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蜻蜓寫作:精選小學生作文名家點評
- 蜻蜓寫作主編
- 4309字
- 2021-01-14 17:52:31
序言2
PREFACE
最近這些年,我的熱心全都用在教小孩子寫作上。有些孩子跟我學習寫作,一兩年內“脫胎換骨”,其作文之高妙,讓我崇拜,景仰之情“綿綿不絕”。
我剛讀完五年級學生萌仔空空的作品《化學物理黑洞掌門人》,并寫了一篇三千字評論文章,贊嘆他的創作熱情竟然如此高漲。
八年級學生許熙熙跟我學習了兩年多。之前她是我的學生,現在她是我的老師。她寫過一篇《隨便談談》,對成年人虛偽的描寫像一針戳破膿包:
“我不喜歡閱讀這個詞,我喜歡把它叫作‘看書’……看書是為了什么……教育家和專家們長篇大論,低調地炫耀著自己的深邃思考,得出來的結論確實什么用都沒有,幾萬字全是無聊的流水賬,有時候還配上幾張坐在采訪椅上的照片,簡直傻得不行……有這種奇怪想法的一定不止我一個人,但就是很爽,對于偏執的爽快……這不叫叛逆,這叫享受青春……”
半年前寫這些“名言”時,許熙熙剛滿14歲。我讀得眼眶濕潤,長吁短嘆,覺得自己所寫的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她這篇《隨便談談》,被我編發在微信公眾號上。我在點評中說:“一個初中生隨便談談看書寫作,沒有一句廢話,全是金句。”我剛剛又轉發了一次,在朋友圈里這么說:“一旦人生沮喪、失望時,我就讀讀許熙熙這篇談寫作的文章,就會覺得內心充滿了力量,就會熱淚盈眶!應該每天讀一遍。她是我最好的學生之一,耶!”
“萌仔空空”“許熙熙”都是筆名。我跟每一位孩子都說,你們寫作前,要先起一個自己喜歡的筆名。
寫作不是“寫作文”。寫作是表達獨特思考感受,作文是要表達正確思想。
你要認真地對待寫作,就像對待一切值得認真對待的美好事物。
教育家夏丏尊先生說弘一法師對一切都很珍惜,弘一大師說:“世間沒有不好的東西。”
我們寫作也是如此,要認真,要敬惜。寫下文字,要出自內心,本于自然。
我對待孩子寫作,比對待文壇名家更認真。這些孩子經過一兩年寫作訓練,其語言之精彩、生動、有趣、自然,超過大部分著名作家。
這些年,我收到大量投稿作品,大多矯揉造作、不堪卒讀,一看名字竟是著名作家。
為何不堪卒讀?皆因不自然。
好文字,自然、準確。放在小學生和著名作家身上,這個要求都是一樣的。
我讀完了五十篇小學生作文。這些作文,長短不一,水平參差,各有特點。以我長期接觸學生寫作的經驗來看,這些學生還沒能有效激發寫作潛能,原因之一大概是受“布置作文”所限。這些作文題目,太普通、太局限、太課堂了。這些題目要寫出好作文,如同在“螺螄殼里做道場”,小孩子很難發揮,阻礙重重,十分不易。
這本書最有創意的部分,是每一篇作文,都邀請作家、編輯家、出版家、主持人、美食家、資深記者來點評。有些點評,寫得比原文還長,而且非常細致認真。
沈宏非先生是美食家,也是敏銳的寫作者。他大力表揚廈門六年級學生劉蕙璇的《家鄉的豆腐》后,也寫下了細致批評:
“……你才12歲,行文竟有暮氣,有遺老腔,通篇暗藏著一種‘今不如昔’的感喟。比如第二段開頭‘我至今不清楚這保鮮的技巧’。你才幾歲?就‘至今’起來了?我不知道這是寫作套路中的‘為賦新詞’,還是你天性如此。這一點,我真的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了。汪曾祺、孫犁讀得多,當然好,至少可以知道什么是好的漢語白話文文字,但是腔調是不適合未成年人的。”
沈宏非先生對文字的感覺如此靈敏,與他的美食思想,似乎是“比翼齊飛”的。他對汪曾祺、孫犁等作家的委婉點評,我也十分佩服。
同一個劉蕙璇同學,寫《粉蒸菜》時,語言卻更自然:
“蒸菜要用木甑蒸。木甑的形狀略像桶,但兩頭空。在甑中帶孔的一個隔板上鋪上紗布,就可以碼菜了。在碼菜前要先在放甑的鐵鍋里注水,點起灶來加熱水,待看到有熱氣從臺面上的小孔中飄出時,就可以碼菜了。碼菜也有講究,最底一層是飯,第二層是蔬菜,最頂層是魚、肉。在蒸時,肉的油會向下淋,使蔬菜點上油,也就會更好吃。雖說各種食材是放在一起蒸,但味道不會串,都是極香的。木甑是用杉木制的,因此菜中還有幾縷杉木香。一家做粉蒸菜,鄰旁幾家都彌漫著菜香。狗嗅到這濃厚的菜香也要多吠幾聲,隨即被人趕到院角。”
可見孩子的心靈還是存有自然的美好的。
浙江樂清六年級王奕琳寫《我的姐姐》,因為是寫一個極其熟悉的人,觀察仔細,有真情實感,語言較自然:
“我的姐姐是世界上最臭美的人,不管是早上還是晚上,她都忙得不可開交。你們知道她從頭到尾忙的是什么嗎?是打扮。我的姐姐長著一頭烏黑的頭發,頭發長到腰里。她的眉毛粗粗的,眼睛是橢圓形的,就像小小的橄欖球;鼻子高高的,像英文字母‘d’;嘴巴小小的,像櫻桃一樣。她人很瘦,喜歡穿簡單的衣服,大家都說她是‘苗條王公司’出品的,一見到她就會被迷住。”
讀孩子的作文,再看各位名人點評,對比著看更有學習所得。
蔣友柏先生評價上海三年級劉鑫悅的《春節》:
“……這篇文章仿佛有熱氣。除了騰騰熱氣,還有一層薄紗感,一種霧中的期待,如云,似水。文中的水餃,除了型,也有時間刻印,這是最巧妙的地方,從白,到透,進而露出些微的餡料,美妙至極。這些,就是年……一年中等待的,就是時間。時間給予人們的,就是期待,這篇文章中有了時間,文章也就有了生命……”
“文章仿佛有熱氣”,這是很妙的看法,為自然之人之性情,才能接到這種“熱氣”。
駱新先生評價長沙六年級學生吳相儒的《刻在心底的格言》,則對寫作技術上很敏感:
“……寫文章,就是在講故事。好故事講究‘起承轉合’,‘轉折’是重頭戲,可稱之為‘戲核’。但要讓讀者能夠沿著故事情緒和邏輯脈絡,體會并理解到這種‘轉折’,而不是作者自說自話,突然就端出一盤‘正確答案’,你愛吃不吃,反正就是它了……這篇文章最大的缺陷就在于此:為什么看了一本《世說新語》,小作者就突然明白了‘讀書使人明智’?這個轉折是不是顯得太突兀、太生硬了?至少我是沒看明白,想必讀者也如墮五里霧中吧。”
駱新先生敏銳地指出“合理性”和“邏輯關系”的寫作問題。不過,“寫作”并非僅僅是“講故事”,這樣會讓寫作的概念變狹窄。
寫作有兩種功能:反映現實和創造新現實。
在21世紀,在互聯網世界,“創造新現實”的寫作可能更重要,但還沒有得到更多人的關注。不管是反映現實還是創造新現實,都需要注意邏輯合理性。對人物關系和事物變化,也要看到其中變化的因果關系。駱新先生對“轉折”這個關鍵細節上的探討,值得重視。
缺乏合理性的“轉折”,是絕大多數小學生、初中生寫作文的通病。在課堂作文這種模式下,很難改變。而進行創造性寫作,是小學和初中階段最有效果的寫作訓練。
我對小學到高中的十二年,做過一個三段分期,提出了針對這三個時期的“深閱讀”和“激發型寫作”訓練:
6—10歲為“幻想期”,適合閱讀幻想類作品,虛構寫作訓練效果更佳;
11—14歲為“探索期”,適合閱讀探險類、科幻類作品,虛構寫作訓練為主;
15—18歲為“邏輯期”,適合閱讀人文社科類作品,進行說理寫作訓練。
小學生如果能多進行“虛構寫作”訓練,腦洞大開地寫作,寫作過程中會不斷注意邏輯和理性,注意細節真實性,寫作水平就會迅速提高。跟我學習的小孩中,超高能力者如杭州的雪狼,在三年級暑假時創作了一部中篇科幻小說《二維火》,近三萬字,想象超絕,語言有力,令我十分震驚,難以相信這是三年級孩子的作品。她的死黨、常州的九丈星河也跟她一樣,現在五年級。為了向雪狼看齊,九丈星河在四年級暑假寫了一部五萬字中篇幻想小說。現在她跟我說,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九丈星河已經是寫作小天才,不是流水賬寫作,而是奇特想象中蘊含著豐富合理性,前后邏輯關系、人物關系,都很明朗,很自然,很合理。
這些孩子回到課堂,面對中考、高考,只需適應一下作文套式,不離題、不偏題,就能輕松地寫出高分作文。
如果能更多地以虛構寫作的方式來訓練小學生,拓展他們的想象力,激發他們的創作力,既可以培養他們的語感,更是可以跳躍性地提升邏輯思維能力,對于細節之類問題,都自然而然地就可以解決。
創造型作品,其邏輯嚴密程度遠超非虛構作品,尤其是存在于“細節合理性”上。
有人寫美劇《紙牌屋》影評時說,一個房間的背景布置,僅僅出現幾秒鐘,就花費了百萬巨資。事無巨細的美工,做了極其嚴格的細節呈現。
在商業上,“細節決定成敗”。
在寫作上,“細節決定成敗”。
點評有泛泛而談,也有細致入微。以上引用的沈宏非、駱新,都是細致入微的批改,這是值得很多語文老師學習的。
很多語文老師批改作文,缺乏具體的批評意見。孩子看到了作文批語,常常不知所云。在這里,出版家路金波先生評上海五年級學生王智煒的《我的小霸王表妹》,也是一個很好的改作文借鑒:
“這篇作文挺好的!我給打90分!就給這位同學提供一個‘技術秘籍’吧。全文(含標題、作者名)761字,其中包含34個‘我’字,‘含我率’達到4.5%,也就是每22個字里就有一個‘我’字,所以讀起來就有啰唆的感覺。記住任何語言的韻律美中,‘重復’都是最大的一個障礙。任何字在一篇文章中的比例都不該太高,而現實是小學生作文‘我’字真的太超標了。我給這位同學出個題好嗎?就是在這34個‘我’字里,想辦法刪掉或者替換其中的10個!你每干掉一個‘我’,就可以加1分。干掉10個‘我’,就可以得100分啦。”
路金波先生對語言確實敏感,這個“批改意見”,具體細致,還有操作方法。如此,孩子們才會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小學生寫作文,最大的局限是“缺乏材料”。相當一部分語文老師很少會根據孩子的特殊年齡段,來進行有激發性的寫作訓練。題目布置,不是“春游”就是“秋游”;寫人不是“老師”就是“媽媽”。這樣的局限,就像把小鷹關在雞籠里,要教它學習飛翔。
不少語文老師青睞“微雕”“螺螄殼里做道場”式的美文,如《核舟記》。
“微雕”確實是藝術的一種。卻不自然。
浙江樂清五年級張柏煜寫的《一堂有趣的課》,就是這樣的一篇“微雕”類作文:
“過了七八分鐘,我們才停止住笑聲,開始講分層次。老師叫了一位同學,那位同學剛說了一聲‘一’,柚柚拍著手說:‘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打不到,打到小松鼠!’班級又引發了一次爆笑。這回,老師開始‘治’柚柚了,而沒有叫我們停止笑聲。大胖墩徐某某實在受不了了,撲在地上,手像錘子一樣捶著地,還發出異常的笑聲。”
文字確實不錯,場面也生動。但作文的局限在于:家庭、教室、學校、街道,缺乏創造性寫作的高空感、大地感;缺乏開闊感、自由感。
寫作的正道,如同老鷹帶領小鷹在高空飛翔。
是讓小鷹擁有天空、擁有自由的土地,站在高高的大樹上,要在千仞之山上俯視深邃的山谷,這樣才能飛起來,飛得高。
以上寥寥,感慨不少,與大家共勉。
葉開
2020年7月2日于多倫多
葉開,作家,語文教育家。《收獲》雜志編輯部主任、副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語文教育專著《對抗語文》《這才是中國最好的語文書》《語文是什么》等,得到了廣大教師和家長的推薦,深受好評。