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上,甄安娜和唐奔奔一起相約吃飯。甄安娜有點心不在焉,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這邊唐奔奔剛起一個話頭,那邊甄安娜興致就敗了下去,總聊不到點子上,一頓飯吃得意興闌珊。
甄安娜這時收到了一條手機短信。她滑開屏幕掃了一眼,這才有了一絲笑意:“我訂的大衣商場已經調到貨了,陪我去拿吧。”
唐奔奔點頭說好,想著自己好久也沒有逛街了,一起轉轉商場倒也不錯。
半個小時后,她們出現在了恒隆商場。
直到這會,甄安娜才有了一絲活氣兒。她昂首闊步,腳下生風,似乎每個細胞都有回到“主戰場”的興奮。如果不是因為“楚驕月”這三個字在手機里出現,她和唐奔奔是可以讓這一天平淡謝幕的。
唐奔奔的在場,讓這個電話變得不方便接聽,可即便是不方便,也不得不接。響亮的鈴聲讓她無法漫不經心地走到衛生間。甄安娜順手把訂金的單據交到了唐奔奔的手中,成功支開了她:“奔奔,幫我去拿一下大衣,我接個電話。”說完之后,她一貓身,靠在商場的柱子后面。
唐奔奔拿著單據就往柜臺走去,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已支付早春系V 領大衣訂金五萬”。
“訂金”和“五萬”之間的那個空格扎進了她的眼里,一道雪亮的白光從腦海中劃過,凝成她臉上的薄薄寒霜。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明明身處明凈商場,卻感覺墜入黑色漩渦,一股股暗潮從網眼中涌來。那一雙暗中織網的手竟然是她!
高跟鞋的“篤篤”聲從遠處傳來。
唐奔奔回過頭去,逆光之下,甄安娜衣襟翻飛,她下意識地瞇了一下眼睛。
“把手機給我用一下,我的沒電了。”她很焦急,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遞出手機的動作是機械的,就像她習慣了去幫她。習慣讓幫助變成了不加思索,忽略了是非對錯。
五分鐘后,甄安娜又回到了唐奔奔的面前:“不好意思啊,久等了。”唐奔奔無言地接過手機,把大衣放到了她的手里。這一次,終于不再是習慣了。
逛街自然沒有辦法再繼續了,各懷心事的兩人只能盡快各自回家。
甄安娜撥出的號碼靜靜地躺在唐奔奔的手機通話記錄里,那個號碼變成了一根柳穗,不停地撩撥著她的猜想。直到這一刻,唐奔奔還是抱著希望,那只是巧合而已。
還是輾轉難眠,最后終于還是坐了起來,翻出校園通訊錄。當楚驕月的手機號碼與之完全吻合時,她終于明白了那個在茶水間過于平淡的表情的全部意義。
之后的每一天,唐奔奔在黃兼才的“有意交代”下,不再經辦體檢競標的任何事,當然她也不再接受甄安娜的任何求助。這世界上所有的感情,包括友情在內,多多少少都得靠自愿,靠緣分。既然已經不愿意,已經摻了假,那么做不到的事情也就不能勉強去做。
唐奔奔的拒絕是一種無聲的抗拒,她只想平靜地過渡到下一份工作。在這期間,她也通過了兩家心儀外企的初試、復試,可是在面試官評估她的企業忠誠度上總是得分太低,錯失良機。畢竟頻繁跳槽是職場大忌,何況唐奔奔才畢業沒多久,又剛剛在知名企業晉宇轉正一年都不到。
可放眼當下,想在以搶奪資源見長的市場部獨善其身、與世無爭,本身就是天方夜譚,更別說她目前的狀況。再熬一熬吧,她咬牙想著,誰不是一邊在荊棘上刺痛地游走,一邊體面地幸福微笑呢?
“小姐,請問鄺海琴在嗎?”一位陌生男子站到了她的面前。
“開會去了。”唐奔奔如是說。
“我是暢想廣告公司的,想找她問清楚一些事。”男子遞出了名片。
唐奔奔抬起頭接過名片,撞上了他慍怒的眼睛。
“怎么了?”她似乎感受了他的不快。
“她答應讓我們參與這次的廣告宣傳,可忽然就不給資格了,讓我們來,又忽然說不讓來。雖然我們沒有和晉宇合作過,但這算什么呢,耍人嗎?我當然要找她問清楚什么意思!”
“我覺得,你這樣的態度還是不去問比較合適。”
“你什么意思?”
“我雖然不知道你和鄺經理當初是怎么溝通的,但我們也不缺合作商,她不想你們參與可以直接拒絕,犯不著故意去耍誰,如果本來允諾你的機會沒有了,你可以好好跟她談談,這機會不都是談出來的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這樣的態度去找她,除了不歡而散能有何益處呢?”
這幾句話說得有理有據、在情在理,倒也壓住了男子的火氣。他冷靜地坐了下來,又等了一會兒,悻悻地走了。
唐奔奔并不知道會議被取消了,鄺海琴就坐在對面的辦公室里。對于唐奔奔的回復,她可是全部聽見了,心里給了她一個滿分。
她放下文件,踩著坡跟鞋走了出來,敲了敲唐奔奔的桌子:“礦野的廣告創意發來了,甄安娜今天請假了,電話又打不通,你可以幫她查收一下嗎?”
“沒問題,礦野發到哪里?”
“說發到她的郵箱了,你有她密碼吧?”
“嗯。”她的郵箱密碼她確實是知道的,這源于甄安娜很愛網絡購物,常常也自作主張地幫唐奔奔買一份。唐奔奔每每收到覺得不需要的,免不了要退貨,所以她們彼此知道對方的郵箱密碼。這換作從前,她們登錄一下對方賬號是不需要告知的,可是今夕不同往日,一絲一縷的生分勾絲結繭,早就變成了一堵實實在在的墻,堵住了往日的心無介懷。
想到這里,唐奔奔給甄安娜發了一條短信。她知道她已經關機了,她肯定也不會第一時間讀到這條短信,就算是出于禮貌吧。
事實上,甄安娜確實沒法看短信,她的傷感不允許她分心。此刻,她面色如土地坐在診室里,科室外的牌子上寫著“婦科”。
“姑娘,你結婚了嗎?”醫生推了推金絲邊眼鏡。
“沒……沒有。”忽然,冷汗從她的脊背上滾了下來。
“那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怎么把你弄成這樣了?”
甄安娜尷尬地垂下頭,伸手握緊了病歷,再抬起頭的時候,滿眼是無奈的苦澀。
也許是這樣的目光,讓醫生有些同情,搖頭嘆息道:“你這么年輕,又沒有結婚,要愛惜自己。”
“我還能治好嗎?”
“現在不好下定論,先堅持三個療程,然后再來復診。”
“還可以治好嗎?”她帶著哭腔自言自語。
“復診后才知道。”她的語氣沒有了同情。
墻壁上的鐘擺發出“滴答”聲,靜默無言地宣告著時間的流逝。
甄安娜僵直地站了起來,慢慢往外走去,推開門癱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一陣笑聲傳了過來,由于笑得太開懷,此時在她聽來竟是如此奇異。這平淡且平常的歡笑像通往幽冥地獄之前的贊美詩,是戰后廢墟上撫慰亡靈的安魂曲。甄安娜抬起頭來,尋著這來自異世的天籟之音。
顧西澤和一位女醫生正在開水房打水。哦,原來笑聲是他們的。
他們朝自己走過來了。
甄安娜無處遁形,只得把頭歪向座椅邊的垃圾桶。消毒藥水和嘔吐物的味道撲面而來,好臭。她被熏出了汗水。她也很臭,是不是?
顧西澤走近了,周身散發著春風得意,這是勝券在握的人才會有的金芒。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掀起的粉色海浪抵御著醫院樓道里的蒼白荒涼。
兩重世界間,他沒有看到她,當然也看不到她。
她恍惚想起來顧醫生是有穆迎北的。哦,原來他也是臭的,他們都在臭氣熏天的世界里茍且偷生。
郵箱里,三家醫院的報價文件安靜地躺在那。果不其然,接收時間早于競標時間。唐奔奔瑟瑟地揉了揉眼睛,真相在她心里和親眼看到終究還是有些不一樣。
甄安娜再次注意到手機的時候,已經在公司電梯里。周圍嘈雜的聲音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自己“撲通”的心跳聲。
她朝自己的工位走去,幾乎是一眼,她就知道她知道了。良久之后,甄安娜收到了一條短信:晚上下班一起走。
她們的工位只隔一塊塑料板,以前揚起腦袋就可以跟對方說話,什么時候需要這樣的方式去交流了?
深夜十一點,辦公室只剩下唐奔奔和甄安娜兩個人了,她們誰也沒有先離開座位。
如果一段感情消亡了,那么這段感情曾經的默契會慣性地滑行一會兒,就像流星隕落前不甘的拖尾。
唐奔奔先站了起來,甄安娜旋即跟了上去。這也是默契。
兩人肩并肩走著,默契再一次讓她們都沒有選擇坐電梯,而是走樓梯。
“安娜,你變了很多。”總有人要打破沉默的。
“人都是要長大的。”高跟鞋的聲音蓋過了她的聲音。
“為什么這么做?”兩雙高跟鞋同時停了下來,鞋尖與鞋尖針鋒相對。
“即便我不做這件事情,別人也會做,”一只鞋尖轉了過去,“你以為他們不干嗎?”她的表情在夜色中顯得很淡漠,接著高跟鞋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別人怎樣是別人的事,我們管不了別人,做好自己總可以的。職位的晉升、金錢的獲得不是通過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實現的。”另外一只高跟鞋追了上去。
“不用手段?唐奔奔你活在夢里嗎?”她在大門口停下。
“黃兼才知道你這么做嗎?”
甄安娜冷笑了起來:“他能不知道?他才是最大的蛀蟲。”
“你的意思是黃兼才指使你這么干的?你作為下屬只好服從?”
“你這樣理解也可以。”
高跟鞋的聲音變成了來來回回的踱步聲,那聲音聽起來凌亂無章、急促不穩。很明顯,它的主人在思考。
“也許我們可以向審查部匯報,或者要不先私下跟楊帆探探口風?”
甄安娜的冷笑更深了。唐奔奔又變成她最討厭的樣子了,一副自以為是,以為可以普度眾生的圣女模樣。當她聽見了自己的音量時,才知道對此有多厭煩:“別跟我說這些,金文善、楊帆,他們喜歡你,你想去哪個部門就可以隨便調動,而我不一樣!”
唐奔奔微微一愣,臉上的表情瞬間從凝神思考變成了莫名其妙:“你怎么這樣想?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她用力整了整衣服,快步疾走。她只想退出戰場,立刻!馬上!現在!
跑出晉宇大堂的甄安娜伸手招來一輛出租車,很快在夜色中變成一個小黑點。
唐奔奔看著那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夜色里,惆悵一浪接一浪地拍來,流星的綺麗拖尾終于也被淹沒了。
她仰起頭來,看著月明星稀的夜空,高聳的寫字樓像是妖魔的利爪伸入云霄。
“這么晚還站在路邊干嗎?”
唐奔奔轉過頭,一輛車在她的身后停下,車主搖下車窗。
說話的人是墨宇皓,他正巧下班準備回家,正巧聽見了關于公司的敏感話題,于是他刻意地聽完了她們的全部對話,雖然偷聽并不是一件光彩事。
“哦,你是那個,那個,一起培訓的那個。”唐奔奔叫不出名字,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是的。”他點點頭,“是什么見不得光的手段讓你需要跟審查部匯報?”
唐奔奔茫然地搖搖頭。
墨宇皓淡然地笑了笑,他的臉在柔和月光的襯托下顯出了幾分溫柔。
“知道南北朝名將蘭陵王高長恭是怎么死的嗎?”他忽然問她。
唐奔奔顯然對這個問題很意外,哽了哽道:“冤死的。”
“所以被冤枉,后果很嚴重。”
“你聽到我們講話了?”她終于反應過來了。
“嗯。”墨宇皓點點頭。
“你覺得我在冤枉她?”
“不是,我覺得她會連累你。”
“連累我?”唐奔奔怔了怔,“可這關你什么事?”
“我是你的同事啊,我也可以去審查部舉報的。”墨宇皓舉起了手機朝唐奔奔晃了晃,雖然所謂的錄音完全是為了唬她的。
唐奔奔驚詫道:“你居然這么變態,還錄音!上次培訓時你幫我,我還覺得你為人仗義。”
墨宇皓的笑意深了一些,長這么大還第一次有人說自己是變態。他正色道:“原來你還記得上次啊,那你更要告訴我事情原委了,算是報答我上次送你去醫務室。”
唐奔奔雙手環抱,站在車前思考。
墨宇皓聳聳肩,裝作要走的樣子:“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問楊帆。”
“哎,別,”唐奔奔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上,旋即伸出手來,“給我手機。”
“你要我手機做什么?”話音剛落,手機就被她拿了過去。
“咦?錄音呢?怎么沒有?你居然騙我!”
“你都說我是變態了,騙人不是很正常嗎?”
就在這時,唐奔奔的手機響了起來。
墨宇皓看了一眼,顯示的是他的號碼。
“你用我的手機給自己打電話做什么?”他問她。
“萬一你把我綁架了,我可是要報警的,我現在就用你的手機發定位。”
“綁架你?你也不照照鏡子。”墨宇皓不屑地從唐奔奔手里要回了自己的手機,“去我家說吧。”
“去你家?我可不是那樣隨便的人!”唐奔奔徹底發怒了。
“那我就是這樣隨便的人嗎?我對你可沒興趣,何況我家你去過,你可以當成故地重游。”
“我去過?”她怎么越來越覺得莫名其妙呢!
“碧璽花園。”
“你居然還跟蹤我!你不會真是變態吧……”唐奔奔驚恐地上上下下打量他,電影里面的變態殺人狂都是一表人才的樣子。
“跟蹤你?你哪來的自信?”
“那你怎么知道我去過金文善的家。”
“金文善的家,他跟你這么說的?”
“難不成,”唐奔奔湊了上來仔細瞅了瞅墨宇皓,狐疑道,“你是他弟弟或者是哥哥,不然怎么會住一起?”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么加班到現在了。”
“為什么?”
“你腦子不太好。”
“你……”
“到了。”
拖尾的孔雀藍依舊暗香飄溢,唐奔奔剛踏入大門,這熟悉的味道就在記憶中繾綣一笑。“金家”的陳設倒是一點沒變。
唐奔奔往沙發上一坐:“你究竟是誰?”
“金文善是我的秘書。”
唐奔奔挑眉一笑:“你說自己是墨宇皓的司機還差不多。”
之后的很多年,每當墨宇皓回憶起她這樣歪頭一笑時,都覺得妙不可言。在他的印象中,唐奔奔多半是清純模樣,少有這么顧盼生輝、流光一瞬的嫵媚。
墨宇皓也不著急。他風度翩翩地坐下,悠閑地說:“你再看看我是不是他的司機?”
唐奔奔的表情漸漸從不屑轉為凝重,臉色由白到紅再轉白,身體總是比言語更誠實。她慌張地站了起來,在震驚中尷尬,在尷尬中羞愧,剛才她還罵他是變態,完了,完了,她就說離職要趁早啊……
好半天之后,她聽到自己底氣不足的聲音:“你平時都有自己的專用電梯和餐廳,我這個級別也不會跟你一起開會吧。我只在雜志上見過你,只有一個遠景而已,而且你很低調啊,所以也確實不太像……”
“所以知道我為什么想知道了吧。想喝點什么?”墨宇皓轉身給她沖了一杯咖啡,又調高了空調的溫度,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完成之后,他又立刻坐到了她的對面,坐定后那個表情仿佛在說:請吧,你現在可以說了。
“那也就是說……”唐奔奔拍了一下腦袋,“原來,小南瓜是你的孩子,我原來一直在……一直在幫你……”
“我認為你現在應該趕緊跟我說說我想知道的事情。”墨宇皓打斷了她。
唐奔奔看出來,他在耐著性子,剛才那句“蘭陵王高長恭是怎么死的”還猶在耳邊,當下決定趕緊洗刷自己莫須有的“罪名”。唐奔奔穩了穩渙散的心神,她的邏輯是不差的,簡單明了地交代了事情原委,分析了經辦人的心態,最后還強調了一下,基層員工都是執行中層領導的意思而已。
事情講完后,對面坐著的人一雙好看的瞳仁依舊清清淡淡,沒有預想中的疑竇重生,更沒有大發雷霆,甚至連聽故事的興致都敗了下來。
這對于墨宇皓來說,真不至于有什么。水至清則無魚。晉宇目前處于蓬勃發展階段,完全杜絕這些事情幾乎不可能,提點他們一下即可。等到寒冬來臨,也自然有秋后算賬的一天。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他站了起來。
“我自己走。”唐奔奔幾乎是和他同時站起來的。
他猶豫了一會兒,拿過唐奔奔的手機,點開了叫車軟件,找到了她家的地址,接著把自己的號碼認真地存了進去,再轉交到她的手里:“到家了給我發條平安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