就改作隔離病房。那個時候的武漢實際上是什么樣子的?當時我們身在武漢的人也不知道。但是我們知道很多人感染了,試想當一個精神病院的ICU病房都變成了隔離病房,變成了對抗疫情的戰場的時候,其他的綜合醫院是什么狀況?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
第三階段:“人傳人”
1月20日,鐘南山院士在電視上宣布了新冠肺炎能夠人傳人。我當時看到這個新聞,看到鐘南山院士流淚,但是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傳人就人傳人,為什么要哭呢?他還說武漢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武漢人民是英雄的人民,這讓我很詫異。我想我當時的詫異中包含了很多防御,以及自己對新冠肺炎病毒的不了解,沒想到它會帶來那么嚴重的影響。我接收信息的時候,總是一副很淡定的樣子。我做了這么多年的精神分析,知道這是一種非常理智化的防御,我的焦慮總會延遲一段時間才出現,所以我表現得比較淡定。但是幾天后,在我經歷了封城之后,我就知道鐘南山院士為什么要哭了。
第四階段:封城
1月22日是星期三,我出門診。我的心理門診有很多外地來的人,他們要掛上我的號不容易,有的時候會在醫院附近的酒店里等著掛號。那天出門診,我戴上了口罩,門診的護士也在發口罩,對一些外地人我就勸他們近期不要來武漢了。有一對來自外地的父母帶著孩子來看門診,說不得不來了,因為孩子已經一星期沒有進食,并且有自殘行為。我給他開了住院證,收到我們心理醫院的抑郁病房,這樣可以通過輸液給他補充能量,可以救命。但就在23日封城之后,因為醫院里有人員感染,所以我們請這種非重癥病人都出院了。此時已經封了城,他們出院以后會去哪里呢?這可能是我感到內疚的一個原因,我沒辦法去問他們。他們可能就成了流落在武漢的外地人。
1月23日晚上,我發了我停止更新兩個多月后的第一條朋友圈消息,把這種讓我焦慮甚至有一點憤怒的事情說了出來。趙旭東教授在一個群里轉發了我的文字,表達了對我們在武漢的同行的擔憂和關心。我當時很感動,覺得他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不祥之兆,也對我們有共情的理解。其實這時,未來如何,我們內心是茫然的。
我3月看到一篇全球15個頂級研究所共同撰寫的論文,顯示在武漢封城之前基本傳染數(R0)已達到了3.15,也就是說,在封城決定做出的時候,傳染性已經達到了1個人傳染3.15個人的程度。我在看到這篇論文的時候就想哭了。我終于知道,鐘院士為什么在告訴大家人傳人,說武漢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武漢人民是英雄的人民時哭了。
1月23日上午7點44分,我用微信向醫院院長請求指派任務,當天加入從國外征集防護物資的大軍。在這一過程中,很多同行朋友都幫助過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謝才好。
1月24日,我被邀請參加中國心理學會臨床心理學注冊工作委員會常委會,討論武漢危機干預的情況。雖然我不是常委,但我在武漢,知道更多的信息。
1月25日,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武漢市心理醫院)心理危機干預應急小分隊正式成立。我們整理了從2019年12月到2020年1月的熱線電話,發現單純咨詢有關新冠肺炎知識的來電占比過半。從1月25日開始,我們每天接到的電話非常多。除了熱線以外,如果有現場干預任務,我們應急小分隊也必須去執行。
疫情暴發初期床位緊張,各種醫療物資匱乏,更讓我們揪心的是,我們的同事不斷感染。比如我們團隊的王牮醫生,他1月25日報名參加應急小分隊。他是參加過汶川救援的心理危機干預人員,具有豐富的心理危機干預經驗。但在1月26日他就發高燒到39℃以上,那時我的大腦中一片空白。我告訴自己,再焦急也一定要冷靜,于是馬上安排王牮醫生到我們醫院做肺部CT。當時核酸查不了,肺部CT是最重要的指標。武漢封城,不能開車,當時醫院唯一的一輛救護車也跑壞了,醫院就調了一些車當救護車用。但王牮醫生的情況危急,他就直接從家里拖著病體徒步走到醫院做了肺部的CT,結果顯示雙肺毛玻璃樣,我知道他肯定病重了。我馬上給一個定點醫院的院長打電話,說:“你無論如何也要給我一張床位,這個人我們是一定要救的,否則我就跟你絕交!”當時床位很緊張,他說:“那好,你來吧!我想辦法加。”等了兩個小時,王醫生從漢口被送到武昌定點醫院,核酸檢測還是做不了,但他接受了一些必要的檢查。院長給我打電話說:“我可以把他留在這里,但是他的病情沒有那么嚴重,建議讓他居家隔離。”過了一段時間,王醫生病情更嚴重了,但醫院的床位全滿了,他沒有地方去,最后還是我們醫院的ICU病房把他收下了。后來他病好了之后,又回到我們的應急小分隊,開始接線上咨詢。
雖然治療的過程非常艱難,但好在收治及時,同事們最終得以痊愈。
在疫情開端的這段時間,我有以下3點強烈的感受。
(1)公民意識
1月26日,我們拿到了第一批32000個外科醫用口罩。從封城開始,武漢當地的救援隊就負責地接各所大學校友會海外華人從海外采購的物資。很快,海外校友就包機過來,武漢這邊有地接,志愿者中有心理咨詢師,他們馬上就跟我聯系,所以我們很快就拿到了物資。
武漢市當時有四五十個醫務志愿者隊伍,由一批有公民意識的人自發組織起來。他們大多不接受報道,很有情懷,就想在政府臨時決定封城,人們還比較慌亂的時候,幫助政府做點事。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地接,為每家醫院送醫用物資。政府接手之后,他們就準備隱身,但他們沒想到需要他們做志愿服務的時間超過了他們的預期。后來我才知道,這些隊伍里有很多人被感染,包括我們的心理咨詢師。有一天晚上,我聽說好幾個人都在發燒,因為他們經常來醫院。那時候所有人都防護不足,當中不可能沒有感染的。我心里很難受,但是沒有辦法。要問他們的動機,他們的回答很簡單:“我們是武漢人,要救我們的城市。”
(2)絕望感
那段時間,我接到過各種找病床的電話。于是,我就開始幫忙找病床。我通常有一個原則:電話本上沒有記錄的電話不接。很多治療師大概都有這樣的原則。當時我放棄了這個原則,只要電話打來我都會接,結果我就接了很多電話:有的人在我的幫助下找到了病床;有的人沒有找到,很無助。后來,有些朋友也不接我的電話了。其中一位朋友是醫院領導,他給了我兩張病床,而他家里的兩個人死于沒有床位。我知道這個信息后,當晚就沒睡著,愧疚感一直占據著我的內心。我知道這沒有邏輯性,他給我床位和他家人離世并沒有發生在同一個時間段,但有時情緒就是這樣不講邏輯,我也知道這內在的心理機制,但仍無法控制情緒。后來,我才慢慢消化了這種情緒。
不久,尋找精神疾病床位的電話多了起來。那些在封城前來看病,因封城而留在武漢的外地人發病了,要到精神衛生中心住院。但我們精神衛生中心已經是收治新冠肺炎精神病人的定點醫院了,不敢接收這些病人。我接到過一個電話,說有一個病人在我們醫院大廳外待了兩天,其實醫院大廳是封住的,他就在大廳外面,由社工給他送吃的。我很想幫助他們,后來我想,是不是因為我在封城前給一些外地病人開住院單,封城后又請他們出院,讓他們被困在武漢,所以我潛意識里在拼命找床位。當時我跟院領導商量的時候,那種沒有辦法幫助這些病人的絕望感令人像身處地獄之中。
2月8日,媒體報道我們精神衛生中心有很多病人和醫護人員感染新冠肺炎。其實在2月2日、3日,我們就已經將醫院感染的危急情況上報武漢市抗疫指揮部。醫院的秘書將報告發給我的時候,我當時愣住了:當天核酸檢測確診24人——一天之內啊!我們實事求是地上報了,有100多人在發燒。后來,消息由《中國新聞周刊》發出。這并不是醫院在隱瞞什么,而是我們上報之后,那時候疾控部門也處于顧不過來的狀態。所有醫院發熱門診都人山人海,不是醫院不辦、不幫,而是辦不了、幫不了。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跟我們的院長和現任業務院長通了電話,我感到我們的感覺都是絕望。
(3)逆行
我曾經在汶川地震后做心理援助時經歷過6.4級的余震,當時我正在成都市兒童醫院五樓ICU,我們的團隊在為汶川地震災區的孩子做干預工作,這些孩子從幾個月到12歲大,都在地震中受到了傷害。那天我們本來要下班離開的,我在等其他人的時候,余震發生,那些孩子和家屬都驚恐發作了,所有下班要走的醫護人員都回頭就往病房里跑。我們從窗戶看外面,很多寫字樓上的人都在往外跑,但是醫護人員在往回跑,因為有病人,所以我們逆行。你要說我們是英雄,我始終不認可這個稱呼。我覺得這是醫護人員的本能。我們從事這個工作,而且被培訓了這么多年,救死扶傷已經內化為我們的一部分。
雖然有汶川地震心理援助和一系列危機干預的經驗,但我從沒有過像這一次新冠肺炎疫情中這么絕望的感受。沒有,不一樣,這一回就是完全的絕望。回想當時,我們沒有鳳凰浴火重生這么積極的想法,就是被火燒得無望、絕望和恐懼,但仍然拼命戰斗。我們現在經歷過來,才有了一種浴火重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