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自認參透世間諸法，早已六根清凈，然而佛祖卻說他不懂情愛，沒有人心，不親身經歷一番又怎么能真正參悟，看別人的過往，都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看得再真切，也不是真的。所以他才蓄發還俗，來到這熙攘的紅塵中，修煉人心。然而他從未遇見過能讓自己怦然心動的人，那些追逐他，愛慕他的人，在他眼中不僅可笑，還可憐。而現如今，他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謝薇見葉清玄凝視自己，久久不語，忽然輕笑出聲：“葉清玄。你怎么不看好我？你怎么會眼睜睜看著我愛上了別人呢？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命定之人。”

葉清玄更懵了，他為什么眼睜睜看著她去愛別人？當然是他希望他們能自然而然的相遇，自然而然的相知相惜，而且他篤信，他的命定之人一定會屬于他。

謝薇的笑更深了：“葉清玄，你是不是覺得，命定之人一定屬于自己？只是早晚的事？”

葉清玄無法回答她，如果說之前他確實是這么認為的，但現在他恍惚了。

謝薇伸手在葉清玄臉頰上輕輕摸了摸：“人的心，就像是一個杯子，里面注滿了水，就再也裝不下別的東西了。所以先來的那個人把水裝滿了，后面的人，不管花多少力氣，都不可能再往里注入一滴水了。而且，如果用力太重，杯子…會碎的。”

葉清玄的眼眸中有微不可查的震驚，他本以為他可以用雋永的情感滿滿注入她的心房，卻沒想到她的感受卻是這樣的。

謝薇微微張口，似乎還有話要說，但葉清玄卻伸出食指壓住了她的嘴唇：“不要說了。”他的語氣有著懊惱，也有些悲涼，甚至有那么一絲怒意。

過了許久葉清玄道：“如果我們現在的身份，給你不自在，無法釋懷，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若是要和離書，我給你。你是自由的，任何時候，都是自由的。”他這句話說的十分卑微，甚至帶著幾分祈求，他在祈求，祈求她釋放重壓在她心頭的種種。

謝薇笑了笑，向著葉清玄懷中靠了進去：“我是自愿嫁給你的。只是，我的心，被盛滿又被倒空了。再注入進來的水，不是之前的那個味道，我適應不了，而且覺得別扭。”

葉清玄有點糊涂了，她到底想要表達什么？

謝薇停了一會兒，見葉清玄沒回應，又繼續道：“經歷了這些事后，我只是覺得，好空虛，好無助。如果結局其實早就定好了。那…誰來，誰走，還有什么意義呢？葉清玄，你活了三千兩百多年，你精通佛法玄道，你看遍世間滄桑，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個被安排好結局的人，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葉清玄輕輕撫了扶她的頭發，柔聲道：“你真的，想知道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謝薇輕輕點頭。

“那你得幫我做兩件事。我才能告訴你答案。”葉清玄輕柔的在她耳畔回道。

“哪兩件事？”謝薇仰起頭，看著葉清玄。

“陪我游遍九華，給我生個孩子。”葉清玄托起她的下頜，眼神深邃的望著她。

“這不就是我最終的結局嘛？”謝薇淡淡道，語氣里沒有一絲情感。

“你只是知道結局，卻并未經歷結局。”

“可是…”

“我可以等。”

“可是…”

“可是你也要給我機會，不試一試怎么知道一定不行？”

“萬一……”

“我只希望，你能隨心而動，忘也好，記也好，都不要刻意。你只需記得，在我這里，你永遠是自由的。”

良久

“好。”

謝薇再次回到朔北城時，正值秋末，滿城的紅楓，如火焰般妖嬈。上次回來是夏初，也不過就過去了不到半年時間，一切都大變樣了。

謝薇入城時正碰見聶遠之的鏢隊離開，只不過，謝薇坐在車里，聶遠之看不到她。

聶遠之續起了胡子，身材似乎又魁偉了一些，騎著從云倉國買來的烏梅踏雪云鬃獸，更顯得高大偉岸，男人氣十足。

謝薇看到他忍不住輕輕笑了。

聶遠之覺得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然而他回望過去時，只看見一隊來自雪域琉璃境韶華宮的車隊，從身旁緩緩駛過。

那輛繡滿流云紋的四駕香車，紗簾垂著，看不清里面坐著什么人。但他有種直覺，那里坐著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自從他和云天歌打過那么一架以后，他就再也沒有了任何非分之想，只是，他會懷念，他會想念。哪怕遠遠看上一眼。

他曾經踏遍軒轅去尋找她，然而命運早已將他們分割開來，他似乎再也追不上她的腳步，也再也無法尋覓到她的身形。

他駐足回望，直到車隊消失在街角的拐彎處，他才繼續前行。

“不打個招呼？”葉清玄將謝薇的神情盡收眼底，想來在聶遠之身上，應該有著她許多美好又無憂的記憶吧。

“不了。”謝薇淡淡道。

她自然看見了聶遠之的駐足回望，但不知為何，她卻覺得他已經變成了過路的風景，曾經的過往忽然變得不真實起來。這是朔北城嘛？是那個她生活了九年的城池嘛？為何景未遷而人已遠？

葉清玄看到謝薇臉上流露出的落寞，忍不住伸手拉過她，將她攬進懷里。他輕輕吻過她的發，陪著她，默不作聲。

謝家早有人迎出門外，但卻看不到家仆有喜悅的神情。

“家里出事了嘛？”謝薇一進門就問道。

“你爺爺，快不行了。”父親沉聲道：“就算你不回來，我也會派人去接你。或許，你爺爺熬不過這幾天了。”

謝薇二話不說，轉頭向著爺爺的寢居走去。爺爺并沒有躺在床上，而是被抬著，躺在院子里的海棠樹下。細碎斑駁的日影透過結滿晶瑩果實的枝椏，密密匝匝落了滿地，撒在爺爺蒼老沉寂的臉上。

圍著爺爺的除了奶奶，大伯一家，三叔一家，還有不遠千里趕回來的四叔一家和小姑姑。

眾人見謝薇和葉清玄走來，也沒人說話。只是讓出了一個位置，讓謝薇可以走到爺爺的近前。

“他已經看不見了，大概還能隱約感受到一些模糊的光影，白天，都要這樣躺在海棠樹下，日頭沉了，才愿意回去。”父親在謝薇身后解釋道。

謝薇走上前，雙膝跪下，雙手握起爺爺的手，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爺爺，薇兒回來看您了。”

其實謝鎮山早就沒有觸覺了，只不過他大概感受到了一片陰影靠近，他的手指艱難而生硬的在謝薇面頰上摩挲了兩下，他睜開已經渾濁不堪的雙目，空盲的看了一眼，他想轉頭，但身體已經完全僵硬，動彈不得。

“爺爺，孫女婿葉清玄，給您磕頭了。”葉清玄也隨謝薇跪下，給爺爺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走上前去搭住了爺爺的脈搏。不多時，爺爺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身體微弱的起伏似乎也漸漸沉寂。

過了好一會兒，葉清玄才抽出了手，輕輕攔過謝薇的頭，將她靠在自己懷中。低低道：“爺爺，剛剛走了。”

他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沒有人做聲，只有小姑姑忽然轉過了身去，一陣極其輕微而壓抑的哭聲傳了過來。

謝薇沒動，也沒出聲，但是眼淚，染濕了葉清玄胸前的衣衫。她緊緊握著爺爺的手，不肯松開。

夕陽墜入無盡的黑暗中后，眾人才費盡力氣將謝薇從爺爺身邊拽開。

爺爺的手從謝薇手里抽離出去的一瞬間，謝薇才嚎啕出聲，緊跟著，謝宇宏，小姑姑，還有四嬸嬸的哭聲也都爆發了出來。

“給爺爺下毒的人，可有查到？”靈堂里，只剩下謝薇和父親守靈時，謝薇沉聲問道。

“你大伯也中了同樣的毒。已經快要沒有聽覺了。”謝景琪沉聲道。

“查不到嘛？”謝薇不可置信的問。

“大概是鳥族。”謝景琪沉聲道。

“鳥族？我們家和鳥族有宿仇嘛？”謝薇不可思議道。

“是。”謝景琪淡淡道：“是你太祖爺爺留下的孽債。”

“要我們謝家斷子絕孫才肯罷休？”謝薇道。

“不。而是一代一代都死于此毒。你爺爺算是命長的，有你外公的幫忙，才活到今天。”謝景琪道。

“鳥族…鳥族是軒轅境內除了蟲族和獸族之外最繁盛的種族，他們多數盤踞于東華州，怎么會和太祖爺爺牽扯上？而且具體又是鳥族中哪一支哪一族？”謝薇想了想問。

“這也只是我的推測，具體的查不到。我們謝家，本來就是從東華州遷來北華州的。你太祖爺爺可是占山為王的綹子出身。”謝景琪道。

“那我們家是什么時候遷來北華州的？”謝薇問。

“十八年前。”謝景琪微微蹙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